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舟傻了眼,不知道怎麼辦纔好,只得自己呆呆的坐在房裡。東廂房齊大哥來敲了敲門問:“小王,怎麼了?媳婦怎麼也不做飯,出去了?”蓮舟無奈打開門,想了個理由:“嗐,在我身上看見一根女人的頭髮就不樂意了,你說我大老遠的坐火車回來,火車上什麼人沒有啊?人擠人的蹭上了也難說啊!”齊大哥眉開眼笑的點頭:“沒錯,沒錯,理解理解。這女人啊,得哄。你快出去找找,哄兩句就得了。”蓮舟別過頭去:“愛跑就跑,有本事別回來!”沒想到那齊大哥又說:“對對,這女人啊,不能總慣着,家裡就得爺們兒說了算!”蓮舟聽了差點憋不住笑出來。
那齊大哥終究是個厚道人,在院子裡叫自己媳婦:“柱子他媽,你上衚衕口兒看看,要是小王家媳婦沒走遠,就給叫回來。兩口子過日子,哪能吵兩句嘴就往外跑呢。天快黑了,外頭不安全。”蓮舟聽了這話,趕忙出門:“天快黑了,嫂子您歇着,我自己去。”
慧秋並沒有跑遠,就蹲在衚衕口的電線杆子下頭,委屈的流眼淚。她弓着背,顯得很瘦,把臉埋在臂彎裡,哭的肩膀一顫一顫。蓮舟遞過手絹去:“你別哭了,回家去吧啊。”慧秋不理他,也不接手絹,仍是哭。蓮舟只得哄她:“是我剛纔態度不好,不應該那樣說你,我道歉。或者你批評我幾句,我都接受。你別在這兒哭,一會兒巡警來了看見你,萬一帶去警局問話,那多危險。”慧秋知道他說的有道理,只得站起身來,跟在蓮舟後面,委委屈屈地回去了。”
進了家門,蓮舟便衝着慧秋鞠躬,嚇了她一大跳:“林慧秋同志,我剛纔態度不好,正式向你道歉,請你對我提出批評。”慧秋忍俊不禁,啐了一口:“誰要你道歉,我又不是你上級,沒權力批評你。”蓮舟卻嬉皮笑臉地說:“哎,同志之間也可以互相批評,互相提高嘛。比如林慧秋同志,我也要批評你。同志之間說話偶有冒犯,有意見可以提嘛,怎麼能隨隨便便離家出走呢,這裡是你的工作崗位,怎麼能隨便離開崗位呢。”慧秋聽了這話竟然怔住,不知道要怎麼反駁他。半天才吸了吸鼻子問:“吃飯了嗎?”蓮舟搖搖頭。慧秋嘆口氣,起來準備開爐子做飯,蓮舟拉住他:“算了,有點心,喝點茶水得了。”兩人正商量,齊大嫂在外面說:“小王媳婦,你們來還沒吃飯吧。我今天炸了醬,家裡還有點麪條,你們跟着吃兩碗炸醬麪得了。”蓮舟平日裡嫌棄炸醬麪太乾,不愛吃,這會兒也不好意思多說。慧秋去開了門,接過齊大嫂手裡的麪條和炸醬,道了謝。回房來摘了幾顆白菜葉洗淨切好做菜碼,蓮舟翻出兩盒子點心分別送給東西兩邊的鄰居。回來時靠着竈臺看慧秋做飯,有一搭無一搭地聊天:“哎,我姐帶了好些東西給我,可惜都是男生用的,也沒法送給你。我挑了半天,有一盒法國的香皂和一支金筆,可以給你當禮物。其他都是皮鞋、領帶什麼的。”慧秋低着頭切菜:“我不要,你也趁早都收好,咱們倆年紀輕輕在這院兒裡住着北房,已經夠招搖了。你再弄點外國香皂、絲綢領帶回來,更得讓人懷疑。”蓮舟擺着手說:“沒事兒沒事兒,不是跟他們說我在洋行工作的嗎,再說還不興我工作的好,得提拔呀。”慧秋把菜刀拍在案板上,嚇蓮舟一跳“就你這個口沒遮攔,還想得提拔呢!”蓮舟笑嘻嘻地說:“是是,我這也是老毛病了,小時候爲這事還捱過打,這幾年長大了又忘了。不過,你這脾氣也太急了,我說的不對,你說就是了。”慧秋一邊攪着鍋裡的麪條一邊咬着牙說:“我最恨別人冤枉我。”
兩人吃過飯,蓮舟去刷碗,慧秋靠在椅子上讀報紙,聽見他進來,頭也沒擡地說一句:“把碗擦乾淨再放碗櫃裡啊。”蓮舟一邊擦着碗上的水漬一邊說:“我跟你說句實話,住進這院子裡,我幹了很多從前從沒幹過的事情,比如刷碗。”慧秋笑起來,撐着下巴問他:“還有呢?”蓮舟說:“還有好多哪,比如生爐子,倒痰盂,換燈泡,還有,還有哄女孩子。”慧秋白了他一眼:“你這樣的公子哥兒,還能沒哄過女孩子,我纔不信!”蓮舟收了碗走過來說:“學校裡也有女同學追我,我都不理的,更談不上哄了,我都沒跟什麼女孩子來往過。我娘什麼事都疼我,就是不許在外頭跟女孩子眉來眼去,不許去花街柳巷,不是不許去玩,是走都不許走。”他想了想眨着眼跟慧秋說:“她要是知道我在北平跟個女孩子住在一起,嘖嘖嘖,真能要了我的小命。”
慧秋也究竟是個年輕的姑娘,免不了好奇,“富人家裡的公子哥兒,那個不尋花問柳的,就算是潔身自好,交個女朋友也沒什麼啊。饒是我大娘天天盯着那兩個庶出的哥哥,恨不能雞蛋裡頭挑骨頭,也沒把上八大胡同的事情翻出來說,你娘也管的太過了些。”蓮舟說:“你看,你這樣說也不客觀。不能因爲你大娘對你不好,就認爲所有的正室都欺壓庶出的孩子,我娘不讓我學那些壞毛病,是對的,對吧?”慧秋別過臉去不理他,蓮舟又使出他那軟磨硬泡的本事:“你別不理我呀,咱們也是心平氣和地探討嘛。再說了,就算我娘說的不對,也可以心平氣和地勸她呀,黨還有犯錯誤冤枉人的時候呢!”慧秋又急了:“你胡說,黨怎麼可能犯錯誤?”
蓮舟一時不知道怎麼解釋,轉了轉眼珠子,突然一本正經地說:“林慧秋同志,這我就要批評你了,平時得多讀書看報,要多瞭解黨的歷史,陳獨秀、向X忠X發,這些人都當過黨的領導人,還不是犯錯誤,犯大錯誤!聖人說了,過而能改善莫大焉。不承認自己有錯誤,那成什麼了?那是封建帝王乾的事,是封建主義,我們應當堅決反對應當堅決革他們的命。”
小屋裡的時間突然靜止了,外面黑漆漆的,燈泡發出暖黃的光,蓮舟和慧秋的影子都投在桌子上。慧秋梗着脖子,在思索蓮舟剛剛說的話。她一直認爲是黨救她出了林家那個火坑,她要爲黨的事業工作,解救千千萬萬像她和她母親一樣掙扎在底層的人們。在她心裡,黨永遠是黑暗世界裡最明亮的一束光芒,而今天,蓮舟跟她說,黨也是會犯錯誤的,這個問題,她沒想過。但是,她隱約覺得,蓮舟說的是對的,至少,她現在還沒發現什麼問題。她突然站起來說:“蓮舟同志,你批評的對,我以後要多向你學習,多瞭解黨的知識,多學習革命理論,也請你,請你幫助我。”
蓮舟被慧秋嚇了一跳,忽然咧開嘴笑起來:“哎哎,別客氣,好說,好說。我也向你學習,改掉少爺習氣。”慧秋突然想起什麼,指着報紙說:“今天的晚報上說六國飯店昨晚發生命案,你住在那兒,不知道嗎?”
蓮舟茫然地搖搖頭:“我不知道啊,我昨晚就回學校了,我姐姐今天一早就回上海去。”慧秋翻出社會版面裡一則不太起眼的消息《富商喪命名伶共殞》,蓮舟心裡一驚,那名伶難道是。報紙上說一吳姓富商帶領京城名伶筱鸞秋回酒店,不知爲何兩人發生口角,名伶拔槍向富商射擊,第一槍未打中要害,又連續射擊,最終又被富商奪走手槍,兩人同時殞命。據報紙猜測富商供養名伶多年,名伶如今另有新歡故而爭吵,看起來就是一樁情殺。報紙上有一張筱鸞秋的照片,他指着照片和慧秋說:“這人我認識。”
慧秋卻說:“我剛看到這張照片的時候,嚇一跳,你覺不覺得這個筱鸞秋長的和你有點像啊?”蓮舟此時卻什麼都聽不進去了,他擺擺手:“你先別說話,別說話,讓我好好想想。”筱鸞秋妖嬈的身影,那個吳爺醜惡的樣貌,神秘的正海哥和洪先生都在蓮舟的腦子裡打轉。畫面定格在昨晚的謝幕,筱鸞秋穿着青褶子,繫着駕包,向他們的包廂點頭,大花籃擡了上去,他嫋嫋婷婷地福禮。
蓮舟睜眼看了看周圍,熟悉的小屋,昏黃的燈光,炸醬的味道,慧秋的方臉盤,他低聲說:“慧秋,拿紙筆給我,再幫我倒點水,事情沒這麼簡單,讓我好好理一理。
慧秋嘴裡嘟囔着:“剛說改掉少爺習氣,這就又支使人。”但還是幫他找了兩張信紙和自來水筆來,還泡了一壺張一元的茉莉X花茶,坐在旁邊看着蓮舟寫寫畫畫。
過了半天,蓮舟拿着手裡的紙,比劃給慧秋聽。“你看,我哥哥姐姐來的第二天,我就見到洪先生,而且他們前兩天一直在一起。洪先生是來北平做大官的,我哥哥跟他在一起,可能也是政府派的任務。有我在到時候,他們沒談過什麼重要的話題,肯定不是生意往來,只有政治秘密纔不能讓我知道。當天晚上,筱鸞秋和洪先生都住在飯店裡,但是那天我並沒見過那個姓吳的。第二天晚上筱鸞秋和姓吳的在一起,我哥哥回了酒店,接着洪先生就不再露面了,對,報紙上等了他到北平的消息,他已經是大官不能輕易出現。
後來,我們還看了幾次筱老闆的戲,特別是最後一天,我哥還送了花籃。而且,散戲後,他不讓我回酒店,直接送我回學校,說明他知道酒店晚上要出事。我感覺,他是在幫筱老闆,可是,那個姓吳的是什麼人,我哥爲什麼幫筱老闆殺了他呢?”
慧秋努力睜着大大的眼睛看着蓮舟,想幫他思考,可是蓮舟那裡千頭萬緒,到了她這兒更是紛亂破敗的一團。她突然問:“你爲什麼要思考這個問題呢?”蓮舟口中喃喃自語,“我想知道我哥是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