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非煙提着兩個紙袋離開醫院。夏天了,九點多鐘的太陽就已經挺熱,她打了一輛計程車回學校。在計程車上,用袁沐的手機給林赫發了短信,告訴她林嘉聲醒了,正在輸液,她回來了,到宿舍睡一覺,下午再去上課。
似乎真的是困了,褚非煙洗澡的時候就覺得要睡着。勉強洗完了,換了乾淨睡衣,把自己丟進小牀上,一覺就睡到了下午一點多鐘。宿舍正在東南拐角處,外面冷時宿舍裡比外面更冷,外面熱時宿舍裡比外面更熱,褚非煙蓋着被子,最後是熱醒的。
林赫也剛睡醒,從牀上爬下來問褚非煙:“下午去上課嗎?要不我再幫你請個假。”
褚非煙說:“我去上課。”
褚非煙簡單洗漱了一下,覺得頭有些暈,纔想起這一天都還沒有吃東西。桌子上還有一盒牛奶,她插上吸管喝着出了宿舍門,結果一出去就撞見江伊涵。
江伊涵急匆匆的,一擡頭看到褚非煙,臉色一變,就站住了。褚非煙本能地知道不妙。果然,江伊涵質問道:“非煙,爲什麼?”
褚非煙呆站在那裡,腦袋都還有些木。
江伊涵十分氣憤地說:“爲什麼嘉聲每次和你在一起就出事?上次是手,這次你差點要了他的命!憑什麼啊褚非煙?你爲什麼總是害他爲你受傷?”
褚非煙腦袋依舊木木的,可她還是聽懂了江伊涵的意思。褚非煙說:“不是我……”
“不是你,你現在還說不是你!”江伊涵激動地打斷她,“我拜託你,離他遠一點兒,他這次沒死,別讓他爲你死!”
林赫在後面說:“事情還不清楚,你也別這麼說非煙。”
“好,好,你們是一個宿舍的,你們關係好,林嘉聲送東西都人人有份。叫他死,他死了也是活該。”江伊涵氣得發抖,她轉身跑開,一口氣跑到電梯那裡。這個時間的電梯總是不夠用,她轉身進了走梯。
林赫說:“我沒有大嘴巴,我本來是瞞着她的,不知道她怎麼知道了。”
褚非煙苦笑:“不關你的事。她要知道,自有她的辦法。”
“到底是怎麼回事?非煙,林嘉聲真是因爲你受傷的麼?你們到底是怎麼回事?”林赫早就沉不住氣了。
“是……也不是。”
“你急死我啊!”
褚非煙轉進樓道,看看前後沒有人,才小聲說:“我不知道事情的起因,可我正好撞見林嘉聲出事,我看見他被別人打,我本來想要幫他,我想阻止他們,可我卻害了他,我沒想到那人會動刀子,那刀子好像是衝着我來的,林嘉聲拉開了我。”
“那些是什麼人?爲什麼打他?”
“我不知道,這事可能有些複雜,我想,也許和他家裡有關。所以林赫,你別問那麼多,也別跟人亂說,行嗎?這可能關乎林嘉聲家裡的私事。”
“你把我當什麼了?”林赫氣得瞪大了眼睛,“我是八卦,可我只八卦那些無傷大雅的。這種事,我能亂說嗎?”
下課是三節古文獻選讀,上完是四點半鐘,林赫邊收拾東西邊問褚非煙:“怎麼辦?去醫院嗎?”
“不去了,”褚非煙說,“江伊涵在,應該不會有什麼事。”
林赫點點頭說:“那我去圖書館了,有兩本書要到期了,我得趕快還了去。不然又要罰錢。”
林赫走了,同學們陸續也都走了,教室裡安靜下來,褚非煙覺得頭還是沉沉的,一時間也懶得動。
最後教室裡只剩下褚非煙和程淺。程淺拎着書包走過來,坐在褚非煙旁邊。褚非煙看着她,覺得她其實挺美,小小的臉龐,淡淡的眉毛,單眼皮,眼睛不大,鼻樑也不高,嘴脣不豐滿,但是脣形好看,脣色也有些淺。這樣淡淡的女孩,好看。不像某些人那樣,隨時豎起全身的羽毛,充滿了莫名其妙的攻擊性。
褚非煙覺得自己的心累了,眼睛一酸,又有些想哭,可是使勁忍住了。
程淺說:“是不是擔心?”
褚非煙不說話。程淺就又說:“我這就去醫院,幫你去看看他。”
江伊涵在宿舍走廊上對着褚非煙大吵時,聲音很大,當時正是午睡完去上課的時間,不少人都聽到了,包括程淺。
不過褚非煙覺得自己不像從前那麼在意,她對這種尷尬也習慣了吧?
褚非煙說:“你今晚不是該去上班嗎?來得及嗎?”
“我辭了。”程淺說,“我想找別的工作做。”
“也好,那工作太辛苦。”
程淺笑笑:“真有個別的工作機會,我回來再跟你講,你幫我參謀參謀。”
褚非煙將手肘支在桌子上,用手支着沉沉的腦袋,笑道:“別去了,我是說醫院。那麼多人去看他,也不差你一個。那麼多人去看他,他該在醫院呆幾天還是呆幾天,該多久康復還是多久康復。”
程淺看着她,沉默了一會兒,說:“你怎麼了?”
褚非煙鼻子一酸,又想哭。她也不知道這是怎麼了。
有晚飯吃得早的,還不到五點鐘,就進來上晚自習。程淺說:“走吧,收拾東西回去,咱們去吃個飯,然後你回宿舍再睡一覺,我去醫院看林嘉聲。”
學生餐廳裡的飯永遠那麼難吃,兩個人食不知
味地吃了一點,便出來了。走到物美超市旁邊的路口分別,禇非煙握一握程淺的手,程淺也只是笑笑,兩個人都沒說什麼。
褚非煙回到宿舍,抖開紙袋裡袁沐的外套,都有些皺巴了。還有手機,褚非煙知道他多半已買了新的。但總歸是他的,該儘快還給他。
褚非煙打他的手機號,果然,響了一會兒,他接了。他說:“什麼事。”聲音只是冷淡,像是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又像是就在耳邊。她能想見他那漠然的表情。
褚非煙說:“把你的外套和手機還給你吧。你說個地方,我給你送過去。”
彼端有片刻的沉默,但他說話時,聲音還是那麼平淡:“衣服你就近送乾洗店吧,然後把地址發給我,回頭我去取。手機不用還了。我買了新的,那個用不着了。”
褚非煙沒想到他處理事情能簡單至此,也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滋味,卻還是說:“用不着也總是你的,放在我這裡總不合適。”
“那你幫個忙,幫我丟了。”
褚非煙半天說不出話來。電話彼端,只聽得袁沐說:“沒事就掛了吧。我還有事。”
褚非煙聽見電話裡傳來收線的提示音,才意識到自己拿着手機的手都有些顫抖。她知道,她和袁沐之間,不過是逢場作戲,演出時再怎麼投入,演出結束後也要及時抽身。
只是她從未演過這樣的戲,還未學會在劇情和現實中自由切換。
是自己太稚嫩。
褚非煙問了好幾個人,才問出最近的福奈特洗衣店的位置。其實學校裡也有洗衣房,叫清泉洗衣房,乾洗一套西服纔不到十塊錢。但褚非煙還是決定找一家福奈特。若說福奈特就一定比清泉更專業。她覺得事實上也未必如此。
很多時候人的心理就是這樣。她知道袁沐的衣服很貴,送去福奈特若洗壞了,她會認倒黴,若是在清泉洗壞了,她會覺得是自己的責任。
當我們我們在相關方面茫然無知或知之甚少時,我們會傾向於相信品牌,這和我們在某些我們不太懂的領域會迷信權威是一樣的。
褚非煙想,反正這時候腦子昏昏沉沉的,看書也看不進去,乾脆就去將衣服送洗,省得丟在宿舍裡,自己看見心裡難受。這麼想着,就另找了一個乾淨的紙袋,把衣服重新疊起來,打算裝進去。
她也不知道爲什麼要重新疊一遍,橫豎都要送去洗了。
恰巧這時林赫回來,一進門看見褚非煙正疊起一件男士西服,湊上來說道:“這誰的衣服?林嘉聲的啊,不像他的風格啊。”
褚非煙沒說話,繼續把兩個袖子摺好。林赫眼尖,一眼看到袖口的扣子上有品牌的LOGO,叫道:“啊,紀梵希,太奢侈了吧?”
秦心語不在,蘇夏在看動畫片,聞言探頭說:“紀梵希是什麼?”
褚非煙十分無奈,只好說:“一個人。”
“一個品牌。”林赫說。
蘇夏迷惑了:“到底是什麼?”
“一個叫紀梵希的法國人創了一個品牌,直接就叫紀梵希。”林赫和褚非煙一樣,也只是偶爾翻翻時尚雜誌,好不容易賣弄一下,有些得意。
“哦,”蘇夏像是明白了,“很貴嗎?”難得地沒有反過來譏諷林赫。
“貴,很貴。”林赫轉問褚非煙,“林嘉聲也太奢侈了吧?”
“不是林嘉聲的。”褚非煙邊把衣服裝進紙袋裡邊說。
“啊?那是誰的?”
褚非煙裝着衣服的手一滯,沉默片刻,說:“我那哥哥的。”她低着頭,心裡一陣酸澀。從小到大,她總是羨慕那些有哥哥的女孩,在她的認識裡。哥哥會關心妹妹,照顧妹妹,呵護妹妹,那似乎是一種天然的情感。可是如今,她說着“哥哥”兩個字,就像那天江伊涵說的“朋友”一樣,聽起來是這樣冷漠而疏離的兩個字。
林赫說:“對了,我還沒來得及問你,你那哥哥又是怎麼回事?爲什麼以前從未說起過?”
“是我不想提他,他是有錢人,我們不在一個階層。”褚非煙說着,從書包裡找出一百塊錢塞進牛仔褲口袋裡,提了紙袋出門。
“你要去哪裡?”林赫在她身後問。
“去把他的衣服送乾洗店。”
褚非煙花了二十多分鐘才找到那家福奈特洗衣店。她把衣服交給店員,店員檢查了衣服開了票。褚非煙付了錢,對那店員說,過幾天會有一個叫袁沐的男生過來取衣服。她把袁沐的名字寫在留底的那張票的背面。店員出於謹慎,叫褚非煙留一個電話,褚非煙就把自己的名字和電話也寫在了票的背面,袁沐名字的下面。臨走時,褚非煙還是忍不住叮囑了一句,說這衣服是別人的,很貴,叫她們要小心洗,如果洗壞了自己賠不起。店員說保證洗不壞,叫她放心。
褚非煙不想回宿舍,就在校園裡走了一會兒。最後回到宿舍樓,先去了程淺宿舍,程淺還沒有回來。褚非煙心裡有些不安,不知道程淺這麼長時間不回來,是不是林嘉聲有什麼事。但林嘉聲手機壞了,她也不能跟他聯繫,而江伊涵的電話,她不願意打。
宿舍裡只有蘇夏在戴着耳機看動畫片。林赫不知去了哪裡。而秦心語那小妮子最近都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好像又找了個徐藝的男生在
談戀愛。禇非煙等了一會兒,程淺總算回來了。
程淺回來後先到褚非煙宿舍,告訴褚非煙,林嘉聲的情況挺好的,晚上喝了些湯,臉色好了很多,江伊涵晚一點回來,夜裡何宇陽陪牀。褚非煙聽了,才放下心來。
程淺說:“我不知道你們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在這裡擔心他,他見了我也問你,回來睡了沒有,下午上課了沒有。”
禇非煙無奈地笑笑說:“因爲大家是朋友。你早上見着他昏迷不醒,不是也哭了麼?”
“我啊,”程淺彷彿有些悵然,“我不一樣。我雖然見多了悲劇,卻還是會害怕悲劇在身邊發生。”
不是每一雙見多了悲劇的眼睛都會麻木。褚非煙想到這裡,亦有些悵然,但對這個話題,她卻不想再聊下去。因又想起工作的事,就問程淺:“對了,你不是說有個新的工作機會,說說看,是什麼工作?”
程淺猶豫了一下,說:“也沒什麼。”頓一頓又說,“到我宿舍來吧,我跟你說說。”
褚非煙跟着程淺出來,程淺卻沒有回自己宿舍,她說:“要不去露臺上說吧。”
原來程淺在星諾時,有個二十六七歲的男子,連着去過好幾次。後來有次程淺下班,他就在餐廳門口截住了程淺,當時因爲是晚上九點多鐘,程淺有些緊張。那男子卻很溫文有禮,說自己叫聶止庵,是做首飾設計的,目前剛開了間小小的工作室,在民族大學校內,問程淺願不願意給他設計的首飾做模特。程淺有些意外,她知道自己並不算漂亮,和海報上那些首飾模特的形象想去甚遠。聶止安彷彿看出了她心裡的疑惑,說做首飾模特,最重要的是要身材勻稱,所有可以戴首飾的部位都長得勻稱好看。並且程淺的形象並不差,只要好好化一化妝,把五官輪廓都畫得清晰起來,程淺的這張臉上鏡的效果應該不會差。另外,程淺的膚色略顯黃,需要用粉底稍加修飾。總之,只要化好妝,程淺做首飾模特沒有問題。
褚非煙聽了,纔想起幾天前程淺突然問她,“你說,我的鎖骨長得好看嗎?”當時褚非煙頗爲意外,在褚非煙的印象裡,程淺和江伊涵截然不同,程淺沒經濟條件也從不花心思在穿着打扮上,彷彿也很少會在意自己的形象。但褚非煙看着穿着廉價的圓領T恤的程淺,還是由衷點了點頭,說:“好看。”程淺又伸出自己的手腕說:“我的手腕呢?”程淺的手腕纖細,皮膚雖然不是特別白皙,卻很光滑細膩,褚非煙說:“也很好看。”
如今想來,程淺原來是想確認一下聶止安的話。褚非煙想了想說:“要不你去試試吧,行不行的去試過才知道,反正他的工作室在學校裡面,應該也不會有什麼危險。”
褚非煙知道,各個領域都有很多這樣的人,事業在起步階段,所以各種資源都要自己想辦法去找,去發掘,將來也許能成名,到時候自然水漲船高,更可能一生也成不了大氣候,也不過碌碌地混下去罷了。而那些我們知道的、風光無限的人,畢竟只是極少數,憑着能力、才華和機會、運氣,踩着衆多平庸者的肩膀,才爬到一個領域的頂端。
聶止安無疑只是個處在事業起步階段的無名小卒,而程淺是個生活艱難的學生,聶止安見到了程淺,看中了程淺,這對於他們彼此來說都是機會。至於將來,誰說的好呢?
程淺又想了一會兒,才終於下了決心似的說:“好,我去試試。”
褚非煙回到宿舍,想了想,把自己的手機關掉,將SIM卡取出來裝回袁沐的手機裡,然後拿着自己的手機給程淺送去,叫程淺明天花十幾塊錢買個號,裝進去就可以用了。程淺不肯用。因爲窮,程淺其實在這種事情上頭一向很固執,她從不肯佔別人的便宜,也不大願意接受別人任何形式的經濟幫助。
褚非煙跑回宿舍拿了袁沐的手機又回來,說:“要麼你用這個。”
程淺有些摸不着頭腦,說:“這個又是誰的?”
“我撿的。”禇非煙笑道。
程淺卻當真了,不解地說:“撿的你不還給人家?”
禇非煙不忍心再逗她,就如實說:“是我的一個哥哥淘汰下來的,他買了新的,這個就不要了,既然丟在我這裡,我剛好可以拿來用用。”
程淺還想說什麼,禇非煙卻徑直地又說道:“你就別推辭了,反正我一個人也用不了兩個,你就先挑一個用着,我又不給你,就借給你用一段時間。再說了,你一個人去找工作,萬一有什麼情況,你拿着手機總歸方便些。”
程淺這才點了點頭說:“那我先借用幾天。”因見男款的那個比較新,像是更高級一些的樣子,遂選了禇非煙的那個。
褚非煙笑着拍拍程淺,纔拿着袁沐的手機回了自己宿舍。她心裡不免苦笑。就在幾個小時前,她根本沒想過她會再次使用這個手機。她因爲袁沐不肯將手機拿回去而生氣。她知道,也許她再不會見到袁沐,至少,最近應該不會見到。她將他的手機塞在抽屜最裡頭的角落裡,看也不想看到。就是這樣,她一想起來,心裡還是會覺得難過。
既然這樣,倒不如叫它物盡其用,或許自己整天用着,看得多了,反倒會麻木了。
有些事情,是我們自己選擇不再去抗爭,有些事情,是我們自己選擇去接受它,去習慣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