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的人和事,都被翻了出來,像海面上颳起颶風,捲起海底沉睡的泥沙。靜嫺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結束了與李掌櫃的電話。她獨自坐在客廳裡,任思緒在腦海裡翻騰。於靜嫺而言,沈照鬆這個名字是她所有的青春歲月,也是她一切悲傷、失意和憤怒的來源。她至今想不明白,青梅竹馬的兩個人,如何一夕之間就什麼都變了,她從小心心念唸的趙鬆哥哥看她的眼神除了冷漠就是厭倦。她原想永久地把這個名字埋藏在內心的深海,沒想到這個人就這樣猝不及防地又出現了,而且還是跟她的兒子一起。不,確切地說,那其實是他的兒子。
靜嫺並不知道蓮舟其實也不知道冷先生是誰,她不斷地想象蓮舟是如何與自己的父親相認,大腦中殘存的理智知道血脈親情是很難割斷的,但理智仍然無法戰勝情感,她沒法原諒蓮舟瞞着她和父親生活在一起的事實。除了不原諒,她又無能力爲,沈家的當家人幾十年來第一次這樣無助。
前思後想了幾天,靜嫺急火攻心地病倒了。平日裡若有頭疼腦熱,她也不願驚動孩子們,不過叫庫克醫生上門來瞧瞧或是請個中醫上門開幾副湯藥,這次她卻讓蘭心把照石從南京叫了回來。照石風塵僕僕,進了家門就坐在靜嫺牀邊,靜嫺卻一句話也不說,只是默默地流淚。照石從沒見過這樣的大嫂,心裡一陣陣地發慌,只得不斷地問:“嫂娘,究竟出了什麼事,您和我說說呀,別憋在心裡頭。”直到晚上,兩人都耗的筋疲力盡,靜嫺才突然問一句:“有你大哥的消息嗎?”照石愣在一旁,心裡異常慌亂,機械地搖了搖頭。他並不敢欺瞞靜嫺,只是冷不丁地說起這個,他實在不知道要怎樣答對。蘭心在一旁着了急,就要說出來,被照石死死地捏住手。靜嫺是何等聰明的人,此時卻並未揭穿,轉頭來問蘭心:“蓮舟有什麼消息嗎?”蘭心道:“前兩日拍了電報說學校不考試,提前放假了,大約這幾天就到上海了。嫂娘這是想兒子想狠了麼?您寬寬心,兒子就回來了。”
靜嫺嘆口氣:“回來是回來了,還是不是我兒子就不知道了。”照石猛地意識到,靜嫺八成是知道了蓮舟和大哥的事情,心裡一邊盤算要怎樣解決,一邊寬慰靜嫺:“您這是說哪兒的話,再怎麼着,娘跟兒子的事兒還能錯得了嗎?這混小子又幹什麼壞事兒氣着您了?您告訴我,我替您收拾他。明兒一早我上火車站接他去,我先好好審審。”
靜嫺躺在牀上半閉着眼睛說:“不用你去,讓他自己回來。你明兒一早就上我這兒來,和蘭心一起。”照石不敢多言語,他知道這是靜嫺不讓他提前和蓮舟串通說辭,拉着蘭心逃命似的出了靜嫺的房間。
回到房裡蘭心就抱怨:“你瞧,我早說你們這事辦的不妥,這不是戳嫂孃的心窩子嗎?看明天你們兩個要怎樣交待?”照石心裡有些煩躁:“你也別說風涼話,別說我跟大哥是一母同胞,蓮舟也是他親生的兒子,再怎樣這世上也沒個逼着兒子不許認親爹的道理。”蘭心並不買賬:“這事兒真是攤在你親哥哥頭上了,當年嫂娘不許蓮舟認他親孃,怎麼沒見有人出來說什麼?還不是因爲他親孃出身不好?”一句話說的照石無力反駁,只得說:“那會兒我也年輕,想不了那麼多。蓮舟他娘命苦,早早地沒了,若是還能活到今天,蓮舟要認,我也不會攔着的。”蘭心撅着嘴搖頭:“哼,那還真是一家子團聚的好戲。”
“蘭心”照石突然打斷她的話
“事情已經這樣了,你說要我怎麼辦?我的親生哥哥,養我長大的嫂娘和我看着長大的蓮舟。你說,讓我怎麼辦?”
蘭心知道照石,他太心軟,捨不得傷害任何人,若不是他的心軟,恐怕他們兩個也沒有今天。她只得背過身去:“唉,算了,這事情到底是他們兩人之間的心結。明天這一關要怎樣過,你自求多福吧。”照石苦笑了一下:“不是我要過關,是蓮舟和嫂娘要過關。”
蘭心忽然從身後抱住照石:“若是你哪天不愛我了,不要勉強,我們平平靜靜地分手,不要禍及他人,我想想蓮舟就覺得心疼。”
蓮舟一進門就覺得家裡的空氣不太對,仔細嗅了嗅,彷彿是一股中藥味。雲羅迎出來:“小少爺,換了衣裳就去大奶奶屋裡吧,二爺和二奶奶都在。”蓮舟無奈地笑了笑,雖然他已經做好準備,但一想到母親和二叔在家裡擺好了水陸道場等着他,還是有點心虛害怕。他換衣服的時候甚至促狹地想,要不要多穿兩條褲子,這樣罰跪或是捱打都不會太疼。
蓮舟推開門才發現,母親房間裡的藥味比客廳裡大的多,才趕忙跑過去:“娘,娘你怎麼生病了?你沒事吧?”
自蓮舟到北平去以後,每次放假回家,進了門就抱着母親親密好一會兒。照石總是笑,靜嫺多少年來都優雅矜持,到了蓮舟這裡完全顧不得這些,常跟兒子手拉手,臉貼臉地坐着。而今天的靜嫺看到蓮舟只說了一句:“你娘還沒氣死。”就流了淚,背轉過身去。蓮舟知道自己在北平闖了禍,只得跪在牀邊:“娘,我錯了。我闖了禍,害您擔心,您別生氣了。”靜嫺只是不理。
蓮舟可憐巴巴地看了一眼照石,照石也只皺着眉,一言不發。照石心裡正在納悶,聽蓮舟的口氣,他像是闖了什麼大禍。蓮舟伸出手去拉靜嫺的肩膀,“娘,我給您認錯,您要打要罰都行,您別不理我呀。”照石也只得湊過來:“嫂娘,您惦記蓮舟這麼久,孩子回來了,您好歹說句話。”他見靜嫺不肯出聲,只得扭頭來問蓮舟,“你闖什麼禍了,把你娘氣的這樣?”蓮舟以爲靜嫺早和照石說過了,沒想到這會兒二叔纔來問,只得說:“我在北平參加學生遊X行,讓警察抓了。”照石心裡一驚,忙問:“那你怎麼出來的?”蓮舟道:“警察說要人保釋,我就聯繫了李掌櫃,交了錢。二叔,我錯了,你打吧,你讓娘消消氣。”
靜嫺此時卻覺得氣血上涌,猛地坐起來:“這時候你還不肯說實話,你說,是誰保釋你的,你根本就不是跟李掌櫃一起回來的。蓮舟,你當你娘是傻子嗎?李掌櫃沒接到你,他敢不告訴我嗎?”蓮舟這時才恍然大悟,可是轉瞬又納悶,這跟進警察局想比,也算不得什麼大錯啊,母親怎麼就能氣的這樣。看靜嫺動了怒,又趕忙向前:“娘,娘,我不是故意瞞着您。我要瞞着您,就不告訴李掌櫃了。我原本是請李掌櫃來保釋的,我知道他肯定得跟您說,我也知道我闖了禍,我想着回來好好跟您認錯請責的。我出了警察局才知道是一個朋友幫忙保釋,就急匆匆跟他走了,忘了和李掌櫃打個招呼。我,我在警察局裡呆的害怕,一分鐘也不想多呆,才趕緊走的。”
靜嫺也聽出了蹊蹺,若真是沈照鬆保釋了蓮舟,蓮舟必然要想法子瞞着她,不讓她知道,又怎麼會在明知道有人能保釋他的情況下還來聯繫李掌櫃呢?
照石還在爲蓮舟被抓的事情震驚,還沒理清李掌櫃和沈照鬆是怎麼回事,就聽靜嫺問蓮舟:“你一個朋友去接你?什麼朋友?在哪認識的?叫什麼名字?”蓮舟才說:“姓冷,我叫他冷先生,叫什麼名字,我還真不知道。不光我認識他呀,正海哥和姐姐也認識。他們去北平的時候,帶我去看筱鸞秋的戲,他是筱老闆的跟包。”
“看幾回戲就能熟到去警察局撈你,這關係可真是不一般。蓮舟,娘可真看不出來,你現在扯謊扯的順嘴就來啊。”
蓮舟忙擺手:“不不,娘,我不敢說謊,真的不敢。是是,後來他跟我住在一個院裡來着。”
“你們怎麼會住一個院裡,你不是住在學校裡的嗎?”
蓮舟咬了咬嘴脣,“娘,我說實話,您,您別生氣。”
“說”
蓮舟顫顫巍巍地說:“我和慧秋好的時候,沒住學校宿舍裡,是租了一處房子住。碰巧那唱戲的筱老闆人沒了,冷先生就幹起正骨的老本行,搬到我那個院子裡,我們經常一起喝酒聊天,一來二去就混熟了。”
“他一個正骨的大夫,哪有那麼多錢上警察局保釋你?”
蓮舟頭皮都麻了,只得接着承認:“筱老闆有個相好兒叫玉蝶春,筱老闆臨死前留了錢給他,冷先生找她借了錢,保我出來的。”
靜嫺此時靠也靠不住,忽地掀了蓋着的被子,站起身來,晃了兩晃,蘭心趕緊過去扶住靜嫺。蓮舟想要扶母親,又不敢起身,一臉爲難。靜嫺指着蓮舟和蘭心說:“你看見沒有,這就是我教的好兒子,闖禍闖到警察局裡不說,自己在北平金屋藏嬌,還有戲子窯姐兒出錢保釋,三教九流,什麼朋友都有,真是好大的能耐啊!”一句話,說的蓮舟冷汗涔涔,他就是被家法打斷腿,也不敢輕易說出自己是共產黨的事實。只得老老實實認錯:“娘,我,我,我錯了。”
“出去,滾出去!你不是我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