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舟慌慌張張地跑進會樂裡,正是燈紅酒綠的時候,巷道內瀰漫着膩人的香氣。霓虹燈和廣告牌閃的人睜不開眼睛,耳邊充斥着絲竹管絃、輕歌曼舞的聲音還夾雜着麻將聲、笑罵聲、哭泣聲。蓮舟一邊跑一邊推開路邊貼過來的香豔女子,徑直進了引鳳樓,丟給門口的大茶壺五塊錢,“帶我找綺雲姑娘最近常住的那位先生。”那大茶壺本要攔住蓮舟,但看他公子哥兒的氣度,出手又大方,況且,並不是來找姑娘,而是尋恩客的,倒笑着領他上了樓。
蓮舟一見國峰就問:“你今天見到素絹了嗎?”國峰問:“是那個送帽子來的姑娘嗎?我見到了。”蓮舟眼圈紅了:“她,她沒回家。”國峰見蓮舟落了淚,吃了一驚,回身拿出一頂學生帽,交給蓮舟:”這是我在弄堂口撿到的,當時還奇怪,她不會以爲幫你把帽子教給我就行,而我給她的這個沒用處呢。”蓮舟哭出聲來:“素絹,素絹她被壞人抓走了。”國峰拉他坐下:“你先別哭,說說怎麼回事,光天化日的怎麼就有人把個小姑娘抓了去,還是我們情報暴露了。”蓮舟搖搖頭:“應該不是情報暴露,素絹原是這裡的丫頭,因爲不肯接客,逃出去的,後來在我家做了丫頭。我不該讓她來這兒,是我害了她,她肯定是被這裡的人抓了去。”
國峰也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看蓮舟急的臉色慘敗,只得一邊安慰他一邊想辦法。他出去找了那個叫綺雲的女人回來,那人見到蓮舟倒很熱情,說是當年她就剩一口氣的時候,是蓮舟的親孃救了她。綺雲笑着說:“你看看,人就是這樣,我當年羨慕你娘找了個好人,從了良還生了兒子,又得男人寵,誰知道後來又是這樣的結果呢。”蓮舟這時候卻沒心思聽她講陳年舊事,看着國峰。國峰這才問:“你們這兒有個小姑娘,從這裡跑出去的,說是今天又給抓回來了,你知道在哪兒嗎?”綺雲立即警惕起來:“你們要幹嘛?把人偷出去嗎?別說是她,連你們也得吃不了兜着走。”國峰想了想說:“也不是,我實話跟你說,那姑娘在公館裡當了丫頭,伺候的不錯,主家的意思是看看能不能把人贖出去。”
“贖出去當丫頭?還是家裡爺們兒看上了要收了房啊?”國峰只得說:“這個我們就不曉得啦,有人願意出錢,我幫打聽個門路。”綺雲道:“晚啦,這會兒贖出去也幹不了什麼了。你下午沒聽着院子裡打人嗎?”國峰道:“你們這兒三天兩頭的教訓小姑娘,我哪能管這麼多。”
蓮舟聽說素絹遭了毒打,在一旁捏緊了拳頭,恨不能出去跟人拼命,國峰在桌下踢了他一腳。國峰和綺雲說:“你幫我引薦引薦這裡管事的,我打聽打聽也好給人家回個話。人家有了信兒自然也給我些好處,回頭我請你。”綺雲對國峰印象很好,這人雖然出手並不豪闊,但卻從不爲難她們這樣的人,付了過夜的錢,也不過讓陪着喝兩杯酒就各自去了。於是笑着說:“我去給問問,不一定能成啊。我也不是這兒的紅人,說話也不管什麼用。不過,成不成的,你都得請客。”國峰點頭:“行行行,還送你兩身旗袍行了吧。”他在這兒住了兩天,深知道這裡就是銀錢最有用。
國峰跟着綺雲出去了。蓮舟一人在房裡忐忑不安悔恨交加。他覺得自己利用了素絹,他明知道素絹誤會了他捱打的原因卻故意不肯說破,他讓素絹覺得自己欠了人情,才奮不顧身地到這個危險的地方來替她辦事。蓮舟終於意識到,任何事情都不能有一點點的疏漏,他可以不怕犧牲,但不能把別人的命運拿來賭。
不一會兒,國峰迴來:“蓮舟,你先回去吧。事情有些麻煩,那姑娘回來給打斷了一根肋骨,這兒怕她出什麼問題將來也不能接客,就把她賣掉了。你知道,這裡是公共租界,要是出了租界還不知道什麼情況呢。事情太複雜,你家裡現在都是女眷,回頭等你二叔回來,讓他出面查查吧。我聽他說過,你姑父也認識些上海黑道的人,這個可能更方便。總之,現在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了,只能慢慢查訪。另外,其他的事情你先不用管了,我已經跟曉真聯繫上了。回頭有什麼事情,我們會想法子聯繫你。”
蓮舟頹喪地回了家。原本那場風波之後,蓮舟見到母親始終小心翼翼,靜嫺也時常和他冷着臉。這會兒,不知所措的孩子只剩下母親一個避風的港灣,進了家門便撲進了靜嫺的懷裡:“娘,素絹回不來了,回不來了。”靜嫺只得像哄個小孩子似的,摸着他的頭輕聲安慰:“蓮舟,乖啊,不哭了。娘想辦法救她,娘想辦法,好不好?”靜嫺不知道蓮舟爲何如此傷心,往常在家裡素絹與他甚至不多說一句話。也許,蓮舟這孩子天性善良,聽說素絹那樣一個小姑娘被人打斷了肋骨,也是嚇到了。
蓮舟折騰了一天,又累又怕,又難過又緊張,很快就在靜嫺的懷裡沉沉睡去。蘭心進來,看到靜嫺坐在牀邊一直摟着蓮舟,輕輕地說:“喲,這麼大了,還要跟娘一起睡呀。”靜嫺道:“不叫他了,一會兒我上他那兒睡就是了。你說,這素絹還找的回來嗎?”蘭心想了想說:“我在想,找不找的還在其次,真找到了,要怎麼辦呢。一來,人家有身契,咱們沒有,憑什麼說是咱們家的人;二來,說句不好聽的,那孩子已經進了那樣的火坑,還怎麼在家裡做事情啊。”
靜嫺嘆口氣“我雖然不太喜歡那孩子,但畢竟是從我們家裡走丟的。我的意思是,還是想辦法找找,若是找到了,不過是花點錢把人贖出來。若是能出來,肯定不能讓她再回家裡做事,回頭問問她的意思,去工廠做工也可以,願意找個人家嫁了也可以。總不能明知道她在見不得人的地方,還不管不顧的。”蘭心聽了靜嫺的話,答道:“那就依嫂孃的意思辦了,我給照石拍個電報,讓他託託朋友。要不要給姑奶奶打電話,讓姑爺也幫幫忙?”靜嫺擺手:“算了,如今姑奶奶那邊不太平,人又不在上海,還是別煩她了。”
第二天一早,靜嫺還躺在蓮舟的牀上,桑枝就在外面敲門,“大奶奶,小少爺發了高燒,您去瞧瞧吧。”靜嫺來不及梳洗,穿着拖鞋就跑上樓去。
蓮舟一夜睡的很不踏實,他心裡放不下素絹,愧悔交加,但又無人訴說,只能把所有的難過、自責全放在心裡,一來二去急火攻心地病倒了。靜嫺看到蓮舟時,人已經燒得神智不清,迷迷糊糊地念叨:“娘,我錯了,我錯了。”他臉上的紅腫剛退了些,此時又燒的滿臉通紅,捲曲的額發也粘在臉上。靜嫺心疼欲碎,抱着蓮舟:“乖孩子,娘來了。”轉頭便一疊聲地叫:“素絹,素絹,拿冰塊來。”叫完才猛的發現,素絹已經不在家裡,桑枝聞聲進來,拿了一盤子冰塊。靜嫺吩咐:“快,快給杜克醫生打電話,告訴他蓮舟發高燒,要他快點來。”蓮舟聽了聲音,又不安起來,糊里糊塗地念叨:“素絹,素絹”靜嫺只得一邊用冰水絞了帕子敷在蓮舟額頭上,一邊溫言安慰:“娘讓人找素絹去了,她就回來。”
蓮舟的高燒直鬧了兩天兩夜,靜嫺恨不能目不交睫,時時盯着,晚上也不肯睡去,只在房裡的沙發上略躺一會兒。直到第三天上又打了針,呼吸漸漸平穩些,臉上的紅暈也稍稍褪去。靜嫺一直提着的心才慢慢放下,桑枝端了一個托盤進來,“大奶奶,早起和中午都沒吃飯,好歹墊墊。”靜嫺擺手:“唉,我不餓,吃不下。”桑枝有些急:“大奶奶,這可不行,您總不吃東西又一直這麼坐着,回頭您再病了可怎麼好?”靜嫺擡眼看看桑枝:“上次看見孩子發這樣的高燒,還是浣竹小時候,你說我怎麼能放心。”桑枝只得勸慰:“浣竹小姐那時纔多麼一點大,生的又弱。小少爺都這麼大了,又跑步又打球的,結實着呢。”說完也不再勸,撿着托盤裡可口的小菜鋪在粥上,徑直端在靜嫺手邊:“我都遞到這兒來了,說什麼也得吃點。”靜嫺無奈,只得接過粥碗:“說一句話,我都不得不從。”兩人剛說笑兩句,蓮舟睜了眼,“娘,餓。”靜嫺立即坐起來:“蓮舟餓啦,喝兩口粥嗎?”蓮舟點頭,靜嫺將手裡的白粥一勺一勺地餵給他。剛吃兩口,蓮舟就搖着頭說:“沒味道,給加點魚鬆吧。”靜嫺道:“魚是發物,發着燒不能吃。讓桑枝給拌個筍絲好不好?”蓮舟仰着臉說:“還要一塊蘭花幹”桑枝在一旁笑,“好,好,去給你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