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毛就端起槍瞄着衝鋒過來的鬼子,不怕,不怕,不怕。有鬼子中槍倒下,可還是有很多子彈在他面前爆炸,騰起黑煙。炸彈和槍炮吐出的火舌使空氣裡翻着熱浪,他有點熱,用手抹了抹臉上的汗水,再伸出手心來看時,那溼漉漉的感覺竟然不是汗水,是血水。阿毛又摸了摸自己的臉,不疼,沒受傷。回頭看見剛剛還在他旁邊罵罵咧咧的那個士兵,脖子歪在一邊,已經斷了氣,自己臉上的血,大概是他身上迸濺出來的。他顧不上多看兩眼,架起手裡的那支中正式,又開始,不怕,不怕,不怕。
戰鬥從中午持續到黃昏,不知道是如血的殘陽映紅了河面,還是殷紅的血水染透了層雲,天地間都是血紅的一片。槍炮聲,廝殺聲越來越小,空氣裡瀰漫着硝煙、焦土和血腥的味道。這幾個小時裡,阿毛的營長戰死,連長戰死,班長戰死,最後,連那個教他不怕的老兵也死了。他躲在戰壕裡,藏在兩具屍體下面,他不怕死,他還有個任務,那份名單,那份讓全營人登上英烈榜的名單還在他手裡。
登陸的敵人都過去了,趁着夜色,阿毛摸回楊行的司令部。敵人已經從張華浜登陸,魯易傑留下一個團守在吳淞口,帶領剩下的部隊也回到楊行。照石抖着手看完那份名單,又轉手交給魯易傑,“都是你們團的,你收着。這小子也是你的人,你看着辦。”
魯易傑黑着一張臉問阿毛:“你們營接到的是什麼命令?”阿毛回答:“報告長官,命令是死守張華浜,人在陣地在。”魯易傑拍着阿毛的胸口問:“我問你,陣地呢?啊,陣地呢?”阿毛低了頭:“陣地丟了,我們營的人,全死了,就剩下我一個。”魯易傑聲音陡地提高:“這叫臨陣脫逃,你知道不知道?”阿毛怯怯地看了魯易傑一眼,又看了看照石,可是照石的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
他還沒反映過來,就被拖去院子裡打軍棍。第一棍打下來的時候,阿毛的眼淚就掉下來了,這個疼痛可不是家裡的雞毛撣子能比的。他哭着叫娘,娘也聽不見,叫二爺,二爺也不理他,最終阿毛嚎啕大哭,“班長,嗚嗚。連長,營長,嗚嗚~”
待到四十軍棍打完,他再擡起頭時,行刑的那個士兵,竟然和他一樣,眼睛裡、臉頰上都是淚水。
夜裡,阿毛疼的無法入睡,一隻大手覆在他的後背上。黑暗中他看不清臉,但也知道是二爺來看他“二爺,啊,不,不,沈團長。”他覺得二爺在黑暗裡笑了一下,問他:“後悔了吧,還想打仗嗎?”阿毛搖頭:“二爺,我不後悔。我不後悔來打仗,也不後悔跑回來。我比營長還幸運呢,他丟了命,我才捱了四十軍棍而已。”照石在黑暗中點頭:“是,你小子拿起槍就是國軍的王牌部隊,上來就用中正式,很幸運了。傷好了還回魯團長的團吧,他打仗也是好手,從前是你大少爺的老師。”說完,照石摸了摸阿毛後腦勺的頭髮“以後再委屈也別叫娘了,叫二爺更不行,丟人!”
阿毛在黑暗裡重重地點頭,牽動了身後的傷,輕輕地“嘶”了一聲。
照石的部隊轉戰羅店,在那裡意外遇到了補充上來的稅警總團。程楠的意思是,兩支部隊交替換防作戰,這樣都可以有一些喘息的時間。
照石不同意。
稅警總團五個團在江灣打的剩下兩個,補充進來的全是新兵。照石指這那些年輕又懵懂的面孔說:“這些人,有幾個知道怎麼瞄準敵人的?有幾個會利用掩體的?能把子彈裝進槍裡就算不錯,怎麼獨立作戰?作戰部隊必須合編,老兵帶新兵。”
程楠倒也認可這個辦法,另外補充了一條,一個班有三到四名老兵的,負責夜間戰鬥,不到三名老兵的,負責白天。白天以隱蔽爲主,注意觀察敵機,夜間敵機和大炮都不能用,重點進攻,對付坦克,還是你們沈團長一二八時的老辦法,集束手X榴X彈。“
就這樣,羅店開始拉鋸戰,白天敵人用轟炸機和大炮佔領了陣地,晚上又被奪回來,一個小小的江南小鎮成了名副其實的”血肉磨坊。“
蘭心只要看到教導總隊下來的傷兵就要問有沒有看到照石,有人說沒看到,有人說在虹橋機場見到,又有人說在閘北火車站見到,還有個連長告訴蘭心,司令部裡已經沒人了,參謀處的人全都下去帶人上前線,下面有團長陣亡,照石也下去代理團長了。傷兵一批一批地下來,好消息是,還沒有戰敗,陣地還在。
然而好景不長,臨時醫院的傷員越來越多,臨時充作病房的教室都住不下,走廊的地上也全是人。所有能動員起來的人,都來幫忙,整個學校裡充斥着消毒水和血腥味。人們嘶吼着,呻吟着,與敵人與生命進行殊死搏鬥。學校門外劃過刺耳的剎車聲——又有傷兵到了。兩個戰士擡着擔架進來,上面是一個血肉模糊的人“讓開,讓開,大夫呢,快救人,救我們團長!”
蘭心聽見“團長”兩個字,心就要跳出來,急忙領着擡擔架的士兵進了校長辦公室——這是最後的空間,已經沒有牀了。校長辦公室原本是留給靜嫺和照泉休息用的,擔架擡進來,靜嫺從沙發上起了身,這裡成了最後一張病牀。她絞了紗布來給擔架上的人清理傷口,剛剛走近,看到那血肉模糊的身體,胃裡便翻江倒海,饒是她見過許多傷號,仍然忍不住。她擦乾淨那張沾滿血跡和泥水的臉時卻愣住了,回頭看向靜嫺,“嫂娘,是正海。”靜嫺正要走過來看時,蘭心大叫:“嫂娘,您別看,別看。叫大夫,叫大夫來,他得做手術。”
稅警總團的裝備是很精良的,單兵的輕型裝備並不見得比日本兵差,但是若論重裝備則是天壤之別。然而想要佔領敵人的工事,沒有大炮坦克,就只能拿人命往上填,正海那個團也跟阿毛他們一樣,他本是一個連的連長,結果,團長犧牲了,營長成了團長,再後來營長也犧牲了,他這個連長成了團長。他也並沒有更大的本事,除了槍打的準,他從小在學校裡跟大孩子們打架的法子倒派上用場。因地制宜,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條件。
他的陣地在一片陡坡之上,拿望遠鏡往下一瞧,正海差點笑出聲來,陡坡下鬼子的藏身地是一片儲煤窯。敵人躲在裡面,槍打不着,若是用炮轟,肯定土坡也得炸塌,直接和鬼子同歸於盡。而這個煤窯是哪裡的呢,是他陣地後方的紡紗廠。這個紗廠原就是沈家的產業,一二八後在照石的勸說下才轉手出去的。紗廠的地形,正海再熟悉不過,叫來一個連的士兵,”去,去紗廠的倉庫裡找棉花,再去各車間的維修室裡找機油。“不一會兒,他要的東西就都搬來了。正海讓士兵在棉花上澆上油脂,一個個巨型火球順着陡坡就滾進了煤窯,紗廠裡成山的棉花,很快就堵住了煤窯的洞口,裡面的幾百號鬼子都燒成了灰燼。他不但守住了陣地,還向前推進了一段。
天色矇矇亮的時候,換防的部隊就要上來。正海看看前方小樓的敵人據點,揮揮手道:”手X榴X彈馬上運上來,咱們把這個據點解決了再下去。別讓換防的兄弟部隊說咱們戰場沒打掃乾淨。“結果天亮了,自己部隊的手X榴X彈沒到,敵人的炮彈先到了。一顆炮彈當空爆炸,他按着兩個衛兵臥倒,爆炸聲震耳欲聾,頃刻間血光沖天。兩個衛兵一息尚存,而正海已經昏迷不醒。
醫生從正海的身上取出二十多塊彈片,更嚴重的是,他的左手沒有了。待他醒來,看見的是靜嫺流淚的眼。正海想伸手替靜嫺擦擦眼淚,看到的是刺目的白色繃帶,那一刻他就全明白了。靜嫺拉着他的胳膊,把殘缺的小臂放在被單下,抖着嘴脣哽咽了一聲:“孩子。”正海卻咧嘴笑了笑,露出白而整齊的牙,“娘,右手還在呢,還能拿槍。”靜嫺再也忍不住,拍着正海哭道:“你們這些孩子,一個一個的都不聽我的話,我就想你們好好讀書拿住筆桿子就行,那槍桿子是那麼好拿的?現在知道厲害了?”正海伸出右手來抓住靜嫺:“娘,您別哭了,等回頭打敗了日本人,我們都乖乖聽您的話。娘,我前兩天看見二叔了,他也是團長,我也是團長,我跟他一樣,您看我都追上二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