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心嘆口氣:“好好的一家子人,弄成這樣。你說,要是蓮舟真是共產黨,你怎麼辦?”照石搖頭:“我沒法想,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蘭心,你知道嗎,我在軍校最要好的兩個同學,都是共產黨,一個死在北伐的戰場上了,另一個也不知道下落。哦,就是藏在你們學校的那個,我們上學那會兒還一起偷偷翻牆出去吃米粉。我調去姐夫手下當副官,就是不願意在戰場上碰到他,我真的沒法面對。同學如此,何況是蓮舟?我攔不住他,唯一能做的是不讓他死在我手裡。即使,有一天我可能會死在他手裡。”蘭心轉過身,抱住照石的肩膀:“好好的,不許說死。蓮舟是你帶大的孩子,會跟你一樣,至少不會讓你死在他手裡。”照石拉起她的手,在手背上親了一下:“剛說不讓我說這個,你就說出來了。”蘭心也嘆息:“國事如此,誰能倖免。我看跟日本人遲早打起來,到時候我跟我爹到時候還不知道是什麼狀況呢。”
蓮舟和孝鵬在銀行附近的咖啡廳見了面,孝鵬聽了蓮舟的彙報,手指關節在大腿上一下一下有節奏地叩着,最終端起面前的咖啡喝了一口,“上海對你來說已經很危險了,北平也同樣危險,我得想辦法把你轉到其他城市,然後再想辦法。”蓮舟卻仍有些孩子氣:“不回北平了?我還沒畢業呢!”孝鵬搖頭:“上學的事情,你恐怕是不行了。這會兒,小舅舅和正海恐怕都猜出你的身份來了。爲了方便你以後的工作,也保障家裡的安全,你跟小舅舅說一聲吧,告訴他你的身份,但是不要告訴他去向。讓他對外宣佈,北平不安全,家裡送你去香港唸書了。正海即使知道你的身份,既然你人不在上海,不歸他管,他也不會動手,更不會戳穿你沒去香港的事情。”
“那我娘怎麼辦?”
孝鵬又喝了一口咖啡:“你那一家子哪有一個好蒙的,既然總是瞞不住,就拜託小舅舅告訴他們吧,對於舅母來說,知道你沒事就是好消息,她也明白你這樣的身份呆在上海就是龍潭虎穴。她是女中豪傑,你放心吧。”靜嫺經常上報紙,報紙上都是,女中豪傑、長袖善舞、巾幗英雄一類的評價。蓮舟始終不怎麼能理解,對於他來說,母親就是母親,他講笑話她就高興,他淘氣,她就要生氣,他闖了禍她就會哭,跟那些詞彙根本沾不上邊。
孝鵬囑咐他:”你快點回去,我估計正海這會兒不在家,你簡單收拾一下,如果時間有富餘就跟小舅舅談談,最好是約出來談。如果正海回來了,你要小心,想辦法溜走,給家裡留封信。你有什麼可以暫時落腳的地方嗎?離開家呆一陣,我安排好你的新身份,就可以去新的崗位。如果沒有,可以去鄉下我家那裡躲一躲。”蓮舟想到了寧波老家的那處宅院,“不用,我有合適的地方。”孝鵬點頭:“嗯,安頓下來和我聯繫,一類聯絡方案。”
蓮舟囁喏了一下,說:“其實,我覺得正海哥也並不會把我怎麼樣。他從前也總是嚇唬我,但並不會真的對我怎樣。”孝鵬嘆氣:“我看得出來,正海跟你是有感情的,但是我們沒法賭這個萬一,這太危險。”蓮舟這些日子跟孝鵬的聯絡讓他發現,孝鵬是個黨內級別很高的人,做他的下線要千萬小心,一旦牽扯出孝鵬,是件很危險的事。他之前的各種行爲,已經夠大意了,以後不能再這樣。他擡頭看看這個只比他大不到五歲的青年:“我知道,我從前的工作很大意,留下很多隱患,我以後一定改正,努力提高。”孝鵬有些老誠地點點頭:“這次學生遊X行的事情,你要好好檢討。回頭到了新的地方,要寫一份書面檢查交上來。”
說完目光又柔軟下來:“就要離開家了,以後自己獨立工作,也該成長了。你從前的工作是屬於北平市委宣傳科,在我手下的工作就屬於中央特科了,這裡的工作都是極其保密的。照理說,是需要一些訓練,現在時間上來不及,只能你自己多琢磨了。”
蓮舟點頭,看了看錶,時間已經不早,他得儘快回去。出門前,孝鵬突然說:“既然小舅舅知道了你的身份,慧秋的事情倒可以求求他。”蓮舟沒說什麼,戴上帽子出去了。
蓮舟回到家,在房間裡東瞧西看,除了卷兩件隨身的衣裳,摸出兜裡所有的現金,把比較值錢的零碎,手錶、袖口、領帶夾什麼的收拾一番就不知道再帶着什麼了。拉開抽屜,面上竟然橫着那柄他捱過無數次的紅木戒尺。他覺得有些喪氣,把桌上的一本畫報拿來蓋在上面。伸手又往抽屜裡面摸出一支金筆,是他纏着浣竹買的,還沒用過。蓮舟打開筆,吸了墨水,別在西裝的內兜裡。
蓮舟覺得有些悲傷,這個家裡他想要帶的一切都帶不走,能帶走的,都是些沒什麼意義的東西。他的童年裡,第一次對離別有了認識,便是曉真離開家嫁去武漢的那一次,他在客廳裡嚎啕大哭,然而姨娘還是走了,二叔把他關在書房裡。後來,正海告訴他,女孩子長大要嫁出去,男孩子都不會走的,即使走了也會再回來,而姐姐也不會走,因爲姐姐會嫁給正海哥哥。他說的沒錯,姐姐的確沒走,二叔和哥哥走了又回來了,嗯,那他也會回來的。
蓮舟收拾了東西,打算先溜出門去,然後給二叔打個電話,把二叔約到外面去談。然而他還沒出門,客廳裡的電話突然響起來,蓮舟覺得這聲音格外刺耳,他關着門,不想去接這個電話,任由淒厲的鈴聲在門外叫囂,雲羅踢踢踏踏地接起電話,不一會兒,她幾乎是尖叫着往樓上跑:“二,二爺,出,出事了!”
正海一出門就給北平去了電話,讓那邊調查北大學生沈蓮舟。電話那頭卻說:“這個不是前兩天學X運剛被放了嗎?是上海人,我們還發電給你們上海調查,回的電文是身份沒有問題,這邊才放人的。”正海看了看錶回答:“去年年初北平抓過一個女共X黨,住在,嗯,報房衚衕的,你們查一下資料,看看她叫什麼,跟誰住在報房衚衕的。不要打電話,一個小時候後發報給我。”
一小時十五分鐘後,正海站在浣竹辦公室門口,聽見裡面收報機的聲音停止了。浣竹看着電文的內容,心跳的厲害。她拉開抽屜想找火柴,摸了半天沒有摸到,外面響起敲門聲。浣竹一驚,把電文藏進設計臺背後的材料櫃裡,櫃子裡有個錦盒,她把文件放在錦盒裡。
浣竹知道那敲門的人必定是正海,一進門,正海徑直走向休息室,摸了摸收報機,還熱着。他不懂聲色,試探着說一句:“娘叫我回去,是蓮舟回來了。你爹的事情娘好像知道了。”浣竹微微嘆息了一下,看起來彷彿是爲爹孃的事情嘆息,又或者她輕輕地鬆了口氣。接着正海又說:“北平之前抓了個女共X黨,就跟你爹還有蓮舟住在一個院裡。”浣竹的眼神立即慌亂起來,她不知道接下來要怎樣應答,也不知道正海到底從蓮舟那兒聽到了什麼。
正海卻突然轉了話題,直接問道:“有電文嗎?”浣竹下意識地搖頭,她看到正海的眼裡閃過失望的神色,嘴上卻淡淡地說:“收報機還熱着。”浣竹低頭,不想看他。正海走到浣竹的面前,用一種近乎命令的口氣:”浣竹,你看着我,你是不是收了文件,內容跟蓮舟有關。你把文件給我,我會處理的。”浣竹一動不動,臉上仍然沒有表情。
正海忽然按捺不住,抱住浣竹的肩膀說:“浣竹,你不是第一次藏我的文件了對不對?你問什麼要這樣?泄露這樣的秘密是要掉腦袋的,你知道不知道?”浣竹心裡有些悲傷,讓她收報發報本就是違反規定的,多少秘密都是經過她手,那時候正海也從沒想過這是要掉腦袋的事。
因此正海越說,她越覺得無論如何不能讓正海看到那頁電文。他一進門就開始猜測、試探,他有預謀,他到底想幹什麼?
這兩年來正海都幹了些什麼,浣竹十分清楚,雖然不乏掌握日本人的情報,但更多的是秘密的抓捕和暗殺,這一切會不會落在蓮舟的身上?浣竹現在已經不能確定,他今天若是可以不顧及自己,那麼未來也必然不會顧及蓮舟。因此,她決定不能輕易地把蓮舟的秘密交出去。
正海擰起眉毛,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他小時候要跟人打架前就是這樣。浣竹默默地想,所以,今天是準備要和我打架嗎?
正海的身體越靠越近,浣竹不自覺地往藏着電文的材料櫃的方向退去。直到她的手摸到了櫃門。她看到正海的目光越過頭頂,看向櫃門,她的手開始微微顫抖。正海扳着浣竹的肩膀“電文在這裡對不對,浣竹,你讓開,把電文給我,浣竹你瞞不住的。”浣竹難過地把臉扭過去,不去看着正海,兩隻手在背後死死抓住櫃門。雖然她力弱,但正海畢竟礙着將近七個月的大肚子,只得用力掰開她的手,把她抱起來,放在一邊,自己從櫃子裡翻找電文。
正海摸到了錦盒,他把錦盒拿出來。時間太緊急了,浣竹沒有功夫把電文藏的更隱蔽,只能放在錦盒的最上層,而正海剛拿起電文時,浣竹卻一把搶過了文件下面蓋着的那支勃朗寧。這支槍,是她從蓮舟的行李裡拿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