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沐笨拙地安慰小蟬,而小蟬低着頭,眼睛裡沒有了袁沐初見她時的那種神采。他覺得挺沮喪。一向都是小蟬說得多,他聽得多。到需要他說話時,他才知道自己原來挺笨。
以後有很長一段時間,小蟬不再那麼愛笑,也不太愛說話,精神不好,人都見清瘦。季芳的工作比從前忙,有時候因爲工作耽擱了,沒能按時接小蟬放學。袁沐就帶上小蟬一塊兒回家。
其實袁沐自二年級開始,大多時候都是自己上下學,及至司徒毓重新回大學任教,他就更少讓父母接送。因爲學校離家並不遠,最主要的是,在父親袁蒼和母親司徒毓而言,他們即便不捨,也是希望袁沐自小便能獨立自強的。只有這樣,袁沐才能像每一個健全的孩子一樣,活得美好、圓滿。
當然,父母的苦心,袁沐在當時是不大明白的。
袁沐和小蟬並肩走回家,有時候也會搭乘一站公車。從前是小蟬喜歡說話,袁沐比較沉默。但自從季芳和林京離婚後,小蟬的話少了,袁沐反而慢慢地會主動說話了。他會先把小蟬送到樓下,讓小蟬上去看看家裡有沒有人,如果沒人,就帶小蟬到自己家吃晚飯,然後他們坐在一張書桌上寫作業。司徒毓會給兩人切水果吃,她也喜歡小蟬。
季芳和司徒毓原本只是點頭的交情,因爲兩個孩子的關係,也有了情好日密的趨勢。一個頗具才情卻爲殘疾幼子而全身心奉獻的母親,一個活在輿論浪尖卻始終努力並且自愛的話劇、電影雙棲演員,她們因接觸、因瞭解而漸漸相互認同。
兩個小區中間隔着一個公園,不大,平時還算幽靜。公園裡有一個水塘,到了夏天,水面鋪開田田的蓮葉,能看到魚兒在清澈的水中游來游去,時而隱在蓮葉下面,時而又游出來。有一天傍晚,袁沐去那公園看魚,還沒到水塘邊,遠遠地卻看到小蟬坐在荷塘邊的草地上。她戴着紅色的蝴蝶結髮夾,穿着白襯衫和紅格子小裙子,潔白的長襪。在那綠色濃郁的草地上,鮮明如一朵盛開的花蕾。
袁沐走過去,從背後叫她的名字。她沒有反應,只低着頭,出神地看着草地上。
袁沐在她旁邊蹲下來。她說:“沐哥哥,你怎麼來了?”
“你又是在做什麼?”袁沐便說便走近。
“噯,你小心。”小蟬驚呼。
草地上是一隻蝴蝶,只剩下一側的翅膀,有氣無力地,偶爾撲閃一下。青草彩翼,顏色鮮明,卻有些慘烈。
袁沐的腳步,堪堪停在離它不到十公分的地方。
“這蝴蝶怎麼了?”袁沐說,“你弄的?”
沒看出這丫頭有破壞傾向呀。
小蟬顯然沒理會他的質疑,只是低頭看着蝴蝶,黯然道:“我也不知道。我見到它的時候,它就是這樣了。”
那蝴蝶孱弱地撲打着僅剩的一側翅翼,做着無謂的努力,卻註定不能飛起來。
袁沐繞過蝴蝶,在小蟬身旁坐下。小蟬看看他
,又低頭去看地上。
“沐哥哥,它這樣會死嗎?”
“我不知道。”
“它不會死,對不對?”
“對。”
“我把它帶回家行嗎?”
小蟬的一雙清眸看着袁沐,眸光裡滿滿的是擔憂,還有淺淺的憂傷,那種憂傷不該是一個七八歲的孩子該有的。
最後袁沐說:“就讓它留在這裡吧,活下來或者死去,花叢和草地都是它最好的家。”袁沐是覺得,若帶回去還是死掉,小蟬難免還是要傷心。
小蟬想了好一會兒,終是點了點頭。
後來他們坐在荷塘邊的草地上,看着田田的蓮葉和水底的游魚,說了很長時間的話,小蟬對袁沐講了很多事。一個孩子的記憶,凌亂的記憶片段,後來袁沐整理起來,差不多也勾勒出小蟬顛沛流離的童年。
原本那該是一個小村子,在山腳下,有小河繞村流過。安小蟬就生在那裡。她有一個姐姐,家裡有田,還養着兩隻羊。小蟬一直記得那兩隻羊明,卻不記得羊的樣子。
有一天下午,小蟬和姐姐去河邊放羊,兩隻羊走開了,她和姐姐各跟着一隻,也拉開了一段距離。然後,悲劇發生了,一個男人用布條堵上了她的嘴巴,並把她抱了起來。那男人力氣很大,她喊不出來,也掙扎不動。她看到姐姐在男人身後追趕,哭着叫她的名字。
穿過小橋,小蟬被塞進了一輛車子裡。
那男人把她帶到了一個小鎮子裡,交給了一對夫婦,就再也沒出現過。那對夫婦讓小蟬叫他們爸爸和媽媽。
小蟬自然不肯。
他們對小蟬挺照顧,還帶着些討好。四歲的小蟬懵懂無知,卻本能地無法喜歡他們,她看着他們的臉,只覺得陌生。她想逃離他們,卻逃不了,她不知道自己在哪裡。滿街裡亂跑,還是會被找回去。
後來,她只好聽他們的話,叫他們爸爸和媽媽。
那個家裡,可以經常有糖果和蘋果吃,肉也不是隻有過年才能吃上。但是那些曾經讓小蟬垂涎的東西,卻再也不能吸引小蟬。小蟬想念自己的家,想念總是在忙碌着而顧不上理會小蟬的爹爹和孃親,更想念姐姐。她一直記得姐姐哭着喊着追她的樣子,也不知道姐姐後來怎樣了。
小蟬在那個家裡共住了半年。年後開春的時候,小蟬生病了。她被送進醫院,並在那簡陋的病房裡住了幾天。回來後,她感覺到爹爹和媽媽的態度有些不同,只是隱隱的感覺,她自己也說不清。她畢竟太小。
再過了幾天,小蟬康復出院,他們給小蟬買了一身新衣服,矮胖的媽媽把新衣服給小蟬穿上,說:“我們去個地方,好不好?”
他們把小蟬帶到一個城市裡,在飯店裡吃了飯,之後,他們到了一條偏僻的街上,他們說有點事,讓小蟬站在一棵樹下等他們。看着從未見過的寬闊馬路,小蟬心裡害怕,卻還是點了點頭。
他們沒有回來
找小蟬。
小蟬在那裡等了很久,她餓了,她在那條陌生的馬路上哭泣,時或有車輛和行人經過,沒有人因爲一個小女孩無助的眼淚而停下腳步。天色漸漸暗下來,溫度也在下降,小蟬縮在牆角里,不再哭泣,卻只是發抖。那是個她永遠也不願回想的夜晚,她就縮在牆角,又冷又餓,在化不開的濃重夜色裡,她的心裡充滿恐懼,她睡着,又凍醒,夜色依舊,夜裡的安靜和每一個細小的聲音都依舊。
終於捱到天亮,太陽重新照在她身上的時候,她仍然感覺不到溫暖。
來了兩個面容和善的女人,她們帶小蟬去吃東西,小蟬喝了一碗粥,吃了一個包子和一個雞蛋。那兩個女人問小蟬家在哪裡,爲什麼會獨自流落在街上。小蟬把自己記得的事,都如實跟她們講了。她們把小蟬帶到一個地方,那是個孤兒院。
兩個女人正是孤兒院裡的工作人員,年長一些的姓李淑玲,是孤兒院的院長,年輕一些的叫蘇文。
小蟬在孤兒院裡度過了三個月。晚上和很多小孩子共同住在一間大房子裡,每日三餐,大部分時候都是稀粥、鹹菜和饅頭。阿姨不看着的時候,小蟬的饅頭經常會被別的小孩兒搶去,小蟬吃不飽,卻也從不向阿姨告狀。有一個男孩兒叫阿東,瘦瘦的,有點黑,他常常會護着小蟬,不讓別人搶小蟬的饅頭,若還是被搶走了,他會把自己的饅頭掰一半,硬塞給小蟬吃。
在那三個月裡,天氣由寒轉暖,孤兒院裡的樹木都長滿蔥鬱的葉子。青草在院子裡的牆邊角落隨意生長。槐花兒開滿枝頭,滿院子裡都飄着甜甜的香氣。那讓小蟬非常想家,因爲村子裡也有很多槐樹,在這個季節,也會有槐花滿枝頭,也會有甜甜的香氣滿村莊。
家裡還有姐姐,會爬到樹上摘槐花給她吃。
阿東看到小蟬呆望着樹上的槐花,知道她想吃,於是便趁孤兒院的阿姨不在,爬到樹上。
小蟬站在樹下,仰着小臉兒,看阿東把一串串的槐花摘下來,摘了好多,他拿不完,就掀起小褂子兜着。
小蟬在樹下朝他喊:“阿東,你小心點兒。”阿東說:“欸,我知道。”小蟬又喊:“你摘了很多了,快下來吧。蘇阿姨快回來了。”
就在那時,蘇阿姨真的回來了。一起走過來的,還有一個十分漂亮的年輕阿姨。
年輕阿姨有一頭柔順亮澤的長髮,她穿着棕色皮鞋和漂亮的裙子,微笑着。她是小蟬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小蟬遠遠望着她,一時忘記了阿東還在樹上。
阿東則一手兜着槐花,一手攀着樹幹,利索地從樹上爬下來。
漂亮阿姨皺眉道:“看這孩子,小猴子似的,噯,慢點兒,別摔着了。”
阿東到樹下,仰頭對着漂亮阿姨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接着他跑到小蟬面前,大把的槐花朝她手裡一塞:“給你,吃吧。”
漂亮阿姨轉頭看向呆站在一邊的小蟬,露出笑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