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落到樹林後面的時候,又一個斜長的影子出現在操場上。照石剛要低頭,突然身體一激靈,又把頭擡起來了,只是目光依舊空洞。閆教官問他:“你是不是不想畢業了?”照石疑惑地看着教官:“我各項考試都通過爲什麼不讓我畢業?”閆明冷笑一聲:“還有好幾門課沒有考試,你憑什麼說自己各項考試都通過?”照石回答:“我成績最差的課程已經通過考試了,其他的課不可能不通過,除非,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教官您故意不讓我過”
“你那門課成績最差?”
照石嚥了口吐沫,回答“格鬥”,閆明好整以暇“那你今天有膽量問我爲什麼?你是想知道爲什麼讓你補格鬥課還是想問爲什麼讓你站起來?”照石此時也豁出去了,“雖然我格鬥的成績不算好,但已經達到學校的要求及格了,爲什麼還要求我補課?剛纔,剛纔,我已經輸給程教官了,爲什麼一定要繼續,除非我死在他手下?我寧願死在敵人的手下!”
“哼,死在敵人手下?你不配!你這樣的人上不了戰場,不配死在敵人手下!”
“可是我已經上過戰場了!”
“上次你只是個士兵,再上戰場,你就是軍官,手裡掌握着別人的生命!沈照石,你有沒有聽說過,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你這樣患得患失的膽小鬼,怎麼能帶兵上陣?”閆明的話激怒了照石,“我不是膽小鬼!”接着就一拳打過去,閆明輕巧地躲過,隨即掌風向着照石凌厲而去。就這樣,教官和學生在操場上打了起來,照石在格鬥課上消耗了一些體力,又在操場上站了許久,無論如何也敵不過以逸待勞的教官,二三十個回合以後,他兩眼一黑,真的倒下起不來了。
等恢復意識,已經躺在軍醫室的病牀上。照石活動活動身體,手上還扎着液體,一隻眼睛好像腫了,不太能看清東西,他眯縫着眼,牀邊坐着的還是那尊令他膽寒的“閻王”。閆明看他醒來,語氣不復從前的嚴厲,“你醒了?”照石倒不好意思起來“教,教官,我”閆明揮揮手,“行了,別亂動,你什麼你!”
照石把臉埋在枕頭裡,不去看閆明,閆明自顧自地仍坐在牀邊,肩背挺拔,“你一定想知道我爲什麼如此對你。”照石擡起臉來,點了點頭:”學生自問算是勤勉努力,成績也還優異。東征之前我也看的出教官對我也還寬和,不知道最近爲什麼突然嚴苛起來。”閆明此時突然寵溺地拍了一下照石的後腦勺:“千年老二,還自以爲成績優異。”照石表情有點不自然,教官的舉動讓他想起,自己也常這樣拍着蓮舟的腦瓜笑罵,閆明也忽然覺得這舉動有點像對待一個孩子,又立即像一座大山一般正襟危坐。接着他又言道:“我是武學世家出身,十八歲便去日本陸軍軍官學校,回國後也在北洋軍隊中當過軍官,深憾那些下級軍官作風惡劣,飲酒吸毒,拉幫結派,這樣的軍隊如何能有戰鬥力?我加入黃埔遇到的第一個學生跟你一樣,家世顯赫,學問優長,爲了理想投筆從戎,在學校也吃苦耐勞。我當時很激動,只有這樣的人才能組成一支新式的軍隊,才能帶出有勇氣有技術的新兵。說起來,你們真的很相像,各項理論、操作成績都十分優異,唯有體能、格鬥這類課程略弱。我當時也不甚在意,畢竟我們這樣的新式軍隊,也有很多黨代表、政治教員的工作要做。一個軍隊,知道怎麼打仗並不足夠,讓每個士兵都明白爲什麼打仗才最關鍵。我相信你們都很擅長做這樣的工作,直到你入學的時候我還這樣想,甚至還跟那位學生提過,覺得你也是個做政治教員的好材料。但我忽略了一個問題,你們這樣的人,都是理想主義者,當戰鬥真的來臨,有如何甘心躲在後方,必定是要請纓上陣的。而真的到了戰場上,哪有第一名、第二名和第三名的差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閆教官的故事還沒講完,照石就急急地插了一句:“我並不怕你死我活,我是敢於犧牲的。”閆明苦笑了一下“是,你們都是驕傲的人,何止是敢於犧牲,簡直就是樂於犧牲。你們的驕傲使你們不惜說出保命這樣的詞,可是作爲一個軍官,敢於犧牲固然重要,但保存實力積蓄力量也是必不可少的能力。此前你在軍校裡學習如何排兵佈陣,如何奮勇向前,我近來要你練的,都是在關鍵時刻如何保命,絕處逢生。從這裡走出去的每個人,都耗盡了教官的心血,將來都有望成爲叱吒千里的將軍,千軍易得一將難求,我不怕你們犧牲,我怕你們犧牲的不值,我怕你們明明有活下來的機會,卻命喪敵手。”照石突然想起了一個人,他渾身一震,“閆教官,你是說?”閆明點了點頭:“你猜的沒錯,我在這裡碰到的第一個學生就是隋靜遠。他一期畢業後就留校擔任政治教官,我原來覺得你可以向他一樣。可自從他犧牲在惠州城下,我就日夜擔心你會像他一樣。”照石赧然:“學生何德何能,令教官如此掛懷。”閆教官笑了“是啊,千年老二。”照石卻嘟囔了一句:“那你怎麼不額外訓練姜璞,他永遠比我高一籌,他纔是未來將星呢。”閆明雖然覺得照石的話很孩子氣,但也沒說他,反倒嘆了一口氣:“姜璞確實是天賦異稟,不可多得。我只擔心他鋒芒過盛,慧極必傷,但這卻要靠他自己體悟,是教官力所不能及。”他接着說,“我對你和靜遠這樣的學生的確更爲掛懷。我雖是個粗人,但也能看出你們這樣世家子弟的教養,從來衣冠整潔進退有度,也都沒有抽菸喝酒的壞習慣。這纔是一個新式軍隊軍官應有的樣子啊。我從軍,是家業使然,而你們若不進這個大門,都是前呼後擁的世家公子,必是對我們這支軍隊抱有極大的信任才能來的。你入學考試的那封信我看過,我看到你跟你大嫂說自己不孝之罪可同於天的時候,甚至對你這個年輕人心裡生了敬佩之情。我得好好珍惜你們,纔對得起你們的信任。在靜遠的身上我已經錯了一回,那是我心存僥倖,在你這裡,我不能再錯一回了。”閆明說完這一番話,房間裡安靜下來,照石此時才聽到操場上的口號聲。在他印象裡,閆教官從來不苟言笑,命令都是短促而明確,入學這麼久一共也沒見他說過這樣多的話。大約是年紀很小就沒了爹孃的緣故,照石始終是個沒有安全感的人,若是沒有人理他,他尚能自處,若是有人對他格外用心,倒使他惶恐起來,生怕辜負了別人的心。如今面對講了一篇肺腑之言的閆教官,照石不安極了,那感覺像是站在大嫂的房裡。他想想自己辦的傻事臉又紅了,囁喏着說:“謝謝教官,對不起,學生今天失禮了。”閆明此時表情又嚴肅起來:“哼,你的錯誤,是失禮這麼簡單嗎?”照石大窘:“是,教官我錯了。”
“當衆違抗教官命令如何處置?”照石的心跳驟然加快,聽教官這意思,並不打算放過他啊,分明剛纔情深意重地講了半天,這會兒怎麼就變天了呢?還沒等他回過神來回答,閆明丟下一句:“病養好了,依律關三天禁閉!”看都沒看他一眼,就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