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上海法租界邁爾西南路上的梧桐葉被太陽照成金色。這路上最大的一處公館稱爲“沈園”大約曾經是個秀麗的江南園林。如今西風東漸,取而代之的是修剪整齊的草坪和紅磚灰瓦的三層洋樓。只有東南角還留有一處面闊三間的瓦房,飛起的檐角和粉牆邊的紫藤架還保留着園子曾經的風韻。
風吹起窗簾,老式座鐘在客廳裡喀嚓喀嚓地響。公館的主人沈秋山坐在臥室落地窗前讀報紙,腿上蓋着繭綢的夾被。上了歲數的人,一入秋就總覺得哪裡都有風,總會吹到骨頭裡。他身邊的管事老孫敲門進來,送了一壺新茶。“老爺,大奶奶來請安。”他喜歡清靜,又辦着洋務,也不太在乎這些禮數,已經交待過他們小輩不必來晨昏定省了,如今說要來請安,想必是有事情要商量。
大奶奶顧靜嫺進了門,她穿着天晴色的褲褂,滾着寶藍的邊子,頭髮梳的一絲不苟;已經放了腳,蹬着一雙寶藍的繡鞋。房間很大,落地玻璃窗投進來的陽光也無法完全照滿。她先適應了一下昏暗的環境,輕手輕腳地走進照着陽光的區域,明暗光線的變化讓她眯了眯眼睛。
“爹,靜嫺給您請安。”她在椅子邊屈了屈膝。
“罷了,坐吧。”
靜嫺斜簽着身子坐在椅子上“爹,上次跟你說的那個事情,已經辦好了。那姑娘是我一個遠方親戚,也姓顧,家裡算是知道根底的。今天人就到了,您看是不是來給您磕個頭。”
沈老爺擺了擺手“不必了,這是你們小兩口的事情。原是該太太的管的,如今她沒了,你來告訴我一聲,是你的孝心。其他的,你看着辦吧。”
靜嫺依舊波瀾不驚,語聲沒有任何變化,“爹,今天天氣不錯,中午去餐廳用飯吧。下午讓照石陪您去院子裡走走。照泉也打發人來說下午過來看您。”
老爺子眉頭皺了皺,“有什麼好看的,看我死沒死?”
他聲音高起來,做媳婦的就坐不住了,站起身來“怎麼說都是咱們家的姑娘,回孃家看看也是應該的。況且,她現在跟那陳先生不也是夫妻和美的嗎?”
沈秋山不以爲然“跟一個拋妻棄子的人能和美幾天?拆散人家夫妻,是要遭報應的。我沈秋山老了老了,家裡出這樣讓人家戳脊梁骨的事。真不知道上輩子造了什麼孽!”顧靜嫺不敢再說什麼,陽光照偏了,她已經站在陰影裡,不安地絞着手裡的帕子。
沈秋山嘆了口氣“你也不必替他們擔着這樣的過失,午飯讓人給我端上來。照泉來了也不必請安,我不想見她。照鬆回來也不必來,我都不想見。”
“是”顧靜嫺默默地退了出去。
她出了門,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無論如何,她還是這個公館裡當家的大少奶奶。
丫頭桑枝來說:“大奶奶,人來了,在門房呢。姚媽媽讓來問問,帶進來嗎?”
”帶我房裡去吧。誰陪着的?“
”家裡門房的黃叔送來的,周媽媽陪着一起來的呢。“
”周媽媽來了?快帶他們進來!“一向莊重的大少奶奶終於面露喜色。周媽媽是她的乳母,從小對她百般疼愛,如今想見一面很是不易。不一會兒,桑枝引着周媽媽和一個模樣周正的姑娘進了門。小姑娘細眉細眼,臉上沒什麼血色,連嘴脣顏色都淡淡的。耳朵上的銀耳環一看就是新打的,還是今年的時新樣子,身上也穿着簇新的鵝黃襖子,繫了裙子,裙子下露出三寸金蓮和大紅的繡鞋。周媽媽抿嘴笑着,輕輕推了一下小姑娘。動作雖然小,屋裡心裡明眼亮的人都看到了,桑枝拿了個墊子來放在地上。姑娘跪下磕了三個頭,叫了一聲“大奶奶”桑枝遞了一碗茶來,姑娘接過茶,雙手託給靜嫺“大奶奶請用茶”顧靜嫺接過茶,抿了一小口,轉手遞給桑枝。又擡了擡手,虛扶了一下,桑枝就上前去扶了姑娘起來。靜嫺褪下手腕上的一隻金絞絲的鐲子,周媽媽接過去,給那小姑娘戴上了。
”去叫浣竹來吧。”她低頭想了一下,”叫二爺也來“
周媽媽有點疑惑,上前問“大小姐,二爺也見嗎?”顧靜嫺雖然已是沈家的大奶奶,在周媽媽眼裡,卻永遠都是她顧家的大小姐。靜嫺笑了笑,”媽媽你瞧這公館的房子,一大家子人都這麼樓上樓下的,吃飯也都在餐廳裡,避無可避。既然遲早要見,何不現在全了禮數,不然回頭忽然碰上,倒不知道誰是誰了。況且,二爺還小,也沒什麼。“
沈家二爺沈照石帶着靜嫺的女兒沈浣竹進了門。照石叫了大嫂就開始打量屋裡的人,浣竹微微笑了笑就跑去了母親身邊,想要坐在母親懷裡。母親拉着她笑“有人在呢,不能沒禮貌。”浣竹不好意思地笑着吐了吐舌頭。母親指着周媽媽和小姑娘說“周媽媽你們都見過的,這位是新姨娘。”浣竹又笑了笑。小少爺卻皺了皺眉頭,繼續打量新來的姑娘,覺得應該有所表示,但不知道說什麼,只好衝那姑娘點了點頭。“
靜嫺跟照石說“姨娘也姓顧,是我本家的親戚。”照石仰着臉問姨娘“那你叫什麼?”
“曉真”那小姑娘紅了臉,輕聲回答。
“照石!”
靜嫺打斷了照石的問話。“大家公子問姨娘的名諱,這是什麼禮數?”照石臉也紅了,低着頭。他今年只有十三歲,母親在他七歲的時候就去世了,父親又忙於生意。大哥終日不在家,大姐也已經出嫁,日常生活都靠長嫂照顧。對於他來說,長嫂如母,平日裡必是言聽計從的。顧靜嫺也不願當着這麼多人的面讓他沒臉,只能淡淡地說“帶浣竹玩去吧。姨娘舟
車勞頓,想必也累了,桑枝帶姨娘去歇息吧。”
照石仍舊低着頭答了聲“是”帶着浣竹出去了,桑枝也帶着新姨娘退了下去。房間裡只剩下顧靜嫺和周媽媽,她站起來拉住了周媽媽的手,周媽媽拍着她的手背“我的大小姐啊,真是受委屈了。”一句話,顧靜嫺眼圈就紅了,眼淚止不住地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