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非煙仰起頭,硬生生將淚水忍回去。她知道是自己的心魔。從一開始就是,因爲他在她心裡的位置太重,所以總是無所適從。現在,感覺更是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自己的心。更別說愛。
他是哥哥也好,是天使也好,但是好像,現在,不是糾結這個的時候。
孤兒院出事了。是什麼事,能讓袁沐的神情那樣冷?
褚非煙追到袁沐房間,站在門口說:“我要一起去。”她知道,他爲她做一千件事,反過來,若她能爲他做一件事,也不過是在這種時候,陪在他身邊。
也不知道他是否確然需要。或者他這樣的人生,不知是否也有孤單和寂寥。
袁沐正從旅行箱裡掏什麼,沒說話,起身,揚手一抖,抖開一襲淡藍色雨披,那是黎落爲他們準備的裝備,現在,到底是用到了。
“穿上它”,袁沐簡潔而清晰地說。
就算褚非煙不主動說,袁沐亦會帶她去。客觀說,這個地方他並不熟悉,把她自己留在酒店,他亦不能放心。萬一對方是調虎離山呢?
對於袁沐這樣的人,分析形勢早已成了習慣。從那個房間到這個房間,他心裡已然猜到幾分。孩子目前在一個男人手裡,男人要見的人,是他袁沐。袁沐在這裡一共才認識多少人,數都能數得出來,更別說仇人,就是他想結仇,也沒機會。那就只可能是午間見過的那個小個子。
若果然是小個子,以目前情形來看,小個子的目標,就有半數可能是褚非煙,另外半數的可能,是袁沐,畢竟,袁沐揍過他們,並且,應該還壞了他們的計劃。
後來證明,袁沐是多慮了,調虎離山,對方以漏網之魚惶惶不可終日之身,還沒這個心智,也沒這個能力,但袁沐捫心自問,若重來一次,他依然會有此擔憂,依然會選擇帶她一起去。因爲是褚非煙,他不能不慎之又慎。他不可以讓她出任何事,一點點都不可以。即便不是他帶她來這裡,也一樣。
當下,褚非煙並未猶豫,接過,迅速穿好。
袁沐掏出另一件雨披,竟是翠綠色。他皺皺眉,這黎落對顏色的喜好!可是情急之下,也來不及再與褚非煙調換,何況,貌似這件是大號。黎落是故意。
因他只有一隻手,從打開到穿上,難免慢些,褚非煙就過去,幫他扯起袖子,很快地幫他穿好,他亦很配合。看着那鮮嫩可人的顏色,若是別時,她大概要笑了,可這時候,卻笑不出來。袁沐自己也坦然,彷彿顏色什麼的根本就沒有意義。估計這時候就是給他支碧玉簪,只要是必要的,他都能毫不猶豫地擡手簪在頭上。
褚非煙的心就揪起來,看來,事情真的很緊急。
“您好,請幫我準備一輛車……下雨,我知道下雨,費用沒問題……對,現在就要,越快越好。”袁沐一邊打着電話,一邊疾步下樓,褚非煙緊緊跟着。
果然是有錢好辦事,車子來得很及時。袁沐和褚非煙上去,車子迅速駛離,在黑夜的雨幕裡穿行,雨刷不停地刷着,車燈照亮一片水溼的路面,無數的水花飛濺。
袁沐一直緊抿着脣,神色冷然。
褚非煙幾次想開口,可想到他的脣,那一瞬間微涼的觸感,她就覺得不知道該叫他什麼,該叫哥哥,還是直呼袁沐?她希望他先開口,拿眼睛偷瞄他,他又不理。沒辦法了,她終是扯了扯他的衣袖。
只要是一起坐車,或者坐飛機,他永遠讓她坐在自己左側,褚非煙注意到這個情況,以爲這只是他的習慣,以爲他不喜歡別人碰觸他的假肢。於是,和他一起時,她也會盡可能不碰觸他的假肢,彷彿那是神聖的存在,不可褻瀆。可她並不知道他心裡的那一份黯然,他也只是希望,在她需要時,比如她想靠在他肩頭睡覺,她就能很自然地去做;比如她想扯扯他的衣袖,他就能及時感知到;如果車顛簸幾下,飛機飛過強氣流時顫抖幾下,他也能及時給她安定的力量;如果真的遇到什麼危險,他也能最大限度地保護她。
袁沐轉頭,看着她眸中幾分侷促幾分不安,覺得有些好笑,不過他也不說話,他想看看她偷瞄也偷瞄過,扯袖子也扯了,接下來還能有什麼小動作。心裡不自覺地也放鬆了不少。
就這樣僵持了幾秒,她終是小心開口:“到底出了什麼事?”
“有個孩子不見了。”袁沐心底笑着,倒是也答得爽快。他並沒有打算瞞她,那樣只會讓她更加不安。況且,也瞞不住。
褚非煙吃了一驚,因爲委實沒想到他們來這個地方僅僅一天,恰恰就發生這樣的事。她目光掃過外面漫天的雨,心裡叫苦。偏生又是在這樣的惡劣天氣下,真是雪上加霜。
“陳院長他們沒有找麼?”褚非煙艱難開口。她不管孩子是怎麼不見的,但是,她當然覺得,發生這種事,院裡應該盡一切努力去找孩子,而不是第一時間通知袁沐。畢竟袁沐對這裡的一切並不熟悉,況且這樣趕過去,不下雨也有二十分鐘的路。看這雨勢,大抵沒有半小時是絕不能到的。
“找了,已經找了很長時間。”袁沐說。
褚非煙聞言,只覺事情更加不妙,“沒找到麼?”她也知道自己在說廢話。若找到了,就不會打電話給袁沐。
袁沐卻意外地答了句:“找到了。”
褚非煙一時不得要領。袁沐說:“孩子在一個男人手上,那人想見我。”語氣倒是風輕雲淡。
“什麼?”褚非煙不明白他怎麼能把這話說得雲淡風輕,頓時覺得他還是應該繼續神色冷然地不說話才叫正常。
袁沐卻脣角一彎,勾了一抹溫暖的笑:“有人想見我。”
明明那麼美的笑容,褚非煙只覺得有些詭異,脊背發涼。那就是說,孩子暫時還沒事,對方的目標是袁沐。當褚非煙想到這層,面前的袁沐越表現得若無其事,她就越覺得事情可能會很棘手。“你知道是誰,對不對?”她只是猜測。
袁沐搖搖頭,笑說:“見了就知道了。”倒好像很期待似的。
恩怨情仇,是佔了這之中的哪個字?難不成是風流債麼?可她不怎麼信。若他不是袁沐,若他是林嘉聲,她真會忍不住要打他。這麼想着,心下又猛地一顫,不,就是林嘉聲,她以後怕是也不能打了。但此時,也顧不得再去想那些事。她只是盯緊了袁沐說:“是一個人,還是很多人?”
“我有這麼受歡迎嗎?”袁沐反問,脣角一抹戲謔。
“我們是不是該報案?”褚非煙沒心思跟他打趣,眉心輕鎖。
“沒事。”袁沐寬慰她,“不過是見見而已。沒有天大的仇恨,有話都好說。”
褚非煙不知道還能說什麼,本就有些揪着的心沒能鬆開,反倒揪得更緊了些。她心裡想,若那孩子出了什麼意外,叫袁沐如何承受?下午坐在樹下的石頭上,當袁沐說出那些話的時候,她相信,他是從心底裡關愛着這些孩子。
既然那人點名要袁沐去見,若孩子真出意外,那就是袁沐的責任。
若袁沐,或者袁氏不曾在此地結仇,那麼要見袁沐的人,就有可能是路上遇見過的那個小個子。袁沐能想到的,褚非煙認真細想時,也一樣能想到。是因爲那個血腥的夜晚啊,是因爲她要救林嘉聲,才把袁沐牽入其中。她當時就隱隱覺得,事情怎麼會這樣容易就結束了?
這些事的背後,究竟還有多少真相,是她所不知道的?當她再次看向袁沐精雕細刻般的側臉,她心底已選擇相信他。就算他真的知道些什麼而沒有告訴她,他也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他不會傷害她。
說不上理由,褚非煙就是願意這麼相信。她似乎在他背後看到潔白的聖光,同時,亦感到前所未有的心疼。
車子駛過孤兒院門前,又往前開了幾百米,到第二個路口,袁沐和褚非煙見到了佇立雨中的陳院長,和一個個子不高、面相憨直的男人——孤兒院的管事陳英山。晚飯時打過照面,陳英山是除了保安外孤兒院裡唯一的男性工作人員,也是陳院長孃家唯一的侄子。這種時候,孤兒院裡自然也不敢大意,兩個保安都還守在院門口的小屋裡。另外的工作人員,在得知了孩子的下落後,也都回到了院裡,以保其他孩子安全無事。是以在此等候的,就只有這姑侄二人。
見袁沐下車,陳院長迎上來,顫抖着聲音說:“袁先生。”
陳英山緊緊跟在陳院長身後。他們都穿着那種厚塑料的深色雨披,雨打在上面,發出噼裡啪啦的響聲。
“情況怎麼樣?”袁沐徑直地問。
“最後一次通話,電話裡,孩子在哭,不知道嚇成什麼樣兒了?纔不到六歲的孩子,一個月前剛沒了父母,孩子當時就嚇得,跟傻了一樣。”
袁沐沒心思聽這些額外的話,平穩的聲音問:“對方只要我見他,可還有別的條件?”
“沒有,”陳院長憂心地道:“他只口口聲聲說,要下午來過孤兒院的外地人去見他,不許帶別的人去,他就可以不傷害孩子。別的什麼都沒說。袁先生,你可知道是他是誰?或者,你們來的路上是不是見過他?若他只是一個人,我們多幾個人過去,也不怕他亂來。可他那邊若不是一個人,我們該怎麼辦?”
雨打在每個人的身上,亦打在每個人的心裡。對方既然只說要見“來過孤兒院的外地人”,那就有可能,他連袁沐的名字也不知道。袁沐和褚非煙都更確定了,對方應該就是那個小個子。袁沐還想到的是,對方應該不是早有預謀的,那就意味着,等待他的並不是龍潭虎穴。但不險惡,不代表對方不會鋌而走險、做出什麼過激的行動。所以還是不能大意。
袁沐想到這些,就用了沉穩卻堅定的聲音說:“您放心,他既然想見我,我去了,就會盡全力保孩子周全。”
“袁先生……”陳院長哽咽。
“告訴我,怎麼見到他?”
陳院長拿出手機,遲疑着,再次問道:“真的不要報警嗎?”
袁沐說:“暫且不要。”聲音不大,卻有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陳院長點頭
。沒想到在漫長的焦急和無措之後,卻是這個弱齡的孩子,給了她最大的安心。
這時,袁沐給陳院長和陳英山分別遞了個眼神,在褚非煙反應過來之前,已把她的手交到陳院長手上。“非煙交給你。”他鄭重對陳院長說。
褚非煙在接觸到陳院長溫厚的手掌時就已預感到什麼,早已用另一隻手死死拽住了袁沐的袖子。“我要跟你一起去。”她揚了小小精緻的臉央求,眼神倔強。
從下車時,袁沐就緊緊握着褚非煙的手,她雖不明其意,卻也覺得安心,所以也就由他握着。彷彿他這樣握着她,不管面前是什麼,兩個人都能一起面對。這樣想着,她又覺得自己心裡,也有了一份凜然無懼。可到這時,她才明白,他握緊她,不是爲了帶她一起,而是隻是爲了控制她,將她交給陳院長,將她隔絕在危險之外。是以這時,她眸中難免又夾雜了幾分幽怨,同時再次意識到,這個年紀也僅有二十一歲的男生,心思也太縝密了些。
袁沐卻哄孩子般地說:“聽話,跟院長回去等我。”
“不,我也是下午出現在孤兒院的外地人,是我們兩個,不是你自己。”
“我會安全回來。”袁沐微微蹙眉。
褚非煙卻依舊緊揪着他的袖子不放:“讓我跟着你。求你。”
袁沐心底幾分無奈,擡眸,目光冷然看向陳英山,聲音亦冷:“掰開她的手。”
如果是看電影,袁沐這五個字真的說得非常酷,可是不行,褚非煙的淚水一下就涌出來,溼潤的眼睛巴巴兒望着他:“袁沐……哥哥……”彷彿自己是被拋棄了。
袁沐不理她,拿過陳院長手中的諾基亞手機,走到一邊,撥通了電話。
褚非煙被陳院長捉着右手,又被陳英山箍着左臂,她只有緊緊盯着袁沐的背影,可是什麼也聽不見,入耳的只有雨聲。
“幫我看好她。”最後,袁沐留下冷定的一句話,彷彿不帶溫度的聲音,黯淡了漫天的雨聲,字字落在褚非煙心上。她從未像這一刻痛恨他的武斷霸道、自以爲是。
身後,車燈劃過路面,隨着一聲低沉的轟鳴,那輛車開走了。
袁沐明明告訴那個司機,叫他原處等待,不會少了他的報酬。那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司機,明明也是答應了的。可袁沐一離開,他就將車開走了,招呼都沒打。
原來這世間,不是誰都會明知有險還偏向虎山行的。
只有袁沐。
雖有着那樣文弱的相貌,卻有着最勇敢的心。
袁沐!這一刻,褚非煙才知道自己有多怕。他就這樣一個人去,等待他的會是什麼?他不允許她出任何事,她又何嘗不是?單是想到一旦形勢危險,爲了保護孩子,他或許就無法保護好自己,甚至,他會用自己來換取孩子周全。她只覺萬分不安,像是有千萬顆小釘子尖頭朝上地生在地上,扎得她一刻也站不住。
“褚小姐,我們回去,回去等好不好?你看雨這麼大……”陳院長還想勸說褚非煙回孤兒院。
褚非煙使勁搖頭。回孤兒院,只是在那裡等着,她做不到。不管是怎樣的危險,她要和袁沐一起面對。她漆亮的眼眸緊緊盯着袁沐離開的方向。雨大,視線很差,那一抹高挑惹眼的身影很快隱沒在濃重的夜色和細密的雨幕裡。她望着陳院長可憐兮兮乞求:“陳院長求您讓我去,我保證我會知道輕重,我不會貿然行事,求您了。”
“袁先生叫你回去等,孩子,聽你哥哥的好嗎?”
“陳院長,您怎麼可以聽他的?他一個人,只有一隻手,還有個孩子,他一個人怎麼應付?”
“袁先生他……”
陳院長只是爲難。褚非煙知道若再耗下去,她就算擺脫了束縛,也找不到袁沐的蹤跡,就算找到了,也許等她到時,就會太遲。情緒終於有些失控,她凌厲的目光望着陳院長,一改哀求語氣,冷諷的聲音,十分不客氣地說:“他怎麼樣?陳院長,他也只是個孩子,若他出什麼事,我一定不能原諒你們,袁氏集團也一定不能原諒你們。您最好想清楚。”
一語驚醒夢中人。陳院長在一個多小時的焦慮中,只道保護孩子是自己的責任,只道若孩子出事,這位袁少爺會拿自己問責,卻險些忘了,這位袁少爺本身比誰都金貴。畢竟是二十一二歲的年輕人呵,或許他自己做事能憑了一腔熱血,不懼危險,一往無前。可袁氏呢?袁氏能做到今天這樣,憑的可不是一腔熱血。若袁沐出事,袁氏豈能不來問責?
冷雨中,陳院長生生地起了一身冷汗。轉頭看向自己的侄子,略帶顫抖的聲音說:“英山,帶褚小姐追過去,記住,一定不要衝動,保護孩子,保護袁先生,明白嗎?”
陳英山點點頭。
“英山,”陳院長又叫住他,叮囑,“還有褚小姐,也要保護褚小姐。”
陳英山的表情僵了一下,他一個孤兒院的管事,哪有能力保護這麼多人?可他還是帶着褚非煙,朝着袁沐離開的方向追了過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