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非煙看看陳院長又看看袁沐,不知道接下來兩人要談的會是什麼。心裡知道自己或許應該避開,去看一看楊曼麗,或者其他的孩子們。呃,這個時候了,其他孩子或許都睡了吧。楊曼麗那邊,不知道大夫來了沒有。可是,看着外面的雨,雖不及先前那樣瓢潑似的,卻也還在下着,地上明晃晃的,都是水。她換了衣服捧着水杯,身上纔剛有了一絲暖意,實在不想再走進雨裡去。
一回眸正對上袁沐的視線,袁沐露了一個無比溫暖的笑說:“等會兒我跟你一起去看曼麗。”
褚非煙立刻就吃下顆定心丸似的,欣然說:“好啊。”
袁沐好看的薄脣抿了一抹淡笑,既而轉向陳院長,目光變得平和且真誠,清越的聲音認真道:“今天的事,我向您表示歉意。”
褚非煙心說,叫袁沐道歉也很不容易。不過心裡也有點難過。
陳院長神色複雜,眼角的細紋,是歲月爬梳的痕跡,她脣角動了動,終是說道:“今天若不是你,我還……還真不知道怎麼纔好。畢竟關乎孩子安危。袁先生,好在最後有驚無險。箇中緣故我不清楚。若是袁先生個人的事,我也不便多問。但是,我只是希望,這只是個意外,不會,不會再有下次。”
袁沐溫和且帶歉意地笑了笑:“您寬心,我會解決這件事。不過有些情況我想確認一下。”
陳院長點頭。
“實際上,我也沒見到人。他隱在廟裡,不許我進去。礙於孩子在他手上,我只是站在廟外跟他敘了幾句。後來,他把孩子放在地上自己跑了。我顧着孩子,也沒追他。但我想,我知道這個人。”
陳院長不解地看着袁沐,一時也弄不清狀況。褚非煙聽到這裡,知道袁沐委實未曾與對方交手,心裡好奇的,卻是袁沐同那人說了什麼。還“敘了幾句”,她在腦中想了想漫天大雨下他站在破廟外與對方談判的情形,略感無語,這種情況也能當是熟人敘舊麼?
“個子不高,應該不足一米七,很瘦,膚色黑,右脣角下有顆痣。”袁沐如實描述對方的外貌特徵,頓了頓,轉向褚非煙,“對嗎?”
果然是小個子!褚非煙接着說:“眉毛粗,眼睛有點兒深。頭髮濃密。”
陳院長怔了好一會兒,顯然已想到什麼,卻還是猶豫着說:“這麼說……”
“他有個妹妹。”袁沐補充。
陳院長恍然:“我說怎麼覺得有些怪怪的,如今想來,是他打電話時刻意壓低了嗓音。”
“您也認識?”褚非煙驚訝看向陳院長。
陳院長點點頭:“應該是他,萬新偉,他妹妹叫萬新琳。他父母去世時萬新偉才十三歲,她妹妹六歲,萬新偉養活自己都勉強,更別說再養活妹妹,於是就把妹妹送來了這裡。算起來,他妹妹來這裡已經六年,今年已經十一歲了。他傍晚時候還來看過他妹妹,就是你們剛離開的那會兒。可是說起來,那孩子倒是對妹妹很好。”
“這樣就對了。”袁沐說。
陳院長和褚非煙皆不解,什麼叫“這樣就對了”。
袁沐卻也沒再解釋,只問:“這麼說,他是離開時把樣曼麗帶走的?”
陳院長沉默了一會兒,遲疑開口:“應該不是,你過來之前我問過,萬新偉離開後,楊曼麗還在。趙心妍還說,見到楊曼麗蹲在牀腳,臉色不對。她喊了聲麗麗,楊曼麗也沒答應。剛好杜老師叫趙心妍去整理下雨前從院子裡收回來的衣服,那孩子一向靈巧,趙心妍就去了。等整理完衣服回來,趙心妍就不見了,找了一圈兒也找不見,才告訴杜老師,杜老師也沒找到,大家這才緊張起來。”
“難道萬新偉離開後又回來過?”褚非煙不解。
袁沐卻轉而問了另一個問題:“您之前說,這孩子一個月前剛沒了父母?她父母是怎麼死的?”
陳院長不知道袁沐爲何又問這個,卻還是如實說道:“說起來,這孩子纔來了一個月,這兩天才稍見精神些。她父母,唉,說起來真是叫人難受,她家裡日子一直比較清苦,有一天她爸爸喝了酒,夫妻兩個吵架,大概是吵得兇了,她爸爸就動了輕生的念頭。具體情形也不大清楚,反正是鄰居聽到了爭吵聲,後來爭吵聲沒了,鄰居出去丟垃圾,從外面發現她家房門沒鎖,鄰居敲敲門沒回應,覺得不對頭,推門進去,就發現夫妻兩個都死在了屋裡,血流了滿地,妻子身上捱了十來刀,臨死還死死抱着男人的腿,男人以一個十分別扭的姿勢躺在旁邊,刀子刺入心臟,一刀斃命。鄰居嚇得腿都軟了,跑回家叫自家男人,那個男人還比較冷靜,先意識到楊家孩子不在,就馬上打電話報了警,緊跟着叫了幾個鄰居分頭去找孩子。對了,那晚也下着大雨,最後在村口的一個破廠房房檐下找到孩子,孩子全身水溼地縮在牆角,已經凍得昏迷不醒。後來警方就分析,可能是男人想要殺了妻女後自殺,孩子的媽媽捨命攔住男人,叫孩子逃了出去。孩子昏迷了一夜,醒來後就是受了刺激的樣子,呆呆的,什麼也
不說,大家也不忍心再問。”
褚非煙聽到一半,尤其是聽到那晚也下着大雨,心裡就已經想到了是怎麼回事。她看向袁沐,袁沐顯然比她更早意識到了問題所在。
陳院長說完後就只是嘆氣。袁沐的神情倒是沒有太大變化,可見世家的孩子,經得事情多了,自有一種淡然鎮定在。他說:“既然這樣,一定要留意這個孩子,注意孩子的心理健康問題。還有,再逢雨天,一定要看好孩子,不要讓孩子離了視線。”破廟裡楊曼麗聽到“回家”兩個字身體抖得厲害,還以爲她在孤兒院受了委屈。幸虧沒有直接問。
陳院長嘆着氣,突然也意識到什麼,說:“這孩子是自己跑出去的?”
“很可能是。”袁沐點頭,“父母死得太悲慘,給孩子留下了心理陰影。因爲當時下着大雨,孩子怕雨天,尤其是下雨的晚上,她也許只是本能地往外跑。”
陳院長直懊悔:“我怎麼沒想到!”看向袁沐,“袁先生,真是對不起……你看,多虧了你。”
袁沐顯然想的是另外的事,沉吟片刻後,他說:“萬新偉的事,我再想想。其實這件事,我還是難辭其咎的。萬新偉跟我之間有些誤會。我猜測,他只是碰巧發現孩子跑出來,才就便帶走了孩子。這樣,這幾日你們這裡也當心些。萬新偉那邊,我自會設法找他談。不過,這事暫且不要讓他妹妹知道。”
袁沐能想得如此周到,褚非煙已經毫不奇怪。陳院長只是感激地望着袁沐,對袁沐的話無不應允。
車子來得還算快。時間已經不早,折騰了這麼大半天,孤兒院本就不多的工作人員想必都有些疲累。袁沐打算不再去看楊曼麗,直接跟褚非煙回去。正在跟陳院長告辭,杜寧靜卻過來了。她不是個很擅長說話的女人,一進門看到袁沐,有些謙卑地笑了笑說:“還,還在呢?”倒像是嫌他們呆得久了。
袁沐點點頭:“杜老師,我們這就回去了。孩子怎麼樣?”
“孩子……”杜寧靜有些不自然地搓搓手:“那個,大夫來過了,孩子吃了藥,卻不肯睡,鬧着要見大哥哥,袁先生您看……”
原來是這麼點兒小事。袁沐溫和地笑道:“我們正要過去看看呢。”
楊曼麗坐在被子裡,兩隻小手揪着被子,黑豆似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看到袁沐進來,只管仰頭看他,卻也不說話。
袁沐捏捏她的小臉蛋說:“楊曼麗,不困嗎?怎麼不睡覺?”
楊曼麗搖搖頭,接着就打了個哈欠。
褚非菸禁不住笑了,說:“看看,還說不困?都打哈欠了。”
楊曼麗卻不看褚非煙,只盯着袁沐說:“你要走嗎?”
袁沐怔了一怔,露了一個溫暖的笑容,卻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褚非煙在旁說:“我給你講個故事,要不要聽。”
楊曼麗還是盯着袁沐,很小的聲音說:“我怕。”
袁沐覺得自己又冒汗了,哄孩子這種事,他是當真不行。想了半天擠出幾個字:“怕什麼?不怕,沒事了。”
這樣的話對孩子怎麼會有效呢?褚非煙屢屢不被理睬,有些受傷,卻也感到袁沐比她還爲難,想了想湊到袁沐耳邊說:“你抱抱她,她就睡了。”
袁沐轉頭看看褚非煙,褚非煙點點頭,同時手心冒了點虛汗。她也不知道有沒有用。
袁沐猶豫着再看向楊曼麗,最終還是俯下身子,輕輕抱住了她小小的身子。這是他第二次抱小孩子,很奇怪的感覺。
褚非煙在旁邊說:“曼麗我告訴你,你這袁沐哥哥可厲害了,他人雖然走了,還是會在暗中保護你。”
袁沐就這樣抱了楊曼麗一會兒,然後將她放回被窩,她果然就乖乖閉上了眼睛。
一直到出門時,褚非煙還在抿着脣笑,心說,如果是我小時候,有這樣美得出衆離俗的大哥哥抱一抱,我也會做美夢的。
雨還沒有停,不過,已轉成了細密的小雨,只是路面依舊溼滑。袁沐對司機說:“師傅,小心開車。”
介於前一個司機的教訓,車上,褚非煙什麼都沒問。怕再嚇到人家。他們兩個一看就不是本地人,本來長相都文質彬彬的,卻給人留下暴力惹事的印象,畢竟不好。
到賓館時,已經快十一點。在孤兒院換下的溼衣服裝在一個塑料袋裡,直接拜託司機交給了酒店服務員,請他們清洗烘乾,也不知道還能不能洗得出來,洗完後還能不能再穿。鞋子因爲各自都帶有一雙備用的,乾脆就把腳上的脫下來丟了。褚非煙還覺得有些可惜。她那雙是阿迪新款。袁沐的顯然更貴。但是都已經髒得不成樣子了。
其實最難受的是鞋子,因爲兩個人如何都不肯穿別人的鞋子,所以溼透的鞋子一直穿在腳上。進門後,褚非煙來不及反手關門,直接奔到衣櫃旁找出酒店的簡易拖鞋丟在地上,同時極迅速地踢掉了腳上的溼鞋。
袁沐搖搖頭,從外面幫她帶上了門。
褚非煙聽到聲音,特利索地後退一
步,咔噠一聲扳上了鎖。通常她還是很有安全意識的。
又累又困,這個時候就是想趕快衝熱水澡然後鑽被窩睡覺。褚非煙正拿了衣物要去洗澡,卻又聽到敲門聲。她知道除了袁沐不會有別人,就直接打開了門。結果門一開,袁沐冷着臉張口就問:“怎麼不問一聲就開門?”
褚非煙懵了一會兒,訥訥說:“是你嘛,我還問什麼?”
袁沐嘆口氣,說:“我在你這裡呆會兒。”
褚非煙懷裡抱着毛巾睡裙,有些爲難。
袁沐瞅她一眼說:“不是要去洗澡麼?怎麼不去?”說完了,彎腰拎起褚非煙髒兮兮的溼鞋,甩手丟進了垃圾桶。
褚非煙見狀驚道:“哎,你做什麼?”那麼髒的鞋子被他那樣白皙修長的手指拎起來,真是要窘死。她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關注錯了重點。
重點是,她的鞋子被丟進了垃圾桶。
“不要了。箱子裡還有雙新的。”袁沐聲音淡淡。
褚非煙愣了半天才說:“萬一不合腳怎麼辦?”
“照着你的鞋碼買的。”
褚非煙語結。一箇中號旅行箱,裝了兩個人的衣物,一個小藥箱,兩雙新的運動鞋,最後還被黎落塞進去一些戶外用品,比如雨披什麼的。鞋子和雨披這些本來都是褚非煙覺得沒必要帶的,結果都成了最有用的。
看着袁沐施施然坐在了沙發上,褚非煙揪着毛巾尷尬道:“你……不去洗個澡麼?”
“有些累。我坐一會兒。”
“呃。”
燈光下,袁沐的臉色微微蒼白,眼底亦流露出幾分慵懶。褚非煙想着他方纔在陳院長他們面前堅持着不露半分疲態,隱隱地有些心疼,又有些擔憂。卻還是移步進了浴室。
等她從浴室出來,發現袁沐坐在沙發上,還穿着那身頗有些滑稽的衣裳,短了一截的褲子,普普通通的藍布襯衫,卻還是賞心悅目。
挽起的衣袖下露出修長勻稱的手臂,他用手支着頭,閉着眼,像是已盹着的樣子。睫毛那麼長,掃落淡淡陰影,皮膚透明似的,透着蒼白,叫人心疼,卻又美得觸目驚心。
她忍不住就緩步走到他面前,手,輕輕地小心地覆上他的額頭。
袁沐的心,毫無預兆地顫了一下。可他卻沒有睜開眼。
褚非煙感覺過他的溫度,又把手放在自己額頭上感覺了一下,沒有感到明顯的區別。略略鬆了心。看袁沐仍是闔目不動,不知道是該喚醒他還是怎樣,只覺一顆心砰砰跳着,剛剛觸過他額頭的手微不可察地輕顫,不自覺就半蹲在他面前,手指再次伸過去,想要撫上那精緻的臉龐。
袁沐的眼睛,緩緩睜開。她的手正落在離他臉頰兩三公分的地方,忙不迭縮回,一時尷尬,咳了一聲道:“那個,你醒了,我怕你會發燒。”
袁沐自然不會說,他根本就沒睡着。可是心裡激盪着,想要問出口的話,就真的滑出了舌尖:“非煙,是不是也有些喜歡我?”
褚非煙心裡猛地一顫。這樣的袁沐,有誰會不喜歡?那她一定是傻子。而她,是另一種傻子,把心都輸了給他,卻不敢讓他知道。她望着他的眼睛,幽深的要把人的魂魄都吸進去似的。
她重重點頭。
心裡反倒沒那麼慌了,她望着他的眼睛,有淡淡的溫柔和憂傷氤氳浮繞,她覺得自己的一顆心都在沉陷。若這時候他要吻她,就像幾個小時前一樣來吻她,她或許真的,不會再抵抗。
那根本就沒辦法抵抗。
袁沐卻露了極淡的笑意:“起來,別這樣蹲着。”
“袁沐……”
“我明白。”袁沐伸手拉她起來。她不明白他明白的是什麼。好不容易她承認了,他卻又是這樣一幅淡笑。她想解釋,想剖開了自己的心給他看,卻又不知道該如何解釋。發現自己的心依然隱在一片迷茫裡,自從知道了林嘉聲和江伊涵在一起,她的心就迷了路。林嘉聲終於在那裡刻上了深深的一道痕,讓她至此無法釋懷。真相,她該知道真相的。然後她也許就能整理好自己的感情,就可以向袁沐解釋。即便袁沐心裡另有其人,如果有機會,她也是可以讓他知道她的心意的。其實可以的,是嗎?她不是太確定。
袁沐溫暖的目光看着她,說:“去,把頭髮吹乾。”
“嗯。”褚非煙點頭,轉身欲走,袁沐卻突然又拉住她的手。
“非煙,”袁沐說,“今晚跟我住一個房間,好嗎?”
褚非煙嚇了一跳,望着袁沐不知該說什麼,她以爲自己聽錯了。
袁沐蒼白地笑了笑:“我不會傷害你,永遠,相信我行嗎?”
褚非煙神情間仍有些茫然,心裡卻早已選擇相信。她根本沒法做到不信他。
“去吧。”袁沐說,“吹乾頭髮,我告訴你。”
告訴什麼?褚非煙不知,卻還是先去吹乾了頭髮。
袁沐要講的,正是她想知道的,關於萬新偉的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