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後
蓮舟終於考取了北京大學外國語系,一向沉穩的靜嫺竟然喜極而泣。正海還笑:“娘,我當年考去日本也沒見您有這麼高興啊。”靜嫺擦了擦眼角的淚,說起話來卻是含着笑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蓮舟這孩子哪像你和浣竹讀書都不用人操心的,別說是我和你二叔,就是你跟浣竹也沒少替他費勁啊。”蓮舟在一旁腆着臉說:“娘,您回頭要好好感謝咱們的教育家嬸孃啊,興趣是最好的老師嘛。哪像二叔和正海哥,就會嚇唬我。”蘭心心裡也很是爲自己的教學成果高興,“爲了你啊,不知道跟你二叔吵過多少回呢。總算給嬸孃長了臉,回頭讓你二叔知道他那套辦法沒我這套辦法好。”蓮舟忙使眼色:“噓,那不是二叔的辦法,是我孃的辦法。”靜嫺無可奈何:“真是不得說你兩句好的,如今連你娘都敢編派。就這一點,你嬸孃是管不住,就得你二叔回來黑了臉,才老實。”正海在一旁說:“娘,如今我在家了,要怎麼收拾他,您說話。”蓮舟卻擠着眼睛笑:“正海哥,你彆着急啊,等我姐給你生了兒子,你好好管着。哼,回頭啊,我也讓你兒子管我叫二叔,好好嚇唬嚇唬他!”
靜嫺握着蘭心的手,和浣竹一起看着正海追着蓮舟跑出門去。接着才說:“北平那地方冷,得給蓮舟準備幾牀厚的鋪蓋,再多做幾件棉袍和棉鞋。”蘭心撇嘴:“我看您也是少替他操些心纔好。他正是愛漂亮要裝瀟灑的年紀,哪肯穿棉袍棉鞋。我讀大學的時候,寧可腳上生了凍瘡,都要穿洋裝穿呢大衣,說什麼也不肯穿棉鞋的。”靜嫺嘆息着:“那你娘還不是一樣要給你做了棉袍棉鞋預備着,當孃的,都是操心的命,不分時候。”
第二天全家上下就都爲蓮舟的事情忙碌起來,量鞋樣子、量衣裳,選了棉花去彈被子。正海勸道:“娘,您弄這麼些東西,他可怎麼扛到上海去呢。”說完還補充一句:“我九月份還要去趟維X也X納,我可不能送他啊。”一句話提醒了靜嫺,“是啊,得找個人送他啊,不然這麼些東西可怎麼帶。”蓮舟可傻了眼,萬一曉真就在火車站等他,誰要送他去北平,那不全露餡了。幸虧正海不能去,千萬別讓二叔送,要是二叔去更麻煩。他滴溜溜轉了兩圈眼睛以後,就想了個萬全的主意:“娘,正海哥不能送我,總不成讓姐姐去吧。我倒有個合適的人,你也最放心不過。”靜嫺道:“說來聽聽。”蓮舟坐下來,挽着靜嫺的手臂:“讓阿南送我去。只是這一來一回的時間長,若是他廠子裡不允許,就求娘幫打個招呼,或是幫他再找個地方。”靜嫺想了想,阿南確是個最合適的人選,與蓮舟要好,力氣也大;兩個男孩子在一起出門在外也更方便些。於是便答應:“只一條,你兩個在一起不許闖禍。阿南上班的事,你不用操心了,他願意留在北平跟你一起都沒問題,娘幫你安排。”蓮舟一聽這話,摟住靜嫺不肯撒手“娘最疼我了,太好了!”
蘭心在一旁說:“咦,今天這太陽是從西邊出來的嗎?外頭人人說沈家大奶奶規矩重家教嚴,如今看來竟是傳聞,騙人的罷了。”靜嫺打發了蓮舟、浣竹和正海出去才和蘭心嘆氣:“前些日子在陣地醫院看的我心驚膽戰,你說說那些孩子,不都是蓮舟、正海這樣的年紀,哪個在父母身邊不是手心裡的寶貝,一顆炸彈過來,受傷殘疾算好的,有多少就此閉了眼,再不得見了。”說完眼裡涌上傷感“有那麼一刻,我覺得從前過於苛責照石,對正海、蓮舟要求的也過了,孩子能平平安安地在身邊比什麼都強。現在看見蓮舟也覺得我多疼一時是一時,不定那天想疼也疼不上了。”
蘭心幾乎不能相信這是從靜嫺嘴裡講出來的話。從前在外聽說也好,實際接觸也好,用來形容靜嫺的詞彙多數是“深明大義”“巾幗英雄”,而現在坐在她身旁失神的,不過是個普通的母親,顧不得盡忠報國,講不出讀書奮進,就是心心念念地想讓兒子留在身邊撒嬌邀寵。她無法勸慰這位失落的母親,只能靜靜地陪着她。
蓮舟臨走的前一天,靜嫺依舊失神,蘭心連帶着家裡的丫頭僕婦們個個輕聲輕氣。唯有蓮舟接了阿南來家裡,興奮的上竄下跳。蘭心正陪着靜嫺驗看新做好的被褥,單的、棉的、夾的,樣樣俱全,無不是今天的新棉花和上好的絲棉。樓下卻突然一陣喧囂,“明兒就走了,這家裡頭還跟個成衣鋪子似的嗎?”蘭心和靜嫺會心一笑,是照泉來了。接着就聽見蓮舟拿腔拿調地給姑姑請安,不知是得了什麼禮物一陣歡呼地跑開了。兩人迎到門口,只見照泉穿一件米白的短袖衫配了湖綠的半身裙,襯衫領口的扣子已然解開了,手裡拿張報紙扇個不停,一面走一面回頭和雲羅說:“去給我找把扇子,要麼乾脆讓人搬個電風扇來。”
蘭心吩咐雲羅,讓去找電風扇,靜嫺卻笑照泉:“我坐在這兒半天也沒覺得熱,你進門來這麼一嚷嚷,四下裡都跟着了火似的。”蘭心道:“大姐來的好,快寬寬嫂孃的心,正爲着蓮舟要離開家傷感呢,我給您端一盤子楊梅來,好好解解渴。”照泉滿不在乎地說:“傷感什麼呀,我看哪,人就是不能過安穩日子。照石那麼一句話不說地跑了,她也顧不上傷感了;蓮舟這麼好端端地從家離開,倒成了事了。蓮舟五六歲大就跟着哥哥姐姐一起擦櫃子腿兒那會兒怎麼不見你心疼,這麼大歲數了,你是怕他餓了吃不到嘴裡,還是怕冷了不知道蓋被子啊。”照泉這一串連珠炮,聽的蘭心捂着嘴直笑。
蘭心出了門,照泉突然一本正經地跟靜嫺說:“我跟你講,他這會兒上北平,你該說該管的,可不能鬆了。要麼這孩子突然跟脫了繮的似的不定闖出什麼禍呢。這歲數的孩子要是闖禍,可不是打架惡作劇那麼簡單了。你這個蓮舟本就寵的比別人膽子大些,你可別到時候後悔。”此時,靜嫺已經收拾起自己的那些傷感,理智佔了上風,自然又流露出家長的威儀,叫了雲羅來吩咐:“叫小少爺換換衣裳,到祠堂去,明兒要走了,也給他娘磕個頭。”
聽了這個蓮舟也不敢怠慢,斂起心神,認認真真換了寶藍色的縐緞長衫,就往祠堂去了。一推門就聞到了陳腐的木器味道,燒多少檀香要蓋不住。他剛皺一皺眉,就看靜嫺已正襟危坐在祠堂裡的明式官帽椅上,立即屏了息疾走兩步,向靜嫺略彎了彎腰“娘,您叫我。”靜嫺衝着蓮舟親孃的牌位擺了擺頭“去給你娘上柱香,磕個頭,和她說一聲。”蓮舟親孃的牌位並沒有和祖宗的牌位在一起,而是在西牆根下單設了一個小桌,上面一個小小的木頭牌位上寫着“如夫人陶氏之位”牌位前也放着小小的白瓷香爐。
蓮舟依言燒香磕頭並祝告一句:“娘,我往北平讀大學去了,您放心吧。”行禮畢便走回靜嫺面前,看起來溫文爾雅,像是個飽讀詩書的謙謙君子。靜嫺道:“叫你來,也是要再囑咐幾句。一來,北平離家遠了,你自己多精心些,衣食保暖的事情娘再顧不上了;二來,讀書的事情你自己上心,沒有家裡盯着也不可荒廢了;三來,大學裡也是什麼樣人都有,家裡的規矩你知道的,不該去的地方不許去,不該乾的事情不許幹,不該交往的人不許交。”靜嫺說一句,蓮舟答一句“是”,末了,靜嫺仍是肅着臉:“大學裡也是有考試的,成績要寄回來給我瞧;家裡在北平有鋪子,有事就去找掌櫃,我要是聽說你在北平花天酒地不學無術,必得讓你知道知道沈家的家法。”蓮舟撅了撅嘴:“是,兒子不敢。”
說完,靜嫺卻拿出一隻錦緞的盒子:“這是孃的東西,給你帶去,若是想家裡了,就拿出來看看吧。”蓮舟接了盒子,從窗口透出的光線裡細瞧了瞧,這錦盒看起來不像是新的,用手輕輕撥開象牙做的鈕子,裡面的紅絨絲緞上靜靜躺着一支玉簫。蓮舟不知母親還有這樣的收藏,不禁愣了愣。靜嫺有些失落:“早忘了拿給你,早些給你,還有空教你吹吹,現在就只能看看了。”
蓮舟只得捧了錦盒道:“兒子好好收着,再放假回來,請母親教給兒子,回頭吹給您聽。”靜嫺嘆息:“娘也好久沒聽了,這簫還是當年你爹送的。”說完靜靜地出了祠堂的門。
蓮舟一個人藏在光束後的幽暗空間裡發呆。無論是她親孃還是靜嫺,在他懂事的歲月裡幾乎都絕口不提他的父親,他也從不追問。每當學堂裡有任何需要提到父親的時候,他總是不假思索地擡了二叔出來做抵擋。同學們炫耀坐在父親肩頭去遊園,炫耀父親手把手教騎車或是炫耀自己的父親精明幹練學問優長的時候,他都不羨慕,他有二叔。二叔讓他騎着脖子去摘紫藤花,二叔教他打網球,二叔會寫詩還會打槍,他們誰的父親都比不上。
而此時他悄悄地張了張嘴,不知道怎樣才能叫出“爹爹”或許,他從會說話開始,就沒有叫過。他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死是活,祠堂裡沒有父親都牌位,他也不知道父親長什麼樣子,他在家裡連照片也不曾看過一張。但是想想母親和姑姑的目光,大約,自己長的和父親很像。也好,或許正是自己現在的面孔,已經替代了母親腦海裡的那個形象。他如今年歲見長,心裡也默默納罕,父親當年爲何就不中意這樣美麗而賢惠的母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