照石多方奔走好容易沒讓正海分去淞滬警備司令部,不爲別的,正海去了那兒,姐姐和姐夫必然就知道了,這樣以來,靜嫺那裡是瞞不住的。正海的軍籍留在了警官學校,工作卻是和魯易傑一起秘密組織力行社的活動,然而在表面上,他是沈家衣錦還鄉的準女婿,即將接管沈家所有的綢緞莊成衣鋪和一間成衣工廠,還馬上要迎娶沈家唯一的千金小姐沈浣竹。
畢業生的收尾工作還沒結束,照石就接到了家裡的緊急電報——蘭心受傷了。
待照石從杭州趕回上海,蘭心已經從醫院回來,躺在家裡。照石匆匆和靜嫺問了安,就回房去看見蘭心半靠在牀上讀小說。聽到開門的聲音,蘭心從小說裡擡起臉,額角上還貼着紗布,照石穿着毛嗶嘰的軍裝,帽子拿在手裡,風塵僕僕地站在門口。外面起了風,這人進門到現在,臉也沒顧上擦一把。
她笑着說:“我聽見你進門了,心裡可高興呢,你總算肯回來看我。”照石此時才走到牀邊,拉着蘭心的手問:“傷哪裡了?大夫怎麼說?”蘭心指指頭上的紗布,“磕破了,還縫了了兩針。”腳扭了,不過沒什麼大礙,大夫說養幾天就能好,也給貼了膏藥。照石伸手摸了摸蘭心臉上的傷,蘭心“嘶”的一聲往後躲。照石趕緊縮手:“哎呦,疼的厲害啊?”蘭心撅嘴:“本來沒那麼疼了,你毛手毛腳的,又碰疼了。”照石便內疚起來,竟不知要把那隻作惡的手放在哪裡纔好,惶恐地問:“那怎麼辦?”蘭心卻俏皮地揚起嘴角:“給吹吹。”此時照石才放下心來,知她是鬧着玩罷了,佯裝生氣地撇過臉去。卻被蘭心扭過來,不依不饒地說:“碰疼了,給吹吹。”照石輕輕地吻了一下蘭心的脣,又吻了她額頭上的傷口:“怎麼樣,不疼了吧。快說說,怎麼弄的。”
蘭心卻嘆氣:“你關在那個學校裡頭,怕是不知道上海都什麼樣了。瀋陽丟了以後,反日活動沒停過。學生們天天遊行、請願,這原也情有可原,蓮舟出門去參加活動,我看嫂娘也都沒攔着。直到這個月,來了一批東北的流亡學生,說是要動員上海的學生一起往南京去。上海政府給各學校下了命令,讓看住學生不許去南京。這下可好,這些學生就鬧着要去市政府,連女工學校的學生也跟着鬧起來。有家有業的還好辦,勸兩句就回去了,那些個沒成家的姑娘,竟一個比一個厲害,我攔在校門口不讓去,就跟我鬧起來,推推搡搡的,我就磕在學校鐵門上了,他們看我摔倒,就去開門,腳也卡在門口,扭了一下。”照石捏着拳頭砸了一下牀沿:“真是無法無天!”蘭心卻湊近他耳邊:“你要是方便,好好謝謝那個新來的校工,是他把我背到醫院去的,還幫我給家裡打了電話。”照石點點頭,“這個你放心吧。”
蘭心道:“本來大家都有呼籲抗日救國的心,連工商總會都開了大會,所有商家都減了兩成利,抵制日貨。就這兩個月,日本人的紗廠倒了兩家。嫂娘接收了所有的中國工人,日本人想把機器轉讓給咱們,嫂娘連顆釘子都不要,硬是讓他們當廢鐵賣破爛了。結果學生鬧成這樣,大家竟都顧不得日本人,自己人跟自己人打起來了。我受傷那天,一幫學生還打傷了警察局局長。”
照石哼了一聲:“一幫熊孩子,就是欠教訓,我這批特訓班的學生,爲了這個事,全送去淞滬警備司令部了。”蘭心接着說:“說起這個,有個事我得跟你說,你先答應別發火。”
照石一擡眉毛:“那可得看是什麼事。”蘭心想了想,還是決定告訴照石:“我猜蓮舟大概是在外面闖了什麼禍了。就是前兩天學生鬧事的時候,他也去了,我聽周嫂子說晚上是姐夫送回來的,說姐夫來的時候黑着臉,也沒說幾句話就走了。嫂娘或是心思都在我這兒,也沒問蓮舟,大約看他也沒受傷,就沒再提了。但我瞧着這孩子這幾天不大對勁,也不上我這兒來玩了,就天天呆在自己房裡。”照石捏捏蘭心的手:“別擔心,孩子或是怕影響你休息養傷呢。”蘭心突然又問:“我聽浣竹說正海快回來了。”照石的心忽然提到了嗓子眼,嘴裡答應着:“啊,是啊,也該回來了,不是說過年的時候成親麼。”
照石幫蘭心放下枕頭,讓她躺好,又給她蓋上被子“坐了好一陣了,躺下歇會兒。我請了一個禮拜假,在家陪着你,有什麼想吃的沒有?”蘭心握着嘴笑起來:“這幾日排骨湯豬腳湯喝了有幾大盆,哪是養腳傷,竟是做月子呢,喝的我直噁心,又不敢和嫂娘說。”照石咬着蘭心的耳朵說:“豬腳湯省到真坐月子的時候再喝吧。我給你弄點糟鵝掌來,一樣的吃哪補哪。”蘭心握住他的臉不肯鬆手:“好不正經。”照石也不躲開,由着她又揉又捏,笑道:“我和自己媳婦講話,哪裡不正經了,再說坐月子是你先講的。”蘭心把他推到一邊:“反正現在還沒有!”照石擠着眼睛說:“繼續努力,繼續努力。”說完便跑去廚房裡給蘭心找東西吃。
蓮舟躺在牀上想着心事,照石推開房門的時候,他立即閉上眼睛裝睡。他怕二叔問他,但他知道,二叔遲早會知道,遲早要來問的。他們最近的任務就是組織學生集會和運動,要讓大家知道現在政府就是投降政府,只知道等着國聯出面調解,等到國聯出面,東三省都拱手讓人了!前兩天在市政府門前集會,市長躲着不敢見人,就派警察局長來嚇唬學生。“呸”蓮舟翻了個身,什麼狗屁市長,狗屁局長,跟個布偶似的不禁打。他想想自己的壯舉,得意的笑了。他當時摸出書包裡的文具盒,一下就砸掉了警察局長的帽子,那局長頭髮軟塌塌地趴在腦袋上,樣子真是好笑。在他的引導下,同學們都開始向警察局長的方向扔東西,警察們揮舞警棍打過來的時候,大家都憤怒了,一起衝破警察的防線,把他們的頭子掀翻在地。
接下來卻像做夢一樣不真實,蓮舟上了黑色的警車,坐在後面那個方形的大鐵皮籠子裡。那個時候,他心裡並不害怕進警察局,而是擔心晚上不回去要怎麼跟母親交待。待警車開進大鐵門的院子,蓮舟才緊張起來,灰濛濛的高牆上纏着鐵絲網,來來往往的士兵都端着槍,槍上的刺刀明晃晃地閃着寒光。道路兩旁用沙包堆出防禦工事,十幾條大狼狗吐着舌頭在後面咆哮。
他帶着手銬,被人推推搡搡地拉進一棟大樓門前的矮房,突然看見大樓裡一個軍官在侍從的跟隨下往外走,蓮舟靈機一動,站在房間裡大喊:“姑父,姑父,救我啊。”看守的士兵進來踹了他一腳:“你喊什麼喊,活膩了是不是。”蓮舟望着門外,剛過去那個人,是我姑父。我姑父是你們這兒的大官,你敢兇我!”那士兵聽了這話也不敢怠慢,馬上跑去跟一個軍官彙報。還好陳象藩站在車前跟人說話,並沒有馬上離開,軍官跑上前去說了蓮舟的事,陳象藩回頭,正看見蓮舟在房間裡一跳一跳地往窗外看。”陳象藩揮揮手:“把他給我放了!一個小屁孩,你們弄到這兒來幹什麼?”那個下級軍官也有些不好意思:“這孩子帶頭打傷了警察局長,我們擔心有共X黨指使,才把他帶回來,打算審一審。”說完趕緊讓人解了蓮舟的手銬,把他帶過來。陳象藩打量了蓮舟幾眼:“你二叔這陣子沒在家,你又欠抽了是不是?”蓮舟立即眼淚汪汪:“姑父,姑父,你別告訴我娘,別告訴二叔,我就跟同學湊個熱鬧的,我沒幹壞事,真的沒有。”陳象藩眼睛轉了轉問道:“是不是你先跟警察局長動手的。”蓮舟趕緊搖頭:“不,不不,不是我,我哪敢哪,他們看錯了。”陳象藩把手裡的菸頭丟在地上:“我量你也沒那麼大膽子,上車去,看這回你二叔不扒了你的皮!”蓮舟灰溜溜地上了車,陳象藩要安撫一下那個軍官,還在下面寒暄。蓮舟扒着窗戶,看到又開進來一輛警車,車上下來第一個人卻是楊老闆,他中了彈,身上全是血。蓮舟覺得周圍的世界全都凝固了,他驚訝地張着嘴,卻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他第一次看見渾身是血的人,而且這個人他很熟悉,前兩天才剛剛給他佈置過工作任務。車子發動了,緩緩地駛出大鐵門,蓮舟坐在車裡直髮抖,他不知道是因爲冷還是因爲緊張。陳象藩在一旁看着蓮舟,以爲他嚇壞了,還逗他:“看你小子這樣兒也沒膽子打警察局長。我就奇怪了,你娘那麼厲害,怎麼養出你這麼個不讓人省心的孩子呢。”蓮舟垂下頭,就嘀咕了一句:“姑父,你別告訴我娘。”陳象藩無奈:“你娘要是不問,我就不說,要真問下來,我總沒有瞞着她的道理。回頭你自求多福吧。”
回家來,全家上下都爲蘭心的傷忙亂,沒人顧及蓮舟。他悄悄地放下心,一想到嬸孃受了傷,二叔可能就要回來,他又緊張起來。然而更讓他緊張的是楊老闆不知道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