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歷了楊劉之亂以後,照石這一期的黃埔新生訓練就算是結束了,他與姜璞和李國峰都進入炮兵科學習,連長程楠原是炮兵科的學長,如今算是他們的教官,姜璞也不出所料地當了班長。
僅僅在操場上訓練了兩個月之後,照石和他的同學們就被編入東征的戰隊。他們所在的炮兵連歸屬於第四團,團長正是隋靜遠教官,而他們的炮兵連連長仍然是程楠。東征攻克惠州的戰役十分慘烈,戰場上炮聲隆隆血肉橫飛,照石第一次見證了戰爭與死亡,也第一次在戰場上失去了親愛的戰友。
整個東征歷經兩個月,當他回到學校重新整編,再一次坐在桌前寫家信的時候,槍炮聲仍在耳邊呼嘯。他想起自己親歷過的戰鬥,雙手顫抖不能成文,英雄的血集結於眼前,淚水也滴在信紙上。
千里之外的沈公館裡,靜嫺的手也在顫抖,眼淚再一次浸潤了那張信紙。淚水模糊了眼睛,幾乎不能再看下去,她叫來正海坐在牀邊念那封信,浣竹和蓮舟也聞聲跑來,託着下巴一起聽信裡槍炮轟鳴,英雄喋血。正海一字一句地念着信裡的文字“我團奉命攻打惠州城北門,該城號稱固若金湯,自宋以降未曾破門,此役慘烈異常。弟所在炮兵連集中火力炮擊城門,然我軍步炮兵聯合作戰尚屬首次,故多有差錯,致犧牲人數俞十之二三。我團隋團長帶領炮兵連組織最後衝鋒,不幸中彈,當場犧牲。殘陽如血,我連官兵冒死請運團長遺體並在餘暉中掩埋祭奠。團長原系政治教官,弟入學後常有教誨,收穫良多,並常就國內外政史請教探討,屢至深夜不知疲倦,而此良師益友今日竟成永訣。我連連長程楠與隋團長分屬國共陣營,在校時因政見不合屢有衝突,而開戰以後,因連長驍勇,竟頗得團長賞識重用。團長犧牲後,連長繼承遺志,率領弟與全連兵勇將大炮運至城牆下五百米處,由連長與蘇聯教官親自操炮,破釜沉舟將城牆炸出缺口。弟與連長等四人率先登城,遍插旗幟,終獲成功。攻克惠州,我國民革命軍之實力已彰顯於世,前途大好。然幾日來,常夜不能寐,隋團長之音容笑貌宛在眼前,數月前因講吾沈家工廠工人自治之法及籌辦女工學校之例,團長曾令弟具寫細則,登於校刊之上,今隨信寄來供吾嫂覽閱。
如今戰事已畢,弟返校繼續學業,四月畢業後將入黃埔教導團,具體事宜容餘後稟。因炮聲猛烈,弟近日忽罹耳鳴之症,他日重逢,恐吾嫂多嫌弟語聲粗大,鮮有溫厚之態。另,弟有一不情之請。入冬後此地陰溼寒涼又無取暖之法,學校財政艱難,每人僅有薄毯一條,每連下發六條棉被,諸人共用,已致多人傷風發熱。若吾嫂憐念弟與校內同仁,望求襄助棉被若干以度冬寒。”
靜嫺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有一天他們沈家的少爺會寫信回來祈求一條棉被。沈家紗廠的紗錠一眼望不到邊,蘇鄂地區有棉田千畝,而她從小看大的照石,如今與一百人共用6條棉被。有那麼一瞬間,靜嫺覺得好像掉進了無底的深淵,這些年來她宵衣旰食,爲了能保全沈家的家業,讓照石,讓蓮舟和浣竹有個優越的未來;爲了將來他們能擔負起這份家業,多年來也耳提面命,言辭懇切。而如今,她的努力都沒了方向,在照石的眼中,與他的事業相比,家業根本不值一提。他現在的生活困苦而危險,隨時可能付出鮮血和生命但這個孩子的每封信幾乎都是一種興奮的語氣。即使這一次他痛失團長和戰友,卻並沒像慘案發生時那樣憤怒焦慮,而是依舊滿懷希望,爲他們的事業努力爲亡者的遺願前行。靜嫺雖然憂慮,卻也不得不承認,照石的心中如今有着巨大的力量。
她吩咐正海:“今晚就給你二叔回信吧。告訴他我們沈氏紡織計劃捐給他們學校五百條棉被。讓他自己多注意身體。身體髮膚授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他要還是沈家的兒子,就好好保全自己,否則別回來見我。”正海有些爲難:“乾孃,二叔好歹也是我長輩,這話我怎麼說,您還是親自訓教吧。您瞧瞧這幾封信上總要說請您親諭,不是我偷懶,總得給他個交待吧。”蓮舟拉着母親的手說:“娘,你讓二叔再寄些空彈殼回來,上次我做的小手槍,姐姐也喜歡,我也給他做一個。”靜嫺點點蓮舟的腦瓜“你就知道玩,看等你二叔回來怎麼交待”蓮舟小孩子心性,口無遮攔“二叔打仗去了,不回來了!”一句話惹惱了靜嫺,照着蓮舟屁股拍去“讓你瞎說!”蓮舟到沈家這麼多年,母親幾乎不曾動過他一個指頭,今天突然動怒,嚇得他大哭。正哭着,照泉來了,一進門就問:“這是怎麼了,這麼大火氣!蓮舟,你幹嘛了,惹你娘生氣?”正海在旁邊解釋:“蓮舟說二叔不回來了,乾孃就生氣了。”照泉拉過蓮舟,衝着靜嫺說:“嗐,我當多大的事呢,小孩子嘴上也沒輕重,你生這麼大氣做什麼?”接着推蓮舟:“去給你你娘道個歉,沒事兒了啊。這麼大人了,還哭鼻子,讓人笑話。”浣竹遞了手絹給弟弟,蓮舟抹了一把臉上的鼻涕眼淚,吸着鼻子說:“娘,蓮舟口無遮攔說錯話了,我錯了,以後不敢了,原諒蓮舟吧。”靜嫺擺擺手,“原諒你,去吧。照石,帶他們玩兒去吧。”正海在旁邊笑:“乾孃,您看了二叔的信就只記得二叔了,這兒哪來的照石呢,只有正海。”靜嫺嘆口氣:“這一個一個的,都把我氣糊塗了。”
打發了孩子們,靜嫺就把照石的信遞給照泉。照泉看了信卻說:“我正是爲照石的事情來的呢。我聽象藩說,他如今也要投了國民革命軍,過兩日就去湖南了。看這個樣子,還有仗要打呢。我想着,既然都是革命軍,回頭讓他想個法子,把照石調到他手下去,當個親兵隊長什麼的,自己家人,我也放心,不用他去衝鋒陷陣,你也放心。”靜嫺立即拉住了照泉的手:“要能這麼着,那可太好了。照石這孩子從小就是犟脾氣,他認定的事兒,誰也拉不回來。他要當兵就讓他當吧,若是能跟着姑爺,倒也省的我日夜懸心的,就怕他不願意去。你呢,你可也跟着去湖南嗎?”照泉搖頭“老夫老妻的,也不是誰就離不開誰了,如今不太平,我還是先呆在上海吧。要去也得等他把湖南那邊安頓好再說。要是照石那個混小子不肯去他姐夫那兒,我就去湖南,立逼着寫了調令,軍令如山,看他敢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