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救車開到醫院,混亂只是一兩分鐘,林嘉聲已被推進了手術室,手術室的門重重地關上,將褚非煙關在門外,卻把她的心關在門內。
她的頭髮都汗溼了,散落的髮絲貼在臉上,手上黏黏地像是小時候畫油畫時糊了滿手油彩。不,不是油彩,是林嘉聲的血。
她怔怔地跌坐在椅子上,血,滿眼的依舊是血色。
袁沐的車子跟在救護車之後開進醫院,他停好車子下車,眼風瞧見自己的外套,被褚非煙脫下來隨意地丟在副駕駛座上。
“怕他看到?”他在心裡冷笑,重重地摔上了車門。
袁沐快步走到急救中心,一眼看到空蕩蕩的走廊上,坐在椅子上的一抹黃色身影,脆弱如同一片花瓣,一片落葉。
褚非煙呆呆地坐着,臉上的血污來自林嘉聲的手,手上和裙子上的血跡也來自林嘉聲的傷口。
那個男生,他叫這個女孩爲他心痛爲他擔心,爲他不顧一切。
袁沐走到她身邊,一時不知該說什麼,什麼也不想說,卻還是說了句廢話:“正在急救呢?”
“嗯,急救呢。”褚非煙的聲音虛虛渺渺的。
有護士過來提醒繳費。褚非煙恍然覺悟似的站起來。
袁沐按住她的肩膀,說:“我去。”
交了押金,訂了病房,袁沐回來時,褚非煙還是那樣坐着,彷彿一直都不曾動一動。
燈光白晃晃的,照亮醫院走廊的每一個角落。空氣裡混合着血腥和消毒水的味道。袁沐坐在褚非煙旁邊的椅子上,她轉頭看他,說:“謝謝。”
袁沐的手放在她肩上,她說:“他會死嗎?”
袁沐搖搖頭:“我想不會。”
“那是心臟的位置。”褚非煙的眼中滾下兩顆淚珠。
“那裡離心臟尚有一點偏差,他應該會沒事。”袁沐安慰她,雖然他自己亦沒什麼把握。
褚非煙像是信了,可心裡的緊張絲毫未能緩解。袁沐叫她去洗洗手上臉上的血污,她搖頭。他知道她是害怕,不敢離開。他想了想,到護士站要了幾塊紗布,用水打溼,拿回來擦拭她臉上的血污。她沒有抗拒,只靜靜地看着他,就像一個安靜的孩子。她的眼神十分清澈,這時因裝了太多擔憂,顯得有些遲鈍,叫人看了心疼。
袁沐幫她擦了臉上又擦手上,全都擦乾淨了,纔將紗布丟進了旁邊的垃圾桶裡。
走回來重新坐在她身邊,問她:“那些人是誰?爲什麼會發生這些事?”
其實,他並不覺得她能回答這個問題。但他知道,林嘉聲一定全都清楚。
果然,褚非煙搖搖頭說:“我不知道。”
袁沐說:“有他家裡的電話嗎?通知他家人吧。”
褚非煙想了想,搖頭。
“隨便他某個親人的電話?”
褚非煙還是搖頭。
“你們……”袁沐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問,他也不太想問。
褚非煙卻自己說了,她說:“他母親不在了,車禍,在他上中學的時候。他跟他父親關係不好,所以一向也很少提起他的父親。他是獨子。其他的親人,他也從未說起過。”
袁沐聽到這裡,也無話可說。
褚非煙微低着頭,又輕輕說:“你說,如果我不出現,他是不是就不會被刺這一刀?”
袁沐說:“他會被切掉兩根手指。”
褚非煙一怔,淚水又抑不住地滑落下來。
袁沐心裡一動,伸手攬過她的肩,將她攬在了懷裡。她顫抖着,淚水濡溼了他的襯衫。他說:“別怕,我保證,他會沒事的。”
急救加手術,一共進行了一小時零十分鐘,刀子拔了出來,離心臟只差半寸,算是有驚無險。頭上有個兩釐米長的扣子,好在亦未傷及要害,縫了七針。還有手上腿上的傷口,都逐一處理了。
林嘉聲推出來的時候昏迷着,醫生給他用了麻醉。
他需要六到八個小時醒來,時間長的話也可能是十小時,至少留一個人陪護。醫生叮囑完後便出去了。
袁沐訂的是VIP病房,房裡只剩下他們三人,林嘉聲睡着,袁沐和褚非煙站着。褚非煙對袁沐
說:“你回去吧。明天不是還要上課嗎?我一個人在這裡就行了。”
其實她很怕,她從沒有獨自陪護過病人。從前母親生病,父親總是會親自陪護,就是需要她陪護,也只是很短的時間,半個小時或者一兩個小時。並且那時候母親生的都不是特別嚴重的病。
可她已經覺得很過意不去。本來是陪他參加酒會,結果他們又去了野外,叫他開了那麼長時間的車,然後又拖累他打了一架,林嘉聲受了傷,連着他也在醫院裡折騰這麼久。
突然想起什麼,她把頸間的項鍊取下來遞向他:“這個還給你。裙子已經髒了,怕是洗不乾淨了。鞋子也不還了。我的衣服在你車上。回頭我打電話問你要。”
袁沐沒有接項鍊,只說:“你的手機也在我車上。”
褚非煙已經忘記了。
袁沐淡笑:“我們兩清了,是不是?”
不知爲什麼,褚非煙覺得他笑得有些冷。可她也沒精力再去多想,她有些累。她說:“沒清,我又欠了你這麼多,比原來還多。”
“輪不到你,”袁沐說,“今天的事,就算是欠,也該是他欠,要還,也該是他還。不干你事。”
褚非煙只覺心裡一痛,卻也說不清痛從何來。她的手還伸在那裡,手心裡的寶石在燈下熠彩流光,白金的鏈子從手心流下,也閃着冷冷的光澤。
袁沐終於伸手過來,他沒有拿走項鍊,而是捏住她的手指,讓她把吊墜握在了手中。“這個送給你了,”他說,“我已經賺了。”
褚非煙心裡又是一痛。
林嘉聲手術後被換了病號服。他的衣服沾了許多血跡,被護士捲成一團丟在牀腳。袁沐走過去。褚非煙不明所以,本能地說:“你要做什麼?”
“找他的手機。”袁沐淡淡地說。
他抖開林嘉聲的衣服,尋找衣服上的口袋。他只有一隻手,不大利索。於是褚非煙過去幫着找。男生的衣服算是很私人化的東西,可她也顧不得了,最後從牛仔褲口袋裡翻出手機,已經壞了,屏幕都碎了。
袁沐擺弄了幾下,毫無反應,便把手機丟在椅子上,轉身離開了病房。
也不過十分鐘,袁沐折回來,提着裝着褚非煙衣服和鞋子的紙袋,連同他自己的外套,一併丟在褚非煙面前。“夜裡可能會冷,這些衣服留在這裡,別凍着了。”
褚非煙眼睛一紅,想說“謝謝”,卻又說不出來,只覺得心口像是被什麼堵着,難受。
袁沐又三兩下把自己的手機後蓋打開,拆下SIM卡後將電池後蓋重新安上,也丟在了紙袋上,說:“這手機留給你,充電器我丟在袋子裡了,把你的或他的SIM卡安裡面。你一個人不行,他即便是醒後也還得有人照顧,不管是他的親人或者你們的同學,該給誰打電話你自己看着辦。我就先走了。”
褚非煙看着她,她覺得自己有時候會跟不上他的思維。
袁沐轉身離開,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說:“照顧好自己。還有,我的手機號你有,這手機裡還存了我家裡的電話,需要的話隨時給我打電話。”
褚非煙拿起他的手機追到門口:“你拿走吧,我可以打公用電話的。”
“留着吧。方便。”袁沐說,身形一閃已掩上了門。這次是真的走了。
褚非煙站在病房中,對着關上的門,淚水連珠線一般滾落,她使勁抑制着,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可她真的難受,彷彿一顆心都被絞着。
林嘉聲安靜地睡着,褚非煙數着時間等他醒來,心裡的隱痛和時間一樣漫長。
黎明時分,她將窗簾拉開,放進來微微的晨光。
林嘉聲的嘴脣發白,乾燥地起了皮,褚非煙依照醫生的囑咐,用棉籤蘸了水幫他潤脣。然後,她自己也喝了點水,潤了潤乾燥的喉嚨。
再過一會兒,早晨的陽光斜進來,耀眼的碎金灑在桌子、病牀和地板上。
手機響了。褚非煙剛接起,就聽見林赫焦急擔憂的聲音:“非煙,你電話通了呀?你怎麼回事呀?醒來才發現你一夜沒回,你沒事吧?”
褚非煙說:“我沒事。我在醫院。”她覺得自己的聲音和晨光一樣平和安靜。
林赫驚道:“什麼?非煙,你怎麼了?”
“不是我,是林嘉聲,林嘉聲受傷了。”
“受傷了?怎麼回事?嚴不嚴重?”
“他還沒醒。”褚非煙的眼淚又流下來。
一個小時後,林赫、程淺來了,和林嘉聲同宿舍的葉輝、陸昊天、張志航來了,老和林嘉聲一起去歷史系聽課的何宇陽來了,他們班的班長杜超、聶子琪也來了。
林嘉聲人緣好,在歷史系是,在他們班更是。來的還只是擔心他的部分人,因爲不能一下子都來。縱然這樣,病房裡也還是一下子塞滿了人,可林嘉聲還是安靜地睡着,陽光的、活躍的林嘉聲,他很少能這樣安靜。
褚非煙被擠到一個角落,她轉頭一看,才發現程淺哭了。褚非煙心裡一顫,不禁握住了程淺的手。
程淺忙用另一隻手抹掉眼淚,小聲說:“怎麼會這樣?”
褚非煙搖搖頭,她也說不清楚。
護士進來說:“你們人太多了,不能這麼多人在這裡,病人醒來後也需要安靜的環境,你們分開,兩個兩個地換着來。”聶子琪不愧是班長,當即點了陸昊天說:“你和我留下,其餘人先回學校上課。”又對褚非煙說:“你熬了一夜,快回去睡覺。”
幾個人都看向褚非煙,褚非煙卻搖頭:“按醫生的說法,他快該醒來了,我再等一會兒,等他醒來。”
褚非煙的心情,大家似乎都能理解。沒有人再說什麼。最後是褚非煙和陸昊天、聶子琪三人留了下來。
有兩個人和她一起,褚非煙心裡放鬆了一些。整整一個晚上,她一刻也不敢離開病房。這時候她走到門口送大家離開,他們對她說:“有事隨時打電話。”
林赫和程淺最後離開。林赫一向最沉不住氣,這時有千萬個疑問,褚非煙一時間卻很難跟她解釋。程淺的臉上還能看到淚痕,褚非煙一向覺得她最冷性,沒想到來了這麼多人,卻只有她哭了。褚非煙看她欲言又止,遂問她:“怎麼了?”她說:“要不,我在這兒,你回去吧,一夜沒睡,都黑眼圈了。”褚非煙說:“也不差這一個人,但那刀子是衝着我的,嘉聲替我捱了,我得等他醒來,不然回去也睡不着。”
程淺點點頭,林赫也點點頭,兩人才離開。
褚非煙看着她兩個也消失在樓梯口,才發現走廊上其實很安靜。她知道,是因爲這一層全是貴賓病房,所以纔會這麼安靜。不知道這樣住一天要多少錢,不過林嘉聲他爹有錢,她並不擔心。
九點多鐘,林嘉聲醒來。當時聶子琪坐在牀邊。他睜開眼看到聶子琪,聶子琪忙轉頭對陸昊天說:“快去叫醫生,嘉聲醒了。”說完正要搖醒褚非煙,褚非煙已經醒了。
褚非煙剛趴在牀尾打了個盹,她的確困了,卻還是睡得很淺。她走到牀前,心裡只是欣慰,卻說不出話來。而林嘉聲望着她,用十分虛弱的聲音說:“天亮了?”禇非煙點點頭。他的眼神那樣安靜,像個孩子一樣。她沒法形容那種感覺。
醫生很快來到,做了一通檢查,說情況還算不錯。仍舊講了一些可能出現的情況和注意事項。護士進來給他紮上針輸液。爲避免感染,接下來的幾天,他得每天輸消炎藥。
醫生和護士都離開後,褚非煙才重新走回牀邊,她在裙子外面套上了自己的白襯衫,遮住了裙子上的血跡。林嘉聲說:“天都亮了,你怎麼還在這裡?”
褚非煙經了這一夜,心裡本來已經十分平靜,就是早晨看見程淺哭的時候,也不過心裡酸了一酸,這時聽他這麼說,淚水卻還是涌了出來,她說:“我就知道你會沒事。”
林嘉聲想笑,可是那表情有點怪。他說:“不會有事。”
褚非煙點頭。
林嘉聲說:“他呢?”
褚非煙知道他指的是袁沐,心裡又是一陣刺痛,也只得簡單地說:“他走了。”
林嘉聲還想說什麼,嘴巴動了動,沒說出來。他難受,又心痛。不只是傷口痛,是心裡痛。
聶子琪走過來說:“讓非煙回去休息吧。她守了你一夜。太累了。”
林嘉聲看着褚非煙,就說:“去吧,回學校吧。回去好好睡一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