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日,孫太太果然帶着自己釀的楊梅酒和自己做的蜜餞上了門。靜嫺笑道:“我們家如今輩分也都亂了套,您是先太太身邊的老人兒,我們都叫一聲孫媽媽的,如今正海倒又管我叫了乾孃了。”曉真說:“我前兩天看二爺拿回來的《新生活》那上面說的好,這些都是陳規陋習,人和人之間不過是看着年紀差距稱呼就是了,不必要弄這些虛文。”靜嫺白她一眼“這還成了虛文了,你哪天要是想換個稱呼就早說。”孫太太打着圓場,“姨娘說的有理,別看我大了幾歲年紀,倒覺得這新生活說的好。”隨即指着在院子裡跟正海和蓮舟玩捉迷藏的浣竹說:“你瞧,這小姑娘不纏腳,可多了多少好處呢。”靜嫺與曉真如今雖說都放了腳,當年的苦楚卻都刻骨銘心。一時間三人都沒再說話。
照石也從書房出來與孫太太打招呼,“孫襄理橫豎還過幾日纔回上海,您不如在家多住幾日,好好看看正海,也安心些。”轉頭叫了正在外面玩的正海進來,“你娘來了,還不多陪陪,就知道在外面玩呢。”正海不好意思地笑笑,站在母親身後。孫太太笑:“二爺這個知書達理的樣子就是讓人看着喜歡,能讓正海多跟你學學,我真不知怎麼高興呢。他跟着他乾孃和二爺,我還有什麼安心不安心的。剛大奶奶跟我說啦,前些日子正海闖了禍,說是把二爺急壞了。這小子,從小就愣,還愛認死理,二爺以後多提點。”照石點頭跟孫太太搭着話,就看遠處餐廳門口曉真衝他使眼色,交待正海:“好好陪你娘說話,我讓廚房切點水果來。”
一進餐廳,曉真就着急地說:“二爺,你得空去哄哄蓮舟。剛纔看見正海他娘來了,就問我,正海哥的娘都來了,我娘怎麼還不來。幸虧大奶奶沒在跟前,我一緊張也不知道怎麼跟他說。他倒沒鬧,皺着眉頭不知道琢磨什麼呢。你說說這孩子,大奶奶對他這麼好,怎麼心裡還想着他娘呢。”照石搖搖頭:“這不能怪他,說起來也是個沒爹沒孃的可憐孩子。說句不該說的話,我雖然感念大嫂的養育之恩,覺得稱她一聲嫂娘也應當,可心裡也還時常想起自己的親孃呢,何況蓮舟這麼小的孩子。”曉真問:“那你說怎麼辦?”這個問題可把照石難住了,他也不過是個十幾歲沒成家的小夥子,只好撓着頭皮說:“先使什麼法子哄哄他吧,沒準時間長了就忘記了。”
曉真想起靜嫺曾跟蓮舟說,等他個子跟姐姐一樣高的時候他娘就回來了,就依舊用這個法子哄蓮舟。弄的蓮舟每天早上起牀就要拉着姐姐比個頭。照石覺得這樣倒日日讓他想着這件事,也不是辦法,於是跟蓮舟說“出門的人都是過年纔回家呢,過了年,你娘就來了。”
春節到來的速度比照石想象的還要快,他還沒想好怎麼應付蓮舟,就到了臘月末。沈家請了裁縫上門,給家裡人做新衣裳。曉真紅着臉問靜嫺:“我能不能添一件西式的呢大衣,還是來家裡那年看大姑奶奶穿過的,當時心裡就羨慕,又擋風又好看,比棉斗篷強得多。如今看雜誌上電影明星都穿這個拍照片呢。”靜嫺嗔道:“都是照石那孩子沒事往家拿什麼《新青年》《新生活》的,好好的姑娘都教壞了。”曉真不敢做聲,靜嫺倒笑了“做吧,再選塊料子做件改良旗袍,也好穿着出門。如今,街上都沒什麼穿襖裙的女人了。替我也選選料子,我也做。今年給照石和浣竹也做洋裝,蓮舟還小,穿西裝活動不方便,過兩年再說吧。”曉真心裡高興極了,大奶奶不但同意做洋裝,還讓他做出門的衣裳。她嫁進沈家這些年,就是在這個三層樓的公館裡轉,連園子都不常去,她很想看看真正的上海灘。
蓮舟雖小,也知道量尺寸做新衣服,八成是要過年了。他想問問二叔,他娘是不是該來了,但是二叔好像這兩天一直躲着他。他沒辦法,晚上就爬上了靜嫺的大牀。他搖着母親的胳膊“娘,二叔是個壞孩子,他撒謊!”
靜嫺撫着他的背,笑問:“二叔什麼時候撒謊了,你告訴娘。”蓮舟撅着小嘴說:“他騙我說過年的時候我娘就來了,這兩天裁縫都來做過年的新衣裳了,我娘也沒來,這可不是撒謊麼?”靜嫺撫在蓮舟背上的手突然停了下來。她覺得胸口有些悶,氣喘的很急。蓮舟感受到母親胸口的起伏,扭過小臉問:“娘,你怎麼了?你生氣了?我叫二叔來道歉,你別生氣。”說着就要下牀,靜嫺卻一把把蓮舟拉進懷裡,哭了起來。蓮舟嚇壞了,伸着小手替靜嫺抹眼淚。然而母親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不停地往下落,他的手太小了,接不住。孩子急的沒了辦法也靠在母親胸前委委屈屈地哭了。靜嫺把蓮舟的小臉捧在手裡:“蓮舟,你娘來了就把你接走了,娘就看不見你了。娘看不見蓮舟就傷心想哭。”蓮舟閉着眼琢磨了一會兒問:“我走了以後就見不到娘了嗎?那二叔呢?哥哥姐姐和姨娘呢?都見不到了?”蓮舟看母親點了點頭,就又摟着母親的脖子說:“那你跟我娘說,讓她再過些日子再來吧。我還想跟哥哥姐姐再玩幾天。”
曉真進來,看見一大一小眼圈都是紅的,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哄了蓮舟出去,才滿眼疑問地看着靜嫺。靜嫺用手帕展着眼淚說:“蓮舟想他娘了。我說他要是跟他娘走了,就再見不到我了。”曉真有些着急:“他怎麼說?”靜嫺笑笑“他說呀,他還得在玩幾天,讓過兩天再來接他。”
臘月十五的晚上,靜嫺突然問起曉真:“今年家裡下雪了嗎?今天是不是該封鰻鯗了?”曉真知道她說的家裡是寧波的孃家,忙陪笑說:“今兒是臘月十五,可不是要封鰻鯗的日子麼。下沒下雪就不知道了,管這些做什麼,難道不下雪就不吃鰻鯗了不成。”靜嫺道:“你不知道,不下雪就沒有西北風,如果沒有西北風,那鰻鯗的味道就不好了。”曉真笑說:“您快別操心孃家的年食了,倒是咱們今年如何過年呢?您說個章程,我好去辦。”靜嫺偏着頭想了想:“你跟照石天天在我耳邊磨嘰什麼新文化新生活的,如今我們也過點新生活。你去問問家裡的幾位,若是願意回去呢,就給個紅包打發他們回去過年。不願意回去的,留下跟我們一起,除夕晚上也一起吃團圓飯。孫襄理一家要是願意跟我們一起過年也行,若是想自己小家過,就送正海回去。廚房的陶媽媽管祭祖的東西就行,年夜飯你來操持,讓照石、浣竹和蓮舟都來幫忙。再讓照石買些煙花回來,吃了年夜飯去院子裡放煙花就是。”曉真說:“前兩天做衣裳的時候,聽奶奶的意思,也許我出去走走,能不能哪天讓我去看看有什麼要買的年貨。”靜嫺抿嘴笑了:“我剛透點意思出來,你就着急出去玩。去吧,讓司機開車帶你去趟永安百貨公司吧,帶着幾個小的一起去。”
第二天一早,曉真就高高興興地請示靜嫺:“過年的事情我都問好了。陶媽媽和棉桃願意留家裡過年,其他人我都封了紅包。正海說他想要留在咱們家,求您跟孫襄理和孫太太說了,請他們一道來過年。我讓陶媽媽這兩天就買好糯米、芝麻、板油,還有青魚和年糕。小年那天煮年糕湯吃,然後咱們一起做湯糰、魚圓和蛋餃。也吩咐過帳房那邊,小年之前就把過年的錢都支出來。”靜嫺笑她:“別的沒學會,就從賬上支錢辦的最快。你剛說那麼利索,接下來有什麼事啊?”曉真張着嘴,愣了一下,才又不好意思地說:“大奶奶,您該不是孫大聖變的吧,怎麼就能看見人肚子裡的話呢?”靜嫺忍俊不禁:“你纔是猴精呢,我還不知道你,巴巴兒地幹了這麼些活兒,肯定有話在後頭。”曉真咬了咬嘴脣“您要是覺得我安排的妥當,就準我下午去百貨公司吧。”靜嫺笑出聲來:“我猜對了。如今天短也不用歇午覺,吃過午飯就去吧。”
吃了午飯曉真帶着正海、浣竹和蓮舟浩浩蕩蕩地去了百貨公司。男孩子究竟不愛逛商店的,曉真給兩人買了糖果又買了鐵皮汽車,就哄正海帶着蓮舟在玩具櫃檯等着。自己跟浣竹兩個一層一層地逛過去。等下午回去,也是大包小包的拎回家。靜嫺在客廳裡唸叨:“真是不能放了你出去,這可反了天了,要把百貨公司都給我搬回來呢。曉真打開一包東西說:“這一包可不在那些東西里,這是我的月錢買的。奶奶也來看看我的眼光如何。”靜嫺笑:“我調教的人,眼光還能差到哪去?”曉真一樣一樣地往外拿,嘴裡還不住地念叨“這是給您買的口紅,真比從前使的那些胭脂膏子好很多。這是給浣竹買的皮鞋,小羊皮的,不隔腳。給蓮舟和正海買的玩具兩人已經拿去玩了。還給棉桃那小丫頭買了個頭髮卡子。”摸到最後一樣時,自己臉卻紅了,是個男士用的灰色方格手絹,低頭說:“這是給二爺的,大奶奶要是覺着不合適,就留給正海吧。”靜嫺想了想說:“要說你送他東西,確實不合適。家裡人都有,就他沒有也不合適。照石教你讀了不少書,就算學生謝謝老師的吧。”
曉真拿着手絹到了照石書房門口,想了想卻沒敲門進去。把那一方手帕擺弄來擺弄去,終究還是等到晚飯前,在飯桌上當着一家人的面把手絹給了照石,“謝謝二爺教我讀書。”說完還低頭福了一禮。照石挺尷尬“這怎麼行,我哪能讓你破費。”靜嫺在旁邊笑:“這是她這個做學生給老師的謝禮,你收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