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幾日,孫管家就帶着小兒子孫正海來了沈公館。這孩子生的很結實,皮膚有些黑,眼睛不大,眼仁卻烏溜溜地透着光,穿着靛青的學生裝,頭髮剃的很短,烏黑的發茬都支棱着。孫管家想必在家教了不少規矩,那孩子見了靜嫺就上前來規規矩矩地請了安,又要給照石請安。照石攔住他“說起來也都是一個學校裡的學生呢,我雖有輩分,到底年紀小,不能受你的禮。”靜嫺笑眯眯地遞給他一支新的自來水筆,“好孩子,拿着吧,你們讀書上學想是用的着的。”又來過他的手,指着浣竹說:“這是你浣竹妹妹,你好生照顧她,別讓人欺負她。”正海烏黑的眼睛打量着浣竹:“浣竹小姐,你放心,我必不讓別人欺負你的。”靜嫺又指着曉真說:“這是顧姨娘,回頭你在這家裡想吃什麼就和他說。一會兒她帶你去你屋子裡,你看看短什麼東西要告訴她。我聽我家二爺說,你在學校裡功課是頂好的,將來一定有出息。”
正海一本正經地回答:“大奶奶您過獎了,我爹說了,人活一世總要爭口氣,讀書就要讀出樣兒來,倘若不能讀書,出去做事也不能落了人後。就是擠電車也得第一個上去,都是兩條腿支個肚子,怎麼就比別人慢呢。”靜嫺看他人小鬼大,笑着說“你爹說的很是,你是個孝順的好孩子。將來你在我家裡讀書,有不明白的,也可以問二爺,他在學校裡成績也很好的。”正海點頭:“我認得二爺,相片貼在中學部的牆上呢。”孫管家在一旁說:“你這個孩子讀書要有二爺一半用功就好啦,都讓你娘慣壞了,貪玩得很,放學回去玩到天黑,早上起來做功課。”正海撅着嘴說:“我功課都做好的,誰管我早晨做還是晚上做呀。”照石在一旁笑:“貪玩還考第一名的,厲害呢。”靜嫺卻在一旁,很認真地看着正海說:“正海,在我家裡可不許這樣的。放學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做功課,功課做好纔可以出去玩。浣竹妹妹小,你也要看着她做好功課才行,你們倆的功課都要拿給二爺看的。”正海瞪着烏溜溜的眼睛看着靜嫺,又眨巴了兩下,好像是說知道了。孫管家剛要讓他回話,靜嫺卻用眼神制止了他,轉頭看向照石:“讀書做功課也不是爲了應付考試的,也有着要堅持和自律的意思,考第一名也不能亂來,要有好習慣,不然年紀小功課簡單還能應付,將來讀中學讀大學怎麼辦?以後正海和浣竹的功課你都看着些,都做好了才能出去玩。”接着掃了一眼正海和浣竹,又吩咐照石:“他們倆要是不聽話,你儘管拿出二叔的身份來教訓,或者晚間回了我就是。”正海原本不太知道靜嫺這個話是說給他還是說給照石,只看着沈家的二爺始終筆管條直地站着,下頜微收,待靜嫺交待完,還輕點了一下頭,略躬了躬身子答道:“是,照石記下了。”正海腹誹:“爹說的果然沒錯,沈家就是規矩大。”他此時大約還有點後悔,早知道就不來這裡了,轉念想了想進門時看見的大草坪和池塘,總是比他住的弄堂有意思多了。這麼一來倒也平衡了,再擡眼看看身邊的浣竹,心裡就高興起來。這個小姐長的真好看,皮膚像是牛奶一樣,笑起來兩眼彎彎,兩個人一起玩肯定有趣極了。可惜,這個小姐不會講話,不過也好,班上那些女同學整天嘰嘰喳喳的真是耳朵都要被吵的聾掉了。
浣竹雖然不能說話,自從聽說能去讀書,每日裡歡天喜地,眼睛裡全是笑,還央着顧姨娘給做了身月白襖子靛青裙子的學生裝。臨近去學堂的一天,顧靜嫺應酬生意上的事情沒在家,顧姨娘在廚房忙着。浣竹趁沒人注意,拉着小丫頭棉桃給剪了辮子,弄了個齊劉海的學生頭。等顧姨娘從廚房出來看見,嚇的臉都白了。趕着打了棉桃兩下,棉桃又委屈又害怕,在一邊嚶嚶地哭。顧姨娘自知身份,也並不敢教訓浣竹,只能抱怨着,“我的小祖宗,你這個膽子也太大了,也不商量一聲,就敢把辮子剪了。回頭外面抓革命黨,看把你也抓起來的。”浣竹並不害怕,捂着嘴咯咯笑。照石和正海從學校回來,浣竹就跑去二叔面前獻寶,照石摸着她的短髮,開心地說“好看,學堂裡的女學生就是這樣的。”正海撇撇嘴,“我覺得還是梳兩條辮子好看些。”浣竹不滿意正海的評價,在一旁橫眉立目,撅着小嘴。曉真與照石陪笑“這姑娘一聲不響地就剪了,若是大奶奶回來怪罪,我們擔待不起,二爺可要幫忙說句好話。”照石答道“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你放心吧,我跟大嫂說情,必然不讓你落了不是。再說,大嫂不是一味頑固守舊之人,就是你也把辮子剪了,她也未必就生氣。“曉真大窘,”二爺可別說笑,我們哪能隨便剪了頭髮。“照石突然想起什麼似的,”之前,你說想認些字,倒不妨等浣竹上了學,每日她做功課的時候,一起學一些。”曉真低了頭“我是不得空閒的人,這事情還是要請了大奶奶示下。”照石點點頭,帶着正海回書房去了。
正海做功課時心不在焉,筆抓在手裡半天不落下一個字,也不知道想些什麼。照石敲敲他的書本,“做功課的時候不許胡思亂想!”正海嚇了一條,筆掉在本子上,畫了一條尾巴。照石眼皮都不擡“撕了重寫。”正海摳着本子不樂意。照石看着他“要麼你現在撕掉寫,要麼一會兒寫完了拿給我看的時候我給你撕。還是讓我回了大奶奶去?”“不要!”正海早看出來靜嫺是這家裡說一不二的人物,照石的功課和習字在他看來已經工整到可以拿尺子量的地步,還是被撕掉重寫過。小朋友微微嘆口氣,撕掉之前的幾行字,重新開始寫。
沒寫幾行,又擡起頭來,被照石一個眼神瞪回去。最終,他放下筆,輕輕地問照石:“二爺,浣竹小姐偷剪了頭髮,大奶奶會生氣嗎?她要是生氣了,會怎麼樣?”照石此時才明白,這孩子一直坐立不安原來是不放心浣竹,他卻有意逗逗正海,“我不知道啊,也許會,也許不會。她要是生氣了浣竹就挨罰唄。”正海問:“浣竹不是大小姐嗎?大奶奶是她親孃還生她的氣,還罰她,怎麼罰?”照石問:“你整天淘氣,親孃沒生過你的氣嗎?”正海點點頭:“我把炮仗丟在鄰居家竈披間的煤球爐子裡,我娘就生了好大的氣,把她量衣服的竹尺子都打斷了。”說完,他激靈了一下,“可是,可是,浣竹那麼小,又是女孩子,怎麼能捱打呢。二爺,你去跟大奶奶求求情,讓她別生氣好嗎?”照石接着問:“求情?怎麼求啊?”正海想了想說:“你就跟大奶奶說,是我跟浣竹說學校裡女學生都要剪頭髮的,她信了,才剪掉的。”照石笑:“浣竹因爲剛纔你說不好看,現在還沒拿點心來給你吃呢,怎麼你還要替她講話,再說大奶奶知道你騙浣竹,不是要生你的氣?”正海趕緊說:“我是男孩子不要緊的。”說完又撓撓頭說:“其實浣竹剪短髮也好看的,我剛纔不是故意氣她。是因爲今天放學的時候,我在學校買了一隻小卡子給她,可是一回來就看到她剪了頭髮。”說完,自己去書包裡翻了半天,拿出一隻銀色的小卡子,上面有一隻展翅欲飛的蝴蝶。就是這時候,門開了,浣竹端着一碟子薩其馬進來。看見正海手裡的卡子,就知道是買給她的,劈手奪了去,卡在短髮上。兩個孩子都歡喜起來,你一口我一口地吃點心。
晚上靜嫺一回來,曉真就趕着說了浣竹剪頭髮的事兒。靜嫺叫了曉真到房裡,倒也沒有大驚小怪,還誇她剪的不錯,像個女學生。末了卻正了正顏色,拉着浣竹的手說“《弟子規》裡講的,事雖小,勿擅爲,苟擅爲,子道虧。你要剪個女學生的頭髮也沒什麼,但要跟娘講一聲,這樣纔不叫擅爲嘛。你看看,你倒是高興了,害得姨娘擔心了半日又害棉桃捱了一頓罵,心裡不定怎麼委屈呢,可不是代你受過了嗎?以後可不許這樣了。”浣竹忽閃着大眼睛,輕輕點了點頭。靜嫺摸了摸女兒的小臉接着吩咐“去跟姨娘道個歉,回房去抄一遍《弟子規》來。”浣竹走到曉真身邊要行禮道歉,被曉真拉住“使不得,使不得,姨娘去給你做碗杏仁羹,抄好了書來喝。”
曉真開門往廚房去,卻看見照石站在門口,嚇了一跳。靜嫺皺着眉問“怎麼不進來,在外面鬼鬼祟祟地像什麼樣?”照石陪着笑“我是聽聽大嫂生氣沒有。若是生了浣竹的氣,就進來勸勸。是我不好,指着那課本上的圖畫跟浣竹說起過學堂裡的女學生都是剪了辮子的。”“那我說的話可聽見了?”照石笑道“聽見了,事雖小,勿擅爲。原是擔心大嫂生氣,怕浣竹要挨戒尺,如今既是去抄書,我就放心了。”靜嫺也笑“放心吧,浣竹到底是姑娘,比不得你這樣的少爺。你別怨我偏疼自己的親閨女,只教訓你的時候嚴厲,到浣竹這兒就縱容了。”照石微正了正身子低頭答道“照石不敢。”靜嫺點點頭“知道你是明白事理的孩子,快回去休息吧,明天還要送浣竹去學堂呢。”照石帶着浣竹一起出了門,笑眯眯地說:“書要自己抄,不許讓正海幫忙啊。”浣竹認真地點了點頭跑回房去,照石轉頭對花架子後面的一團陰影說:“放心了吧,可以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