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非煙本是不善於同孩子玩的。她從院長辦公室出來時,又遇上兩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在爭什麼東西。一個穿着粉色的小襯衣,另一個略矮些,穿着紅色的T恤,兩人都留着齊耳的短髮,一個瞪着眼,一個撅着嘴,雖不及城裡孩子的嬌俏可愛,卻也活脫脫是兩個可愛的小蘿莉。
褚非煙想,陳院長她們是真不容易,這麼些大大小小的孩子,吃的是別人碗裡的才香,玩兒的是爭來的才稀罕,對各種事物永遠有着大人想不到的好奇心,豈是好管理的?她心裡感嘆着走近,纔看清兩個人爭得不可開交的,不過是個髒兮兮的毛絨玩具。毛絨玩具被紅色小蘿莉抱緊在懷,只露了一個腦袋出來,粉色的絨毛幾乎髒成了灰黑色。她覺得是袁沐欠考慮,既然來孤兒院,就應該帶禮物來的。以袁沐的能力,運兩車毛絨玩具來應該沒什麼困難。可目前也沒有別的辦法。
其他的孩子各在院子的不同角落,有三五成羣的,有低着頭自己個兒玩的。褚非煙搖搖頭,彎下腰去,盡力用溫柔的聲音說:“會玩將軍令嗎?”
褚非煙原是想着,小孩子的的注意力是很容易轉移的,或許她們對做遊戲感興趣,就忘了去爭玩具了。
緊張形勢還真是暫時緩和下來,兩個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是,也僅此而已。
那表情分明是,什麼將軍令?聽不懂。
還真是麻煩,褚非煙汗顏。回想自己這麼丁點兒大的時候,都能聽懂什麼?可是,還真想不起來,耐着性子,換了個說法問:“會玩抓人遊戲嗎?”
粉色蘿莉又伸了手去抓毛絨玩具,紅色蘿莉緊緊抱着,就是不鬆手,眼看着粉色蘿莉的兩隻小手都欺了上去,紅色蘿莉一矮身,小身子一扭,背過身去了。
褚非煙覺得很受打擊。要不要這麼不給面子啊?話說,褚非煙小時候,可是一度很喜歡這個遊戲的。只是城裡的孩子放了學都各回各家,能聚在一起的時候不多,能玩這種遊戲的機會不多罷了。不過也正因爲機會不多,每次都玩得意猶未盡。
褚非煙正自懊惱着,卻聽到身後一個清脆的聲音說:“怎麼玩兒呀?”
褚非煙一回頭,她身後齊齊地排開了四個小女孩,都在一臉好奇的神情望着她。褚非煙瞬間又有了精神,眉眼一彎,綻放極甜美的笑容說:“我教你們啊。”
袁沐和陳院長又聊了一些事情,出來時,就看到褚非煙在一羣孩子中,玩得不亦樂乎。
槐樹下有幾塊石頭,大概常被這些孩子們蹭來蹭去,棱角都磨得光滑圓潤。石頭與石頭之間的地上,橫七豎八地躺着幾個毽子,一個毛絨玩具。袁沐順手撿起一個毽子,不是北京的那種羽毛毽,而是一根根尼龍繩系成的。撥開系得密密的尼龍繩,是圓形方孔的銅錢。看那銅色,還真是晚清的銅錢。也虧得這種地方還有這種東西,這種在城裡被人們當寶貝般收藏的銅錢,在這裡,不過是孩子的玩具。
順勢坐在一塊光滑的石頭上,擡眸望向滿院的歡樂,那卓然高挑的一抹身影,那明淨如天使的面孔,那飛揚的如緞青絲。袁沐的心裡,有種異樣的情愫涌動,脣角,不自覺勾起一個弧度。
他的印象中,她的氣質一向太過沉靜了些。或許是家教使然,在這個不到二十歲的女孩身上,鮮少能看到當下許多同齡女孩的膚淺和浮躁。他甚至覺得,即便是在哭和笑時,她的眉宇之間,也隱隱顯出某種剋制。偶爾露出些俏皮可愛,卻又總是很短的瞬間。
而現在,她和孩子們追逐嬉戲,歡樂而投入地玩着,笑着。在陽光與樹蔭的光影交錯下,青春飛揚。
美得如夢似幻。
袁沐覺得滿心歡喜。這一刻他明白,如果可以,他願用他一生的努力,換她盡情地笑,就像現在這樣,如春花綻放,燦爛得讓天地爲之失色。
原來,愛的感覺,是這個樣子。
張小固帶着滿額頭的汗,跑到袁沐面前。袁沐站起身來,矮着大半個頭的張小固仰頭說:“袁沐哥,我該回去了,還有兩個小時的山路。”
袁沐點點頭:“我送你。”
“不用不用。”張小固忙搖手拒絕。
袁沐微微一笑,已邁開腳步。
張小固忙跟上去,又說:“陳院長杜老師那裡我就不告辭了,你呆會兒跟他們說一聲。”
走到門口,袁沐從口袋裡抽出兩張百元鈔,塞進了張小固手裡。這也是世家子的習慣,走到哪裡都會習慣於給小費。
張小固自然不肯要。袁沐說:“收下吧,這是報酬,你該得的。”
有些人的聲音天生有種叫人不能違抗的力量,跟年齡無關,跟樣貌是否威嚴也無關。張小固有些爲難地看袁沐,有些羞澀地說:“謝謝袁沐哥,那我走了。”
袁沐又點點頭:“路上小心。”
褚非煙注意到張小固的離開,在一輪遊戲結束後,她喚過個子最高的那個女孩說:“周蓉蓉,本帥把帥印交予你,接下來,你就是元帥。”伸出手,一個五顏六色的沙包丟進周蓉蓉的手裡。周蓉蓉的臉蛋紅撲撲的,額頭鼻尖都滲着一層細汗,眼睛卻如星子般閃亮地望着褚非煙,興奮且鄭重地點了點頭。彷彿那真是一枚帥印。
褚非煙轉身,低了頭笑。若這個能做帥印,歷史上的元帥們都要氣死。
走到槐樹下,褚非煙在袁沐旁邊的一塊石頭上坐了,脣角,猶自抿着一抹笑。
袁沐看着她染了紅暈的面頰,飽滿
額頭上盈盈的一層細汗,卻用了平靜溫和的聲音說:“怎麼不玩了?”
“玩累了,歇歇。”褚非煙說着,將耳邊的髮絲理到了耳後。那染了一抹紅暈的臉頰,小巧的耳朵,白皙如玉的頸子。袁沐的心跳,再次搶了一個節拍。
褚非煙卻渾然不覺,盈盈的眸子望着他問:“你做在這裡,在想什麼呢?”
“沒想什麼啊。”袁沐移開目光,輕聲道。
褚非煙只覺得他那樣輕的聲音,像是怕驚擾了陽光般,隱約裡卻又帶了一分悵然。她不是很得要領,只是憑着猜測,勸道:“你哥哥不是說了麼?叫你不要太執着。”
袁沐怔了一怔。這一份悵然,她終究不知。不知也好吧,倒免了尷尬和煩惱。他遂笑道:“我知道。”
“陳院長也挺不容易的。”
“嗯。”
“我沒想到你在意的是這個。”
“什麼?”
“這些孩子,你不希望他們活在憐憫的目光下。”
“嗯,”袁沐看着前方的孩子,若有所思,良久才說,“小時候我失去右臂,父親對我說,記住,不必在意別人的歧視,因爲那根本沒必要在意,也不要在意別人的同情,因爲你根本不需要。這句話,我一直記得。”
他沒有說的是,這句話,父親的這句教誨,他也是第一次說給另一個人聽。
褚非煙心裡有微微痛感,她覺得自己真是笨,盡說這些不該說的話題。
袁沐卻彷彿知道她的心思似的,又說:“我並不在意。”
褚非煙一怔:“什麼?”
“談起這條假肢,或者被問起。”說着,又露了笑意。
褚非煙突然就覺得感動,也說不清是爲什麼,就是覺得很感動。她說:“所以,你希望這些孩子能和你一樣,不管怎樣,都有一顆驕傲的靈魂。”
“有些理想主義是吧?”
“不。”褚非煙搖頭,“你已經爲他們做了很多。他們得到真誠的關愛,會成長得很好。”
有男孩子遠遠看着他們,許是礙於袁沐身上的清冷氣息,又不敢靠近,就那麼遠遠望着,或者一邊玩兒,一邊又忍不住時不時看過來一眼。
褚非煙對袁沐說:“你看那些孩子,總在巴巴兒地看你,你去同他們玩會兒吧。”
袁沐搖頭:“不了,他們未必喜歡我。”
“你怎麼知道他們不喜歡你?”
“因爲我很無趣啊。你沒發現麼?”
褚非煙皺皺鼻子:“是有那麼一點兒。不過,你不是會武術嗎?”說着,笑笑地看着袁沐。
袁沐別過頭去:“不會。”有點兒彆扭的樣子。
褚非煙忽覺心情很好,不自覺便扯了袁沐的袖子:“去吧,一起去。”
“不去,你去吧。”繼續彆扭。
“一起吧。”
“這隻手不方便。”
“呃。”褚非煙訕訕,意識到自己正扯着袁沐的袖子,孩子們正看着她,臉頰一熱,忙鬆了手。
袁沐微微笑着,看到她理到耳後的髮絲又散落下來,禁不住伸出了手。褚非煙一怔。他的修長手指只輕輕一勾,很輕巧地將那縷髮絲重新理到了耳後。瞬間,褚非煙的耳朵都跟着燙起來了。
“那我去玩了。”她很快地站起身,說着,已跑開了。
袁沐擡眸,脣角又勾起一抹若有似無的弧度,歡喜的,悵然的。
女孩子們都還在玩得熱火朝天,都快一個時辰了,也不知道累。旁邊,足有十幾個男孩子在圍觀,一個小男孩緊張地喊:“小芸,小芸,小心偷襲。”
另一個小男孩兩眼放光:“小芸是先鋒,芸先鋒。”
褚非煙簡直想要笑倒了。
走過去,站在那兩個七八歲的小男孩身後,好幾分鐘,一個小男孩才意識到身後有人,偷偷瞄了褚非煙一眼,那胳膊碰碰站在褚非煙正前方的男孩,男孩轉頭一看是褚非煙,小嘴一裂,笑了,露出兩顆虎牙,左右各一顆,可愛得緊。褚非煙興起,低聲對小男孩說:“那個袁沐哥哥會武術,想不想看他表演?”
小男孩眼睛都放了光芒。左右的小男孩也瞬間圍過來好幾個,都一臉好奇的樣子。褚非煙微微一笑:“記住,哥哥上山時摔傷了右邊的胳膊,不可以碰哥哥的右胳膊,會痛,知不知道?”說着,指指自己的右臂。
幾個孩子都點頭。褚非煙指指小虎牙和方纔那胳膊碰他的小機靈鬼說:“你,和你,去請哥哥表演武術。你們就說,袁沐哥哥,我們想看你練武術。他要不肯,你們就拉他左邊的胳膊,纏着叫他表演給你們看。他經不住纏,就一定會表演的。”
兩個小男孩連連點頭,歡喜地去了。
褚非煙恍若無事地繼續看女孩子用兵打仗。過了一會兒,就看到院子的另一邊,男孩子們圍了一圈,把袁沐圍在了中間。
而袁沐,正在表演少林功夫。那修長的身形,一身寬鬆戶外運動服,利落的出拳下胯,轉身擡腿,如行雲流水般,自有瀟灑風姿。
女孩子們明顯不淡定了。好奇終究是孩子天性。褚非煙就領着十幾個女孩,一窩蜂地也圍了過去。放學歸來、來不及放下書包的男孩女孩,也層層地圍在外面。
如衛時勵所言,袁沐的功夫以速度見長,掌風所過,一招一式都果斷利落,連起來又別有一種流暢和瀟灑。
褚非煙想起那個夜晚,濃重的
夜色,冰冷的匕首,粘稠溫熱的血,車燈掃過慘白刺目的光……
“非煙姐姐——”身邊的趙心妍扯着褚非煙的衣角。這個最安靜的小女孩,此刻也難掩興奮,眼睛亮得彷彿天上的星子。
“嗯。”褚非煙的手指拂過趙心妍柔軟的髮絲。重新看向袁沐,這樣好的陽光,這樣美好的一張面孔,還有這些孩子們,這樣天真燦爛的笑臉。她怎麼會,再去想那些血腥記憶?
孤兒院裡備好了晚飯,陳院長邀請袁沐和褚非煙留下來一起吃。盛情難卻,袁沐也就和褚非煙去了餐室。
很簡單的飯菜,孩子們卻吃得滿足。大盤的青菜,很快就見了底,雞蛋黃沾在脣角,米粥也喝得呼嚕呼嚕的,彷彿那是世間少有的美味。看着孩子們的吃相,褚非煙幾乎不忍心下筷,袁沐也不怎麼下筷。陳院長笑說:“你們兩個吃菜呀,看看這些孩子,一個個小餓鬼似的,照你們這樣秀氣的吃法,是要餓肚子的。”
袁沐說:“粥很好喝。”
“嗯,我也覺得。”褚非煙應和。
兩人相視而笑,低頭喝粥。
趙心妍卻悄然將半盤炒青筍推到褚非煙面前,稚嫩的聲音說:“姐姐吃。”
從孤兒院出來時,夕陽墜在天邊,正隱沒了最後一抹絢麗。
酒店派來的車子停在路口。孩子們稚嫩脆亮的聲音說着再見,眼裡流露出依依不捨。褚非煙最後抱了抱趙心妍,回望這座簡樸的孤兒院,紅磚青瓦,青草古木,有種別樣的安寧祥和。
坐在車裡,袁沐才問褚非煙:“是不是沒吃飽?”
褚非煙笑道:“你定然也沒吃飽。”
“到城裡我再帶你去吃好吃的。”
“不慚愧嗎?孩子們連牛奶都喝不到。”
“呃……吃飽再說。”
二十多分鐘後,車子開到了盛世飯店門口。四個耀眼的霓虹大字在薄暮裡招搖地閃爍,與旁邊略顯凌亂的店面形成鮮明的對比。
袁沐對司機說:“我們不會吃太久,一個小時後來接我們。”一張百元鈔遞過去:“不用找了。”
下車,兩人並肩而行。門口的服務小姐有着年輕嬌俏的面孔,一身豔麗旗袍裹着玲瓏的曲線,甜美的聲音說:“歡迎光臨。”
飯店的裝潢只是富麗,說不上什麼格調,褚非煙低聲說:“這是這裡數得着的飯店吧?”
“嗯。這裡的特色你吃不慣,我也不大喜歡,所以選個環境好些的地方。”
在靠窗的位置坐下,袁沐點了幾道聽起來就價格不菲的菜,又要了兩樣點心,一鹹一甜。
第一道涼菜上來,褚非煙看着胡蘿蔔雕成的那一朵玫瑰花,心裡的那一層負罪感,在袁沐的坦然淡定面前,也特別沒節操地分崩離析了。
可事實證明,袁沐顯然高估了褚非煙,沒等幾道菜上齊,褚非煙已經擱了筷子。
袁沐把那盤蔥白海蔘移到褚非煙面前:“吃這個,對女孩子很好。”
褚非煙只是拿眼睛瞅了瞅:“飽了。”
袁沐搖頭。
不到一個小時,兩人從餐館出來,只看到車子停在門口,開車的小夥子卻不知去了哪裡。夜風吹散了日間的暑意,送來幾分涼爽,袁沐擡腕看了下表說:“街上走走吧。你看,多有生活氣息。”
的確很有生活氣息。沿街的店面裡,音響都開得很大,播放着當時流行的歌曲。路邊有賣各種小吃的行商,空氣裡瀰漫着食物的香氣,招攬顧客的聲音此起彼伏。街面上時時可見白色的塑料袋、串烤肉的竹籤、各種果皮或空水瓶之類。路口,汽車鳴着喇叭,自行車和摩托車穿梭來去,行人也不怎麼遵守交通信號燈。
只覺得是很喧鬧的煙火氣。
褚非煙不是很習慣這種環境,可因爲是和袁沐一起,一切又自不同,只覺得風吹着髮絲,癢癢地是別樣的舒適。想到這一路從北京都杭州,從杭州到安吉,從安吉到成都,又從成都到這裡,不覺間幾天時間過去,明天就要返回成都,從成都再上飛機,就要說再見,她私心裡卻又希望時間能過得慢一些。就這樣踱步街頭,好像世間的一切喧囂都只是過眼的風景。心裡,只是這樣的安靜寧和。
風越來越大起來,髮絲凌亂地在眼前飛舞,褚非煙說:“好像變天了。”
“嗯,回去吧,司機應該回來了。”
加快了步子往回返。雨點已經滴落下來,很大的雨點,只是很稀疏,彷彿跑得快的話就不會被雨點打到,有種被雨追着的感覺。
褚非煙突然覺得很快樂,街燈下看着雨點的晶瑩,心裡是滿滿的快樂。
而袁沐跟在後面,喚着褚非煙的名字:“非煙,別跑那麼快,小心看路。”
“嗯。”
“非煙,你冷不冷?”
“不冷。哎呀,我胳膊上落了一顆雨點。”
“才一顆啊?”
“是呀。你中招沒有?”
“我覺得我身上落了兩顆了,不對,是三顆。”
“哈哈,你的平面面積比較大些。”
……
司機果然已在車上。兩人笑着跳上車子,袁沐從帆布包裡掏出紙巾,擦去褚非煙髮絲上的雨水,又換了張紙巾擦拭她裸露的手臂。褚非煙覺得自己的呼吸都有些急促起來。
車窗外,街道依舊是那般喧鬧,車輛鳴着喇叭,自行車穿過路口,行人都加快了步子在街邊穿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