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舟卻把照片收起來了,“擱這屋裡說不清,還是別惹麻煩。”冷先生把跨出門外的腳又收回來,“我想問問你,怎麼就成了共產黨呢?”蓮舟的嘴角勾了勾,問道:“我怎麼就不能是共產黨?您覺得共產黨都什麼樣?紅鬍子綠眼睛?”冷先生坐下了,上下打量了一番蓮舟,他不喜歡蓮舟此時身上透出的揶揄,“哼!”他低低的發泄了一下,“小夥子,我是讀過《共產黨宣言》的人,不但讀過這個,也看過《社會契約論》看過《消極抵抗》,我看這個的時候,還沒你呢。”蓮舟此時倒不知道要怎樣和他解釋自己入黨的事情了,便閉了嘴,一句話也不說。
蓮舟的世界完全變了,從前他穿過校園的時候總是形色匆匆,看不到院牆上的爬山虎,也沒注意舞會的新廣告,他的心思都在文件裡,反圍剿取得了勝利,蘇區發行了自己的貨幣,辦了自己的工廠和醫院。如今突然都斷了聯繫,只能從報紙的“剿匪”戰況中搜索隻言片語。而且,按照報紙上的說法,蘇區的情況是越來越危急了,可是他除了等待還是等待,眼睜睜地看着學校裡的積極分子們秘密機會,他不但不能靠近,還要儘量躲遠,真成了一個無用之人。左右在北平都是無所事事,倒不如一放假就早早回到上海。
回到家除了逗弄一會兒襁褓裡的意芳也便沒有太多的事情可做。自從上次在飯桌上和正海爭論被母親喝止,蓮舟不再與哥哥深入討論什麼話題,不過說說大學裡的學制,或是取笑一下意芳酷似父親的黑皮膚。待靜嫺再一次問起慧秋,蓮舟只得淡淡地說已經分開了。靜嫺知道他心裡必定沒那麼雲淡風輕,見他不願多提,自己倒也不問了。畢竟是視作了掌上明珠的蓮舟,總不願看着他心裡不痛快,靜嫺便帶着他回寧波老家住些日子,也算避暑。蘭心卻冒着酷暑往南京看照石去了。
在回寧波的路上蓮舟就後悔了,報紙上的消息令他焦心,這半年裡他得到的唯一消息就是曉真輾轉從江西送來的一封信,說她和國峰都到了紅十軍團,那不就是北上抗日先遣隊麼?這報紙上說,一萬多人被圍,最終突出重圍的只有四百多人啊!蓮舟手裡握着報紙焦躁起來,非但他在這火車上插翅難逃,就算此刻坐在家裡又能怎樣?誰能提供給他一份匪軍的陣亡名單呢?好在報紙上所謂的“匪首”“敵酋”並沒有看見國峰的名字。
到了寧波蓮舟才知道爲何有此次一番遊歷。去年臺風毀了天一閣,靜嫺出了些錢翻修,如今衆多圖書原址遷回,總要有個典禮且當地耆宿們必得設宴款待金主。顧氏與沈氏本都是當地名門望族,又同氣連枝免不了親族間走動往來,蓮舟雖不耐煩,在母親面前也不得不耐着性子。最終靜嫺也看他拘了這些天,要放他鬆散鬆散,才說:“我在爵溪的山腳下置了一處院子,那地方三面臨海,又有山,很是涼快。帶你去那兒住幾天,咱們母子也清靜清靜。”蓮舟摟住母親說:“您終於可憐可憐兒子了,這些天磕頭磕的人都糊塗了。”
那院子不大,青磚黛瓦,飛檐翹角的房子,合圍的天井裡正好可以坐看頭頂的一片陽光,或是靜聽檐角滴下的雨水。看院子的是一對老夫妻,也姓顧。每日裡那顧老伯打掃庭院,顧媽媽抽了柴禾燒水煮飯,還要笑着和蓮舟說:“鄉下雖然沒有上海好,米飯裡都是有柴禾味的。”靜嫺帶了桑枝來貼身侍候,卻吩咐蓮舟每日清晨帶一卷書過來,不拘中西念給她聽。吃了早飯到隨便他或是到山上去跑跑,或是隨顧老伯往集市上去,偶爾還去溪水裡摸魚撈蝦。午睡起來卻必得當窗臨帖,用靜嫺的話說,午後最是炎熱,而臨帖最能靜心。蓮舟倒也老老實實地每天寫足一百個字給母親看,靜嫺總是笑:“還是小時候縱了你,這都是童子功,如今也只求你橫平豎直,求不得神形兼備了。”晚餐桌上一盤蝦仁炒毛豆,顧媽媽笑說:“這蝦仁是上午小少爺從溪水裡撈回來的蝦子,毛豆也是他剝的。靜嫺笑的眉眼彎彎,”我總算知道多少貧苦人家的女人只要守着個兒子就過的自在滿足。我若是每天吃着兒子撈回來的蝦子,播出來的毛豆,也是一樣的自在滿足呢。蓮舟也得意起來,“娘,我明天再弄些魚回來,要顧媽媽給你燉湯喝。”
到了晚間月亮初上,海面上雲霧蒸騰,遠遠地能聽到海浪的聲音,桑枝和顧媽媽或是湊在燈火旁做針線或是閒話家常。靜嫺和蓮舟都有晚間讀書的習慣,只是蠟燭晃眼煤油燈又有油煙只得作罷。蓮舟便每日都端了木盆來給母親泡腳,自己則在母親身後捏肩捶背。有時候捏着捏着,靜嫺就伸手拉過蓮舟的兩隻胳膊,環抱在自己胸前:“我的蓮舟也長這麼大了,娘也不知道還能享受到幾時。蓮舟倒滿不在乎:”我長多大不都是您兒子麼?難道大了就不孝敬娘了?“靜嫺拍着他的手背道:”那誰曉得,講不好將來娶了媳婦忘了娘。”蓮舟就把腦袋放在靜嫺的肩膀上:“纔不會呢,我娶媳婦回來,是跟我一起孝敬您的。”靜嫺笑:“你呀,從小就是嘴巴甜,最會討人歡喜的。”這一句,蓮舟已經沒聽到耳朵裡了,他腦子裡都是慧秋。他怨恨自己每日在這個地方閒得聽潮水,卻絲毫奈何不得慧秋在南京的水深火熱。這陣子怨氣上來,他便把臉埋在母親的肩窩,靜嫺拍拍他腦殼:“想什麼呢?剛給我捏好,這回兒倒壓得我又痠痛起來。水也不熱了,快起來。”
蓮舟扶母親坐回牀上,又問:“娘,您這個肩膀真是抱我抱的嗎?”靜嫺白他一眼:“娘還騙你?你到大街上看看哪有五歲孩子還要娘抱的。又不是從小慢慢抱起來的,突然這麼沉的一個小子就賴在懷裡了。”蓮舟讓母親躺下,又拉過薄毯來給她蓋上,夜裡的海風總是涼的。他的手卻攥着母親不肯鬆開了,“娘,我總覺得自己是天下最幸運的孩子。我都不知道爲什麼這麼多人對我好,我有點害怕,不知道要怎樣才能報答。”靜嫺閉着眼睛道:“傻孩子,哪個對你好是要你報答的?圖你報答就不是真的對你好了。別胡思亂想,快回去睡吧。”
外面下了雨,雨滴沙沙地落在林間的樹葉上,打在屋瓦上,還與天井裡養着金魚的瓦缸叮咚相和。屋裡是另一番景象,山村的蚊子挺着兇器在牀邊無奈地打轉,尋覓白紗蚊帳的漏洞。蓮舟躺在蚊帳裡,盯着黑暗中的帳頂,身下的竹蓆散着清香。
蓮舟和母親在鄉下住了兩個禮拜返回上海。令他沒想到的是,二叔和嬸孃也回來了,只是看起來臉色並不大好,而正海也眉頭深鎖,像是叔侄倆又爭執了一番。他們母子剛剛安頓好的第二天一早,照泉也卷着園子裡的露水進了門。蘭心已在客廳裡等着了:“大姐,嫂娘讓我陪着您在二樓起居室裡等一會兒,她正和照石說話。”照泉擰着眉毛問:“這是怎麼了?着急忙慌地打電話讓我回來,我以爲又出什麼火上房的大事了呢。你們這不是一個一個的都好着嗎?”蘭心搖頭:“我也不知道,嫂娘人在寧波的時候就拍了電報給照石,讓回家來,說有事情要說,今兒又單叫了照石進去,我也不好問。”
照石的面前擺着兩份文件,一份是中華民族武裝自衛委員會的《中華人民對日作戰的基本綱領》,另一份是日本井上洋行入股上海商業儲蓄銀行的股權變更意見。第一份文件的簽署人下面已經密密麻麻都是名字,”顧靜嫺“三個字已經赫然在列。
照石倒沒有吃驚,因爲他昨天就知道了,昨天正海也拿了一份同樣的影印文件給他看。這個中華民族武裝自衛委員會恐怕是有共產黨的背景,但發起人卻是孫夫人,因此上海工商界名流參與的很多。照石自然要問正海,他們拿這份名單是什麼意思,正海低着頭,動了動嘴脣沒敢說。逼問了半天才說,上面的命令,所有簽了名的人都要監控是否有通共嫌疑。”放屁!”照石把那份文件摔在桌上,指着正海罵道:“你是不是腦子壞掉了?你是要監控孫夫人通共還是監控你娘通共?”正海左手握着右手的指尖,捏的指甲下面發了白,“我這不也是沒辦法,纔拿給您看的,我也不知道怎樣纔好。”最終照石沒好氣地回了他一句:“你趁早離開那個鬼地方,一天到晚沒個正經事,從前不是跟我說自己是備戰抗日嗎?這會兒怎麼倒查起抗日的人來了?你要沒事幹,趁早回來幫忙做生意,再不然,在家抱孩子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