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石回到宿舍,簡單收拾了一下,站在窗邊眯縫着眼睛,任灼熱的日光在他頭頂上肆虐。太陽曬久了,有些暈眩,又回到房間踱了幾步,思前想後,覺得還是跟閆教官說一聲比較好,雖然免不了還要挨頓罵。正要出門的時候,他又退了回來,在書桌裡翻了半天,找出一本信箋,上面是他一筆一劃抄錄的《孫子兵法》,魏碑的字體,很見風骨。照石從小被靜嫺盯着每天練字,到軍校後時間緊張,訓練又累,不能每天寫,但閒下來的時候還是會寫一些。到了湖南,有了空閒,又開始每天堅持,閆明還曾笑他:“寫字堅持的比早操還好”他打算把這本《孫子兵法》送給閆明,也算是一份臨別的禮物。
到了閆明門前,他不免有些緊張,心裡暗暗笑話自己,這麼大歲數的人到老師的辦公室門前依舊會緊張。他吸口氣剛要敲門,就聽見裡面的說話聲,那是程楠的聲音。
房間裡,閆明和程楠沉着臉對坐。程楠先開了口:“閆教官,能給我一顆煙嗎?”閆明摸出煙來一支叼在嘴裡,另一隻扔給他,他自己從褲兜裡掏出打火機先站起身來給閆明點上,然後給自己也點了。“有個事,我昨天沒說,怕你跟照石聽了難過。想着,咱們也很久沒見,先痛快一晚上吧。上午是公務,也沒敢說,而且,我要是說了,照石那小子怕是能把會議室給砸了。”閆明隱約感受到什麼,狠狠地吸了兩口,兩人之間頓時煙霧繚繞,他好像要用煙霧設一道屏障,把他不願意聽的話,堵在那屏障後面。可惜,煙霧的屏障,總是很快就散了。
“你說吧,誰”
程楠嚥了咽口水“姜璞”
閆明把抽了半截的香菸狠狠地捻滅,“他怎麼了?”
“犧牲了。”
閆明愣了一下,心中玩味着程楠的話,“犧牲?”
程楠非常肯定地說“是,是犧牲。他離開武漢繼續參加北伐,死在戰場上了。”
“什麼時候的事?“
程楠想了想“是我來的當天,有電話給校長,我看校長當時臉色就變了。他掛了電話卻跟我只字未提,但電話不隔音,我聽見了。這兩天應該會有消息過來。”一個隋靜遠,一個姜璞,跟我雖是主義不同,我心裡裡都是敬重的。姜璞雖然是我的學生,我真心認爲他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他們都是軍人,並不諱言死亡,但閆明還是無法掩飾自己的悲痛,他用拳頭砸着桌面“慧極必傷,強極必辱啊!”
照石把自己書稿放在門口,離開了,他沒勇氣進去。他不想問,也不想再聽一遍,腦子裡只有兩個詞“姜璞”“犧牲”。他忽然想到畢業前姜璞曾經託付他去看望家鄉的老母,急急忙忙把行李拖到軍部,辦了調動的手續,就跟陳象藩打了個報告,到岳陽去了。
照石在火車上就看到報紙上刊登了姜璞的死訊。
報紙上說,姜璞身先士卒,直衝敵陣,甚至不惜用自己吸引敵人的火炮,身重數槍後仍呼喊追敵,最終氣絕身亡!照石把報紙扔在一旁,心中冷笑,一個軍校炮兵科第一名的畢業生,難道還不知道“隱蔽身體、發揚火力”這麼簡單的道理嗎?這哪裡是橫刀立馬的奮勇,分明是一心求死的不甘啊!這些年來,姜璞始終奔走在兩黨之間,調和矛盾、消除內鬥。照石一直以爲是他能力出衆長袖善舞,如今看來,有多少冤屈和無奈在其中啊。他深恨自己從來沒有真正瞭解過這個朋友,總是安心自在地把難題都推給他,認爲他一定有解決的辦法,然而誰又是天才呢?兩黨決裂之際,姜璞該是揹負了多沉重的負擔,一邊頂着僞裝革命的帽子多方奔走,另一邊又擔着忘恩負義的罵名掛冠而去。最終,他還是被聰慧卓越的才華所累,選擇了寧爲玉碎不爲瓦全的結局。
火車上賣水果香菸的小販在車廂裡走來走去,照石叫住,想要買一包香菸。看着花花綠綠的包裝,不知道選那一個,看到有個盒子上寫着“victory”就指了指那個“勝利”這煙比普通的貴些,小販很高興,附送了照石一盒洋火,照石丟給他一些錢,說“不用找了。”那小販便歡天喜地的去了。照石看着手裡的煙盒,心裡默默地想:“竟然沒注意過,姜璞平時抽什麼牌子的。”
姜璞的家在岳陽洞庭湖邊麻塘鎮上的一個小巷子裡。青石板砌成的小路,被行人的足跡打磨的十分光滑,亮油油的像是剛下過雨。炊煙裊裊,巷子裡飄着炒辣椒的香味,各家的母親都在叫着自家的伢崽回去吃飯了。照石想起在軍校的時候,按照規定不允許剩飯,他又吃不了辣椒,總是偷偷把自己盤子裡的辣椒挑給姜璞。想來,姜璞小時候家裡也是飄着這樣的味道。等他走到姜璞的家門口,看見小院外面已經挑起了白色的燈籠。突然之間,他不敢進去,他知道,什麼話都安慰不了失去了兒子的母親。他也不敢看姜璞的靈堂,不敢看刻着那個名字的牌位。轉身到大街上一家布店裡扯了一塊挽幛,又向掌櫃討了紙筆,匆匆寫下幾句:
屈子投江終抱恨,楚宮掩袖仍工饞。
割袍斷義志高遠,榻上當膝席皆穿。
擱下筆,託店裡的夥計把挽幛送去,還有畢業時姜璞託他帶給家裡的那幾塊大洋。問了姜家祖墳的位置,買了香燭表紙去給姜璞的父親上墳。
照石在姜璞父親的墳前上了香,磕了三個頭,就哀哀地哭起來。他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麼,不知是哭姜璞的父親,還是姜璞或者是他自己。總之,他涕淚橫流,不能自已。接着從兜裡摸出火車上買的那包煙,點了火,前兩口嗆的他直咳嗽,但很快就適應了這個味道,大腦也不那麼鈍鈍地痛了。他坐在墳頭上,一支接一支地吸菸,直到天色越來越陰沉,像是有雨點要落下來的時候,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匆匆下了山,僱車回到了岳陽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