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真下樓去尋了桑枝,她正坐在牀沿上做活。桑枝比曉真略大不到兩歲,生的身材高挑,因還未嫁人,不曾盤髻,腦袋後面拖着一條油光水滑的大辮子,辮子上用個皎月的綢帶打了盤長結,那閃亮的綢帶原是打在姑奶奶帶回來的一盒子奶油洋點心上,桑枝看顏色可人,就管浣竹小姐要了來,打了幾個漂亮的結給小丫頭們系辮子。她穿着月白色的竹布小襖,乾乾淨淨沒有繡花,卻是用銀線盤出如意的邊子滾了領口、袖口。
曉真往桑枝這裡常來常往,桑枝也沒站起來招呼她,她奪了桑枝手裡的活計來看,是個小巧的香囊,轉臉便打趣道:”喲,這是繡了要給誰做定情的信物呢。”桑枝唬了臉:”你一個姨娘,好歹也算半個主子,哪有這麼跟丫頭說話的。眼看就要端午節了,總要給小姐少爺做些香囊帶。就這幾日也不知道是什麼小蟲子鑽進窗子裡,還咬了蓮舟小少爺的胳膊,弄了香囊來在枕邊放着,也能避避。”曉真拿起針線框裡另外一個繡了一半的花樣子,卻是奶白底子上有一蓬翠竹,想是給浣竹的了,於是也拈起針線繡起來。一邊繡一邊擡眼似笑非笑的看着桑枝。桑枝被她看的不自在丟下手裡的活計:“姨娘往別處坐坐吧,你總這麼看着我,我可在這屋裡呆不住了。”曉真笑起來,“你別走,我領了聖旨來的,要你跪下接旨呢。”桑枝也笑:“皇上都讓人關在紫禁城裡了,這會兒又替誰傳旨意呢。”曉真說:“我還能替誰傳旨。你快坐下,是真有好事情要說。”
桑枝將信將疑地坐下,曉真便把靜嫺替她尋了親事的事情講與她聽了。桑枝聽了這個,滿臉飛紅,又不好趕曉真走,竟是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曉真拉着她的手說:“這屋裡現在也沒別人,我倒問你一句要緊的話,你究竟是怎麼想的?你若是不願意,告訴大奶奶知道,她必定替你做別的打算。”桑枝搖頭:“有什麼願意不願意的,這人我也不認得,大奶奶必定會爲了我好,總歸要幫我找個好人。他這樣年紀輕輕地做了二掌櫃,想是聰明能幹的。”曉真問:“你自己就沒什麼想頭?”桑枝不解地問:“想頭?我能有什麼想頭?我娘說,按照從前的說法我們家就是顧家的家生奴才,我打小就跟着大小姐陪嫁到沈家來的。如今是民國了,也沒什麼主子奴才的說法,也都是按月掙月錢的。要說離開,也擡腳就能走。可是,我爹孃也都在寧波老家,我自己孤鄰鄰的一個人跟在上海,我能上哪去呢?我就是回了寧波,也不過就是嫁人這麼一條路,我爹孃也由不得我來挑三揀四。再說,大小姐人好,待人寬和,如今外頭商行裡,家裡頭,都忙成一鍋粥了,她還循着老禮,操心着我的事,我哪能再去給她找什麼不自在。”曉真悶懨懨地說:“唉,我總是想着,如果有機會,還是得找個自己認識的,知根知底願意嫁的人才是,這人見都沒見過,高矮胖瘦一概不知,就要和他過一輩子。性情好還好,若是不好那可不毀了。”桑枝笑了:“你嫁來這家裡,難道是早認識我們大爺了?”這話說完,又覺得不妥,忙忙地起來找茶壺,要倒水給曉真喝。
曉真叫住她:“你不用忙,也不用不自在。我就是當年身不由己的來了這兒,纔想着和你說,讓你趁着有機會,嫁個可心意的人。”桑枝看了看門外,沒有什麼人經過,坐下來問曉真:“咱們倆在這家裡年歲差不多,也能說幾句話,從前並沒好意思問你,如今你提起來我纔多問一句,你怎麼就走了這條路呢。”曉真拉住了桑枝的手,“我家與大奶奶的孃家是遠房的親戚。顧家也是名門望族,這樣的大族旁支窮困落魄的也有的是。我爹原是顧家族學裡的先生,後來不知道爲什麼就生了咳血的病症,臨死前就留一句話,說是傾家蕩產也得供我弟弟上學讀書。可是孤兒寡母的,可拿什麼上學呢。正巧大奶奶託了家裡人說要給大爺尋個姨娘,我大伯才與我娘說了。沈家的彩禮,供我弟弟讀大學都是夠用的了,且想着大奶奶好歹與我算是本家,也不至於太苛待。只是沒料到大爺是那樣的人。”
桑枝嘆氣:“現想想也覺得好沒意思的。我娘說大奶奶可是從小就喜歡大爺,這算是嫁了自己的心上人,結果又怎麼樣呢,還不是搭上你一起守活寡。要說福薄,大奶奶可是顧家大小姐,從小金枝玉葉般長大的,唉!”曉真推推她:“原是給你報喜,怎麼倒嘆起氣來了。”桑枝白她一眼:“什麼報喜,還不是來嘔我。”曉真笑說:“誰嘔你了,我自己還沒怎樣呢,誰要你在這兒替我嘆氣呢。不過就是過日子,不是有這樣的不好,就是有那樣的不好。要爲這些事天天嘆氣,也別活着了。好事情已經說給你了,怎麼回大奶奶,你自己看着辦,我可忙別的去了。大奶奶要把家裡的人能打發的都打發了呢。”
第二天,照石就陪着大嫂去了商行,上午工工整整地抄了一沓文書,下午又陪着到廠子裡和鋪子裡詢問狀況。晚上有個賑災的慈善酒會,也隨着大嫂一起出席。白天還好,他只用規規矩矩侍立一旁就行,酒會上免不得有人聽說他是沈家二少爺要前來攀談兩句。照石雖然年紀不大,也不得不打點精神應對以顯出他應有的教養和見識。
他勤謹地陪在大嫂身邊,一邊表演着談吐風雅家教優良的沈家二少爺,一邊盯着酒會上形形色色的人羣,心裡頭胡思亂想,”剛過來寒暄的那個出版商,看起來活脫脫地像書裡的孫猴兒,偏他後頭那個百貨公司的董事長像是孫大聖的二師弟。“他正心裡好笑,一個穿着西裝,帶着金絲眼睛的男人端着一杯酒靠近照石,與他攀談起來:“二爺,不知貴府上紗廠的棉花可都收上來了?蘇北遭了災棉花減產,今年的生意怕是不好做呢。”照石也收回那些亂七八糟的思緒,客氣地點點頭:“勞您動問,今年的原料確實艱難些,我們也已着人往湖北那邊去收棉花。不過是多搭些運費吧,供應上還是不成問。”那人又關切地問:“如今兵荒馬亂的,路上當心不太平啊!”照石陪笑着應了:“家裡與軍方有些來往,安全還是能保證。敢問您是?”那人笑着說:“哦,我是商業儲蓄銀行的,姓祝。”
照石忽地想起集會那天舞臺上那個有酒窩的姑娘,眉眼與眼前人有些相似,隨即明白這就是孫襄理提起過的祝董事長。他伸出手去,與那人握了握:“祝董事長,幸會,多謝指教。”那人見照石反應如此迅速,心下納罕,也客氣起來:“不敢當,你們沈家大奶奶真是女中豪傑。”照石點頭:“是,我們沈家全仗大嫂辛苦打理。”正說着,靜嫺也走過來,笑着說:“祝董事長可別拿我們取笑,貴府上的女公子纔是巾幗不讓鬚眉呢。”這位祝先生哈哈大笑起來,“哪裡哪裡,那孩子就是淘氣罷了,瞧二少爺多穩重,她可差得遠呢。”靜嫺望着照石說:“祝先生是上海金融界的新貴,自美國留洋回來的。將來有機會你可得多向他請教。”照石忙躬身答道:“是,改日一定往祝先生那裡登門求教。”那位祝先生客氣道:“別,別,一起探討一起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