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公館是上海灘上較早的一批洋樓,在法租界已經屹立了半個世紀,在1936年的公曆新年到來之際彷彿是要垮塌了。建築還迎着臘月的寒風矗立,洋樓裡的人,臉上都是頹敗之氣。一夜之間,浣竹死了,蓮舟走了,正海身陷囹圄,靜嫺因此纏綿病榻,沈家的這根主心骨被這接二連三的打擊搓磨的形容枯槁。
軍方和政府爲了戰和之事劍拔弩張,照石無心過問,請了長假,留在上海,在靜嫺牀前侍奉湯藥。蘭心除了學校、家裡,還得把賬本子翻出來,理清楚工廠、店鋪的事,而香港的公司則完完全全託付給了孝鵬。照泉也搬回了沈公館,畢竟照石是個男人,照顧起來多有不便。桑枝每日抱着意芳遠遠地躲着,生怕靜嫺聽到意芳叫爹叫孃的哭聲,惹了靜嫺傷心。
陳象藩已是三番五次地打電話回來,叫照石去看一趟正海。起初照石不肯去,後來陳象藩在電話裡說一句,“你要是不來也行,幫忙通知孫襄理,來給他們家正海收屍,殺妻罪名就要成立了。”
照石愕然。
照石親眼看着浣竹一點點流盡了身體裡的血,身體一點點的冷下去,直到嘴脣都沒了眼色。他深恨正海,但也知道浣竹死於流產導致的大出血,並不是正海下了殺手,如何就能成立殺妻的罪名?
不得已,照石還是去了一趟警備司令部。
正海拖着手銬腳鐐轉過身來的時候,照石驚呆了。這也是他從小看大的孩子啊,那個驕傲的、強壯的、黑色瞳仁熠熠生光的正海,如今滿面鬍鬚蓬頭垢面,大眼睛裡沒有任何神采。看到照石的時候他的眼睛才動了動,他的嘴脣已經乾裂起皮,但卻啞着嗓子叫了一聲:“二叔”看到這樣的正海,照石已經不忍心再拒絕他的這一聲稱呼,他的接納,讓正海覺得四處漂移的靈魂在這一刻漸漸地歸了位。
正海的卷宗照石已經看過了,他的供述是,他發現浣竹偷了文件,着急索要,浣竹不給,於是他拔槍射擊未中,浣竹躲避時撞上桌角導致流產死亡。
照石盤腿坐在正海對面,看着他說:“正海,你說了假話。”正海擡眼,愣愣地看着照石,彷彿他只是耍心機被照石抓住,正站在書桌前挨訓。
“你看着我,老老實實地回答,你是不是撒謊了。”正海看着照石,像小時候一樣,他知道他躲不過。
照石嘆口氣,“我沈照石和魯易傑教的射擊,怎麼會把子彈打到天花板上去。我教養大的正海,怎麼會捨得把槍口對着他摯愛的浣竹。正海,你瞞的了別人,瞞不了二叔,你寧願讓槍口對着自己,也不會對着浣竹的,你忘了我們曾經上過的刑訊課了嗎?”
正海擡頭看着照石,灰敗的眼神宛如外面陰雲密佈的天色:“可是我的浣竹沒有了,我活着還有什麼意思?我寧願和她一起死。”照石扳着正海的肩膀:“你和他一起死,我不攔着,可是你不能這麼死。殺妻的罪名被槍斃,你作爲什麼身份死?浣竹的丈夫還是黨X國的軍人?
沉默,無邊的沉默
“嗒”的一聲,照石打亮了打火機,點了一支菸。“你不是爲你自己一個人活着,也不是爲了浣竹。還有你的爹孃,你的女兒,你要看着意芳小小年紀沒爹沒孃嗎?她還不到兩歲呢。你再想想,你乾孃也好,我也好,教養你這麼些年,你要讀書送你去日本,你要報國訓練你本事,難道因爲你是浣竹的愛人嗎,因爲你是正海啊。”
正海擡眼問:“如今我還能做什麼呢?”
照石問他:“你在警官學校的時候跟我說什麼來着?你說我教你的第一首詩便是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如今國難當頭,你倒是視死如歸了,你死的值得嗎?”
正海停頓了一會兒才說:“二叔,關於浣竹出事,有些事我說不清楚。”
照石此時不得不直面浣竹離世的原因,之前他始終在猜測,他不想有人一字一句地告訴她浣竹到底是怎麼沒的。當他聽說浣竹參與了正海的工作,並且幫助正海收報發報的時候,感覺全身每一處血管都充了血,若不是進入監獄需要交出武器,他這時候恐怕已經拔出槍來對着正海了。
槍雖然沒有,拳頭還是有的。照石此時講不得什麼擒拿格鬥,只是揮舞拳頭毫無章法地砸向正海。正海早已不是那個梗着脖子咬牙死挨二叔板子的青年,他羸弱不堪,根本經受不起這樣的攻擊,幾下就讓他委頓在地。手銬腳鐐嘩啦啦地響,牢房外的看守敲敲門問了一句:“沒事兒吧?”
照石住了手,丟下一句話,“就說你擦槍的時候不小心走火,驚動了浣竹的胎氣。其他的事,我找你姑父處理。”接着罵了一句:“連個慌都不會編,什麼狗屁藍衣社!”
孫襄理因爲正海的事情,無顏再留在沈氏集團工作,辭掉了所有的職務回家去做寓公。靜嫺沒有阻攔,而孫襄理原有的股份還是留給他。一時間,沈氏頓失膀臂,蘭心之力無法應付,靜嫺不得不在病榻上強撐,最終還是喚了照泉來。三人商量來商量去,女工學校的事情託給了照泉,工廠的事情都交給蘭心,所有的鋪面仍由靜嫺打理。這樣一來,家裡的事情便無人處理,不得不都委託了桑枝來管。照泉笑道:“咱們家也夠一出《楊門女將》了”照石和蘭心卻都擔憂靜嫺的身體,還能否撐得住。照泉心大,倒勸照石:“你放心吧,大嫂這麼多年什麼沒經歷過?她這個人,就是勞碌命,過不了兩天安生日子。日子越是困難,她骨頭越硬,倒是你要好好打點起精神來應付,別再給她找麻煩。”
果然如照泉所說,靜嫺這樣的人,事情壓下來,脊樑就更挺了,重新主事的當天,就下樓去餐廳吃早飯。順帶交待,以後桑枝帶着兩個孩子一起上桌吃飯,也算是正式委任桑枝做了管家。照石明白靜嫺讓阿毛和小妹一起來吃飯的原因,她看不得餐桌上空落落的座位,她怕自己天天想着浣竹和蓮舟,甚至是正海。
沈家在幾個女人的守護下,傷口漸漸癒合。轉過年來,國共雙方也進入了談判的日程,逐漸釋放政治犯,照石記着蓮舟臨走前的囑託,爲慧秋的事情上下奔走。當慧秋看到南京城裡初春的陽光,她已經在牢獄中生活了三年。
慧秋看到監獄門外等他的軍官,有些恍惚。三年前她若是看到這樣的軍裝,恐怕是滿心仇恨,而今天,這身毛呢軍裝是來接她回家的。照石轉過頭,慧秋一眼便認出他來,儘管素昧平生,這張面孔卻很熟悉,和蓮舟和冷先生都有些相像。慧秋抿了抿嘴,沒有出聲,照石有些尷尬,還是上前幾步問:“你是林慧秋吧?我是蓮舟的二叔。”慧秋點點頭,她已經不太習慣和人主動交談了。
照石帶她上了車,車子發動起來,她纔在後座問:“我們去哪?”照石笑了笑:“我們去火車站,回上海。”慧秋不再言語,過了半天,她又問一句:“蓮舟呢?他在哪兒?”照石停頓了一下:“唔,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兒,總之是去工作了。他沒說要去哪裡,悄悄地走了。臨走前給我留了一封信,說你在南京,讓我想辦法。之前我想不了什麼辦法,只能託人讓你好過些,現在雙方談判了,你的事情就好辦了。”慧秋這回知道她的新囚衣、她碗裡的那點肉片是從哪裡來的了,輕輕地說了一句:“謝謝您了。”
照石領着慧秋走到沈公館門前的時候,突然停住“嗯,慧秋,有個事情我要跟你說一下。你知道蓮舟有個姐姐吧,他姐姐去年沒了,姐夫也離開家了。我說這個沒別的意思,你在蓮舟他娘面前別提起這個,免得她傷心。”慧秋點點頭,仍是不說話。
慧秋跟在照石身後進了門,看起來挺開敞的一間屋子,靠牆是一排鑲着玻璃鏡子的櫃子,櫃子對面有一張沙發。她正忖度這是個什麼地方,照石卻衝她招手,“你瞧瞧哪雙拖鞋合腳。”慧秋方明白,這不過是一間門廳,換鞋換衣服的。她剛換好拖鞋,就見照石脫了大衣掛好,又向着她說:“慧秋,把外面的厚衣裳脫在這兒吧。慧秋脫掉外套,裡面還是被捕那天身上的毛衣,她瘦了太多,毛衣空蕩蕩的,有些冷。進了門便是挑空的客廳,水晶燈垂下來,亮的直晃眼睛,一個穿着碎花夾襖的姑娘迎過來,向這照石微曲了膝道:”二爺回來了。“說罷便接過照石手裡的行李,照石道:“這是小少爺的朋友林小姐。”那姑娘便也曲了一膝:“林小姐好,我叫雲羅,有什麼事情您只管吩咐。”慧秋此時已知這是家裡的丫頭,便微微點頭。雲羅道:“大奶奶同姑奶奶和二奶奶都在樓上呢,二爺和林小姐在客廳等一會兒?”慧秋雖然早早離開了家,但也知道在這樣的世族大家裡,哪有晚輩等着長輩來看自己的道理,忙道:“麻煩通傳一聲,要是方便,請二叔帶我上去拜見吧。”照石在一旁頷首:“行李雲羅幫我拿到房間去,不必通傳,我帶你上去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