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舟吃了早點就拎着包出了小院的門,冷先生躲在屋裡,從窗戶縫看着他遠去。衚衕裡突然多了兩個穿黑衣服的陌生人,緊緊跟在蓮舟後面。冷先生暗叫“不好”立即出門尾隨黑衣人而去。黑衣人看着蓮舟進了校門就不再跟着,反而在學校門口抽起煙來。直到中午,蓮舟出校門吃午飯,冷先生心裡笑了笑,沈家的小少爺果然是從不在學校的食堂裡吃飯的。那兩個黑衣人又跟上蓮舟,冷先生也只得也跟上去。很快黑衣人發現冷先生在跟蹤他們,就一邊一個圍過來“嘿,別找不痛快啊,幹嘛的?”冷先生倒也不慌,看着蓮舟走遠的方向問:“你們幹嘛跟着他?”黑衣人笑:“你還真夠多管閒事的,我們跟着他,跟你有什麼關係,啊?”冷先生白他們一眼:“他是我兒子,你們說有關係沒有?”這回兩個黑衣人倒愣了,“那報房衚衕的院子是你們家?”冷先生點頭:“是啊,是我家,兒子回家跟老子住,天經地義!”那兩人討了個沒趣,也不再跟着了,看樣子是匆匆地回去報信。
收到北平消息的正海更是不知所措,想了想卻沒給照石打電話,而是讓人去打聽了一番冷先生的來歷。筱鸞秋是在場面上的混的人,冷先生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上海。正海心中始終玩味他們離開廣和園時冷先生說的話:“世家子弟總來這地方不好,家裡還是管管。”在北平,人人喊他大少爺,唯有那位冷先生叫他姑爺,看來他早已知道他們的身份。是了,沈家是大族,生意又大,他和蓮舟這樣的少爺自然都是過了明路,人人知曉的。正海爲難起來,不知道要不要把這個消息告訴浣竹。
這樣的事情,正海不能在擅自做主,一封電報把照石請回了上海,卻不敢在家裡和照石談論這樣的事情,拉着他去了租界裡的咖啡館。
“二叔,你決想不到蓮舟不回宿舍是住在哪了?”聽正海的話頭,蓮舟並沒有住在煙花柳巷,照石倒鬆了一口氣,“你說吧,他在哪。”
“他爹那兒,他親爹。”
照石的表情也變的凝重,這個消息太沉重了。大哥和大嫂不幸的婚姻,是他們沈家的一樁公案。因爲這樣的不幸,導致浣竹啞了嗓子,蓮舟沒了親孃,甚至於他於曉真於蘭心都被裹挾其中。當初他與蘭心結婚時,他甚至有點懂得大哥當年的煩躁,而如今兩人琴瑟和諧又不免替大哥大嫂惋惜了。照石自小受的大嫂的聖人教化,從來懂得要爲尊者諱,在這事上能避則避,不置一詞,如今事情就這樣擺在他的面前,也容不得避諱了。
他只得嘆息着向正海說:“在這個事情上,浣竹和蓮舟都比你命苦,從來不知道有爹的孩子是怎樣的生活法。看這個樣子,蓮舟是已經認了父親,我們也斷沒有拆散人家的道理。聽你的意思,當日裡我大哥也是想法子特意見了浣竹的。既這麼着,恐怕也得說給浣竹知道,認不認是她的事,我們斷沒有道理瞞着她。只是嫂娘那邊,卻不能讓她知道,一來又勾起她傷心,二來倒讓她難做。”
正海倒擔憂起來:“不告訴娘,萬一哪天她知道了,不是要責備我們這麼大的事情瞞着他。”照石皺皺眉:“那是必然的,有什麼責備,受着就是了。所以要你們當心在意,別不小心說漏了嘴。蓮舟那邊也不用囑咐,那小子在這些事情上明白着呢,這不把我們也瞞的死死的。”
到了晚上,照石忽然問蘭心:“如今浣竹和蓮舟從家裡的賬上支多少月例?”蘭心好笑起來:“你如今怎麼還過問這個?浣竹和蓮舟兩人原是每人每月五十塊錢。浣竹工作後在廠裡領薪水,月例減到三十塊。後來和正海結婚,是按照媳婦領月錢,又變成每月五十塊了。蓮舟一直沒變化,上大學以後,大嫂讓從她賬上另支五十塊給他,他每個月有一百塊呢。”照石握着蘭心的手笑起來:“果然是嫂娘調教出來的當家少奶奶,一塊一塊的錢數的真清楚。照你這麼說,現在是正海領少爺的月錢,浣竹領少奶奶的?”蘭心也笑:“正海自認了乾孃就是少爺的月錢,比着你和蓮舟一分沒少過。如今他兩個比咱們兩個有錢多了。你那部隊的薪水才幾塊,哪比的上家裡開給經理的薪水?”照石想了想:“他兩個平時應酬比我們多,花錢多也是有的。你看能不能從他們賬上撥些錢給蓮舟,回頭不拘從哪裡再補給他們就是。”照石從前從不過問家裡的柴米油鹽,今天竟然說起這個,倒讓蘭心奇怪:“嫂娘是什麼人,雖說這兩年她從不看家裡的帳,但我也不敢隨便蒙她啊。再說,蓮舟一個學生月錢都快超過大學教授了,怎麼還要給他錢,還要從浣竹這兒出?”
照石也不瞞蘭心,細細地將大哥的事情說給蘭心聽了:“我聽正海說大哥如今也落魄的很。既然蓮舟跟他在一起,多寄些錢給他,也就是補貼大哥了,從浣竹的賬上出,爲的也是讓她儘儘心。不管大哥大嫂從前怎樣,大哥總是她親爹,既然知道了下落,總要供養纔是。”蘭心此時卻替靜嫺不平,“要我說,蓮舟根本就不該認他!”照石搖頭,“蓮舟也是嫂娘教養大的,自小聽的都是天下無不是的父母,所以認了大哥也是人之常情。”蘭心坐正了身子:“虧你誇口說常讀聖人典籍,聖人雖說孝是天之經地之意民之行,可是也說非至德,其孰能順民如此其大者乎。可見只有達到君子之行,才能得到真正的順從。若是蓮舟認了你大哥這個父親,必然會讓嫂娘難過,難道對嫂娘就不要行孝道了嗎?你真是糊塗!”
照石半天沒答話,他沒什麼好說的,蘭心說的對。但從他心裡,還是願意看到大哥和蓮舟父子團聚,儘管會讓大嫂難過,但在他看來,團圓總是好過分離的。他攬過蘭心的肩膀:“好啦,你說的對,我今兒也受教啦。我說的這個事,也不急,待我去問問浣竹的意思吧,若是她也樂意,你就再幫忙想想法子。”蘭心別過臉去:“我沒法子,教我去矇騙嫂娘一來沒這個本事二來也沒這個膽量。你們一個個的都當孝子賢孫去,讓我這裡出錢,對不起,沒有!”
蘭心此前還沒這麼硬生生地拒絕過照石,這讓照石覺得有些難堪,只得恨聲說:“沒有算了!哪還弄不來這幾塊錢。”一時間兩人無話,各自睡了。
到了清早,照石和正海一如既往的早起鍛鍊,蘭心便悄悄進了浣竹的房間。大致問了問情況,浣竹就點着頭比劃,她已經知道了。接着她提筆給蘭心寫了張字條:”長輩總能寬容我們的錯誤,我們也要適時原諒。至於爹孃之間的恩怨,只能他們自己解,無論結果如何我都能接受。”蘭心撫着浣竹的背說:“真是個聰明又善良的姑娘。多少人糊里糊塗的活了一輩子都不如你心明眼亮。”
照石跑了步回來,蘭心就把紙條交給他看,照石笑着捏了捏蘭心的臉:“咱們都不如浣竹。照石洗了澡出來,衣服還沒穿好,房門被人嘭地一聲推開,嚇了他一跳,趕緊抓起襯衫披在身上,後面丫頭雲羅急急忙忙跟過來:”姑奶奶,姑奶奶。”結果一不留神瞥見了正尷尬萬狀的照石,“啊”地一聲跑開了。照石無奈:“姐,您好歹敲個門再進來啊,我這正穿衣服呢。”照泉根本不理他那一套,單刀直入地問:“你們國軍裡有沒有規定不許納妾的?”照石撓了撓頭,老老實實地說:“有規定,不光軍官,政府官員也一樣。但你知道的,很多人北伐之前就結過婚納過妾,總不成給趕走吧,所以也就是說說。大姐你什麼意思?我姐夫要納妾?”照泉突然哭起來:“那個殺千刀的整日裡眠花宿柳也就算了,如今在外頭也養起人來了。”一聽這話,照石腦袋也大了,陳象藩在家裡是他長輩一樣的姐仗,到了軍隊也是軍銜高他一階的長官,這樣的事情要怎樣管。
蘭心趕忙替照泉擦着眼淚,“大姐,大姐您先別哭,有話慢慢說。”照石衣裳還沒穿完,只得和蘭心說:“你陪着大姐到二樓小客廳裡坐,我上去看看嫂娘,一會兒請她下來。”蘭心和照泉也清楚,這樣的事,還是得說給靜嫺的。
照石跟着靜嫺到二樓小客廳的時候,照泉臉上的淚痕還沒幹,看見靜嫺便情不自禁地過去摟住她:“大嫂,我怎麼辦呀。”靜嫺由着照泉趴在肩上哭了好一會兒,才拍拍她的背說:“好了,不哭了,你弟弟和弟媳婦都看着呢。有什麼大不了的事,跟我說就是。”照泉這才抽噎着坐下,還沒開始說話,眼淚又出來了。靜嫺卻道:“蘭心,你讓雲羅絞個熱手巾來,另外拿把梳子,給你大姐攏攏頭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