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如今的曉真倒要慶幸沈照鬆未曾與她圓房,纔有了現在的她,不然她或許時至今日仍然低眉順眼地站在靜嫺的身邊,對沈公館之外的世界一無所知。此刻並不是敘舊的時候,曉真問他:“你如今打算怎樣,讓蓮舟認你這個爹麼?”沈照鬆連忙擺手:“不,不,我如今哪能奢望他還認我。只是我老了,雖然不指望能葉落歸根,也總想在兒子身邊好好兒看看他。只是,我有一事不太明白,蓮舟那孩子不是在北京大學讀書麼,怎麼這院兒裡的鄰居說他是在洋行工作的,還有這位林小姐,您是?”沈照鬆覺得有些奇怪,這位林小姐看行事打扮應該是蓮舟的媳婦,但看眉眼聽口音都是北平人,依着靜嫺的性格,應該不會讓蓮舟這麼年輕就娶這樣一個媳婦。況且,前些日子浣竹來北平,並沒見過她,哪有姐姐姐夫來了,弟媳婦不出面拜見的道理呢。更奇怪的是,家裡怎麼會讓蓮舟住在這樣寒素的地方。
曉真此時有些埋怨蓮舟,怎麼如此不當心,讓沈照鬆跟到了這個地方來。幸虧這是沈照鬆,若是別人,他們三個此時大約已經完全的暴露了。此時卻只能含糊其辭:“林小姐與蓮舟是夫妻關係,家裡還不知道,他們有些特殊任務要完成。他們的情況一句兩句說不清,倒是你,打算怎麼和蓮舟解釋?”
那冷先生道:“我沒什麼可解釋的,筱老闆死了,留了些錢給我,我便要找個房子開我的正骨診所,正好兒這兒有房子出租,又是臨街的南房,再合適不過了。”曉真沒法拒絕沈照鬆,而且她拒絕也無濟於事。沈照鬆可以隨時找到蓮舟,繼續跟着他。無奈之下,曉真只好和慧秋說:“你就告訴蓮舟,我讓人調查過了,這個冷先生沒什麼問題,就是巧合。然後說你們倆是私自結婚,沒告訴家裡,所以在這兒租房的。”然後就嘆氣,“儘量瞞着吧,若是瞞不住我也沒法子,這是你們父子倆的事,解鈴還是繫鈴人。”慧秋此時卻說:“我約了中午和蓮舟接頭,我找他去。您二位在家裡敘敘舊。一會兒我讓衚衕口飯鋪的夥計送點吃的來。”
慧秋出了門,沈照鬆纔不好意思地問:“顧家的幾位小姐我都見過,怎麼對你沒什麼印象?”曉真笑笑:“我是遠房的堂妹,你們家裡事多忙不過來,去幫了兩年忙,後來嫁了人就離開了。”她知道這一問不過是搭訕,倒很大方地跟他說:“家裡如今都好。二爺也成家了,娶了商業儲蓄銀行祝家的大小姐。浣竹小姐你怕是也見到了,那姑爺是孫管家的兒子,我姐姐早就認做義子的,也算是親上加親。照泉姑奶奶和姑爺如今也在上海,二爺和姑爺都有軍籍,說起來在軍隊也都是不小的官。蓮舟五歲就回到沈家了,是我姐姐一手養大的,比親生的還更精心些,只是蓮舟的親孃民國十六年的時候沒了。”
沈照鬆點頭:“謝謝你告訴我這些。你姐姐大概給你說過,我年輕時幹了太多混賬事,如今也沒臉回去,沒臉見自己的閨女和兒子。老天能給我個機會,讓我再見着浣竹和蓮舟,大概也是看我吃了教訓,還有些要悔改的意思。”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問曉真:“那孫家的孩子,哦,就是我那女婿,他是不是也是政府的人。他來找的筱老闆,我琢磨着是他勸了筱老闆去殺了姓吳的。”曉真卻說:“我倒想問你,殺人這樣的事哪是聽人勸兩句就做了,這阮雲峰捧了筱老闆這麼些年,怎麼倒落了這樣的結局。”
冷先生道:“這裡的事也是說來話長。那阮雲峰不是好東西,當年在北平就是有名的惡霸。筱老闆的娘原是個年輕的寡婦,不知道怎麼讓這人看上,當街就姦污了她。這女人回去就吊死在房樑上,撇下這麼一個六七歲的孩子。衚衕裡一個唱戲的師傅看他眉清目秀的就領回去當了徒弟。我那時候剛跟了我師父學正骨,也在那條衚衕裡住,人人都知道這個可憐孩子。可是學戲哪是那麼容易的事,捱打捱罵不說,到了出師的年紀不讓走。只要不離開,唱戲掙的錢他一個大子兒也落不下,全得歸師父。孩子有天着了急,想從他師父那兒溜走,結果給抓回去,生生地打斷了腿。腿斷了不能唱戲,就得在家白吃白喝,他師父沒法子,纔來找我,讓給治。這孩子也不知爲什麼,生的和蓮舟很像,我就樂意和他親近,從前也沒事兒給他弄些吃的。那會兒他求我一定治好他的腿,就和我說要想法子讓他離開師父家,他要給他娘報仇。
你也知道,我原是留洋學過法律的人,幫着他跟師父打官司,自然能贏。只是,畢竟是徒弟告師父,有了這檔子事,我們倆就都在衚衕裡住不下去了。只好搬出去,他也各處搭班子唱戲,我自己開診所。我這人雖然混賬,年輕時到底常去戲園子,好角兒見多了,倒也能指點指點。筱老闆紅了以後,就讓我跟着他,一來方便照顧,二來也算是感謝我的救命之恩。別的事情他都肯聽我的提點,唯有在和姓阮的這件事上,這孩子,唉。我不願意讓他這麼糟蹋自己,可說什麼都沒用。這孩子二十年就這麼個給他娘報仇的願望,如今也算是得償所願了,唉!只是,我看報上說,當時是開了槍,筱老闆哪有槍,必是別人給的。那兩天就是浣竹的女婿常找他去。“
到了晚上,蓮舟回來,看見冷先生兩人打了個照面沒說話。筱老闆的事,曉真已經講給他聽了,前因後果似是十分明瞭,他也沒必要再找冷先生打聽。他從上海回來,帶了新上市的料子給曉真和慧秋,慧秋打趣道:“你們沈記在北平也有鋪子,怎麼倒叫你這個少爺背這些東西回來。不如和全聚德一樣,發些自己印的票子,上面寫好,憑票即兌優質縐緞多少尺,不是方便的多。”蓮舟仰着臉驕傲地說:“北平鋪子裡的料子,隨便你挑,喜歡哪個我讓人送來就是了。只是我每次帶來的,都是我姐姐設計的新花樣,市面上沒有的。”曉真摸着手裡的一卷新料子嘆口氣:“浣竹這孩子,從小畫的花樣子都比別人好看,你娘也總算是得了她這樣一個好幫手。”蓮舟不經意地說:“我姐姐也就設計些花樣,管兩家工廠而已。我孃的幫手是嬸孃,又能管家又能管學校,我聽我娘說,她還要交一些生意到嬸孃手上呢。”曉真心裡有些不是滋味:“你嬸孃是復旦大學的高材生,弄這些自然不在話下,恐怕不只家裡和生意,連你二叔也能管住。”蓮舟拍着手笑:“你可說對了,嬸孃跟二叔說起話來不急不惱的,但總是能管用。二叔要是收拾我,只有求了嬸孃纔有用。”
曉真聽了這話,悻悻地收起衣料:“我走了,你們兩個小心些。出出進進地注意看有沒有可疑的人盯梢。”曉真剛一離開,蓮舟便跳起來從包裡摸一個紅絲絨的盒子遞給慧秋,“我單買給你的,快看看喜歡不喜歡。”慧秋打開一看,是一對水晶的耳釘,晶瑩剔透的珠子雕成玫瑰花的樣子,鑲在銀質的托架上,再沒有其他的裝飾。慧秋嚇一跳:“我怎麼能收這麼貴重的禮物?”蓮舟瞪了瞪眼睛:“這不算貴重,我本來想給你買一對鑽石的,但零花錢不夠那麼多,只好買這個水晶的,而且你戴上也不顯得那麼招搖。”接着又力勸慧秋:“洋行職員的太太也不能總穿陰丹士林的旗袍啊,回頭我帶你去做新衣裳,再配着這個耳釘,肯定好看,你先戴上給我瞧瞧。”
慧秋撅着嘴:“我覺得都被你帶壞了。照這麼下去,我也成了每天就知道吃喝穿戴的資產階級小姐了。”話雖這麼說,她還是戴上了蓮舟買的耳釘,還湊在玻璃窗的燈影裡照了照。蓮舟笑:“你放心吧,你沒機會變成資產階級小姐,頂多是資產階級太太。你要是覺得無功不受祿,那快想想怎麼謝謝我。”慧秋眨着眼說:“這我可想好了,院裡的桂花開了,我摘了好些,回頭給你釀桂花酒喝。還有,你離開北平這麼久,稿子都堆成山了,趕緊幹活!”蓮舟立即胸口抱拳:“得令!”
沒幾天蓮舟的消息傳到上海,正海慌慌張張地給照石打了電話:“二叔,北平的人說蓮舟倒每天都去學校上課,也不參加什麼學生社團和活動,就是有一點,經常不回宿舍住。這小子不會真在外面看上什麼人了吧?”
“他敢!”照石在電話裡就沒忍住,接着和正海說:“再接着打聽,看他不回學校都做什麼去了,在哪住的。”正海說:“調查的人問了他們同學,據說是經常去看電影和去戲園子,在哪住的他們不清楚,說蓮舟還跟他們吹牛說過八大胡同有個什麼玉蝶春。”照石在電話裡咆哮:“去打聽清楚再來回我!這小子要是敢住在八大胡同,他就不用回上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