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了一天,將晚卻下起雨來,暮色裡一片水霧悽迷,地上是四濺的水花。褚非煙還是打着一把傘出了門,趕在鬱田下課之前守在了他的教室門外。
兩週前她決定去MG兼職的時候,並沒有想到這麼快就要獨自來完成採寫任務。當初說的,她的職責只是編輯助理,主要工作是幫Lucia蒐集、整理資料,以及校對稿件。也許運氣趕的,MG最近幾期正在做一組學者專訪,採訪對象是各領域頂尖的學者,法學、經濟學、建築學、物理學等都有涉及。褚非煙兼職的第一週,Lucia便採訪人大法學院的院長,褚非煙在完成前期的資料收集工作後,週末又被Lucia拉去法學院去參與採訪過程,所以那一份採寫,褚非煙基本上是全程跟了下來。
接下來便是採訪清華建築學院的鬱田教授,相關資料的收集工作,在做上一個採訪的過程中褚非煙就開始做了,方案也Lucia也已有考慮。不過這兩天,褚非煙還是另外收集了幾頁資料,不是鬱田的直接資料,但是她覺得是有關係的,對採寫會有幫助。她就用郵件發給了Lucia。可誰知道Lucia其實已有了兩個月身孕,前天說是險些小產,醫生叫臥牀休息。MG是一個蘿蔔一個坑,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事,而且任務都不輕鬆。但也不是絕對沒有餘地。
昨天褚非煙去上班,沒見到Lucia,她就先校對另幾份稿子,半下午時Susan問褚非煙要鬱田的資料,說是這採訪轉給她做,褚非煙就把相關資料都給了她。
直到快下班的時候,那冷麪主編卻把褚非煙叫去,他的辦公桌一樣寬大、乾淨且泛着冷光,褚非煙站在他桌子對面,冷麪主編面無表情,隔着兩米的距離對褚非煙說:“Lucia說你可以獨立完成鬱田的採訪。”
“啊?”褚非煙實未想到。
“你可以嗎?”他問。
“我……”褚非煙右手用力握着左手,按說MG那麼大一個編輯辦公區,二三十號人,應該也不缺人手,不知何至於要自己一個初來乍到的實習編輯來獨立完成這個採訪,不過她百思不解之下,心中也突然生了一種無畏的意氣,遂說:“我試試吧。”
她想,在校報的時候也不是沒有獨立採訪過,但鬱田是學界大腕,大腕頂多就是更難接近更難交流吧。
冷麪主編的兩肘支在桌子上,修長的兩隻手交疊在一起,襯衣的袖子挽在小臂上,擺在那裡像是雜誌封面。他看着褚非煙薄脣微動,說的是:“給你一週時間,若有難度及時彙報。回頭攝像會跟你聯絡,他服從你的工作步調。”
所以褚非煙自己接下的,就不能不自己努力來完成。她查到了鬱田上課的課表,然後跟自己的課表比對了一遍。發現如果去他上課的教室外堵他,只能是週四上午或週五下午逃公共課,或者下週一晚上逃選修課。褚非煙想了想,覺得不逃課是有些不可能。
昨天是週四,褚非煙逃了馬克思哲學課趕去清華,最後卻一無所獲。因爲鬱田從教室出來時步履匆忙,左右還跟着好幾個學生,顯然是還有什麼比較要緊的事情。褚非煙從樓上跟到樓下,最後只有放棄。
所以這天下午不得不再次逃了社會主義政治經濟課。褚非煙想,這種任務若還有下次,是萬不能再接了。雖然公共課她本來也不想上,可逃課去做別的事總是不合適。
鬱田出來時還是被左右的學生圍着,依舊腳步匆促地往外走。
在鬱田的右側,禇非煙看到了一個清冷的面孔,緊抿着的脣,冷漠的眼神,那眉宇間的神情,和她前幾次見到他時並無太大區別。
褚非煙眼看着他們從她身邊過去,她意識到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於是往前追了兩步,亮起嗓子喊了聲“鬱教授”。
她這一聲“鬱教授”喊得清脆響亮,周圍都是剛剛下課往同一個方向走的學生,立刻有好幾個人朝她看過來。
鬱田也回過頭來,他是個頭髮斑白的老頭兒,卻並沒老人的那種暮氣,實際上他的眼睛很亮,炯炯有神。
褚非煙立刻感到了壓迫性,那是種自然散發的威儀。她暗暗給自己鼓了鼓勁兒,說出來的話卻還是有些結巴:“鬱教授,我是MG,MG雜誌的記者,我可以採訪您嗎?可以約個時間嗎?我只要,只要一個小時就好。”
褚非煙儘量讓自己的語氣十分誠懇。她手裡提着傘,已經不再滴水。臉側有幾縷碎髮溼了,打成綹垂下來,因爲皮膚白,顯得那髮絲十分醒目。眼眸是漆黑瑩亮的,眸中充滿期待。
鬱田頓了頓,開口說了句:“對不起。”然後給身邊的一個學生丟個顏色,便繼續向樓梯口走去。
那學生向褚非煙走過來,對褚非煙說:“對不起同學,鬱老師一向不怎麼接受採訪。”他是個高個子、方臉膛的男生,神情間有着工科生的那種理性和刻板。
褚非煙說:“我知道,可這不是絕對的,是不是?請你幫幫忙,我會問一些不一樣的問題,真的。鬱教授如果真的不感興趣,他可以不談的,他可以只談他想談的話題……”
“等等,”高個子打斷她:“如果我沒看錯,你昨天來過。”
“是啊,我昨天來過,昨天下午。”褚非煙急急接道,同時露出欣喜的表情。她希望對方能體諒到她的辛苦。再怎麼說,她是個女生。
這時候的禇非煙並不知道,職場上有一些裹在柔弱外表下的女人,其實
是會強悍到叫人怕的。
褚非煙看到高個子的神情柔和了一些,她以爲他動搖了,便充滿期待地看着他。
可是那高個子瞧着她,只是冷靜地說:“可是鬱老師最近會比較忙,怕是沒時間。”
如果褚非煙手裡有把刀,她一定會把刀架在他脖子上,然後惡狠狠地說:“說,答不答應?”
可她手上沒有刀。怎麼辦怎麼辦?她懊惱地在腦子裡搜索着新的對策。
“我來跟她說吧。”隨着說話的聲音,出現在高個子身邊的,是他。
那高個子看他一眼,又看禇非煙一眼,然後拍拍他的肩膀,面上沒什麼表情地,轉身離去。
他走到褚非煙面前兩步遠的地方,上下打量了褚非煙一遍,目光落在她胸口掛着的工作牌上,“MG的?”他問。
“嗯,MG最近在做一組學者專訪。”禇非煙身上剛剛激起的一點戾氣全收去了,老實而誠懇地說。
“你的身份還不少。”他淡淡地說。
呵,從星諾到MG,轉變是大了點兒。褚非煙尷尬地笑笑。
“我叫袁沐。下去說吧。”他說完向樓下走去。
褚非煙趕忙跟在後頭。走到樓下廳中,找個空曠的地方,他才說:“本來鬱老師是不願意接受採訪的。”
褚非煙聽他這麼說,覺得有希望,看着他,眼中的神采也重新亮起來。
他說:“不過我可以幫你約個時間。一個小時夠嗎?”
“夠,夠。”褚非煙忙不迭應。
“不過我提前聲明一點,採訪稿必須絕對尊重事實,有幾分便寫幾分,不能有任何誇大其詞斷章取義之類。這是最起碼的。”
“我知道,我保證。”
“那好,告訴我你的電話。”
褚非煙報了自己的姓名和手機號,他在自己的手機上存了。然後,他說:“你提前把問題準備一下,等我給你電話。”
褚非煙忙點頭稱謝。
他冷淡地說:“不用謝,我還有事,先走了。”
褚非煙跟在他後面,就看到他走出教學樓,徑直走入了雨中,儀態一如尋常般從容,彷彿頭上是風輕雲淡,而並不是在落着細密的雨點。
若在尋常,褚非煙倒也不會覺得有什麼,有時候下小雨,距離不太遠的話,她自己也會覺得打傘麻煩而直接在雨裡跑,她不認爲人應該太嬌貴。可是不知爲什麼,看着那悽迷的雨幕籠罩他,雨點一滴滴打在他的頭髮上,他的格子襯衫上,她的心顫了一顫,就撐着傘追了上去。她追到他身邊,把傘移了一半給他。他轉過頭來,她說:“你去哪個方向,我送你一送吧。”
褚非煙以爲他會拒絕,但他並沒有,而是接過了褚非煙手中的傘,淡淡說:“我來。”
雨傘不大,給兩個人用本就勉強。並且雖說禇非煙並不矮,而他顯然又高出大半個頭,雨傘舉高了,就更顯得不夠用。他打着傘明顯是在有意地往褚非煙這邊偏,而他自己的一半身子還是淋着雨。
說實話,褚非煙有些汗顏。
原來他的車子就停在不遠的地方,他走到車邊,把傘遞給褚非煙。褚非煙看他打開車門,知道他要上車便用不着雨傘,就對着他的背影說:“那我走了。我等你電話。”
他卻回頭說:“上車吧。我送你一程。”
褚非煙忙搖手:“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回去。”
他目光冷淡地掃過,又用冷淡的聲音說:“我會吃了你嗎?”
褚非煙一怔,有些侷促地看着他。他也沒再說什麼,就讓那門開着,他自己轉去另一邊上車了。
褚非煙掙扎了片刻,也收起雨傘上了車,一手將溼漉漉的雨傘握着,一手關上了車門。
看得出來,他開起車來還是很嫺熟的。禇非煙說:“鬱教授是你的導師嗎?”
“也不算。”他說。
“呃。”禇非煙有些搞不明白。他剛纔明明跟在鬱田身邊,現在又答應幫她約時間。
他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說:“我是本科,還沒有導師。”
“呃。”禇非煙還是不太明白,卻也沒有再問。
他也沒再說話。
車子一路在雨幕裡穿行,雨刷不時地刷着車前窗。他卻一直面色清冷,彷彿他並不是一個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褚非煙不知道這樣的一個人是不是會有尋常人的喜怒哀樂,是不是也會有現實的煩惱。
褚非煙覺得像她和貢禹這樣的都是怪人。貢禹至少還能看出些情緒,比如他擡眸看你一眼表示他對你的回答還算滿意,他垂眸去看其他資料表示他已沒興趣,他支着肘正眼瞧着你時表示他對你有所期待。而身旁這個人,溫和起來還多少像個正常人,冷起來連細微的情緒也看不出。而他纔剛過二十歲。褚非煙覺得這樣的一個人,幼年的成長環境一定很可怕。
車子在校門口停下,褚非煙跟他告別,對他說:“真的很謝謝你。”他說:“快走吧。”褚非煙打着傘走進校門口,回頭看到車子還停在那裡,卻已經看不清他的臉色。她轉過崗亭,才覺得自己的心在砰砰地跳,也不知道是爲什麼。大概這樣的一個男人太過不同尋常,所以叫人不自覺就會有幾分緊張。
到宿舍樓門口闔上傘,褚非煙提着猶自滴水的雨傘上樓,不想會在樓梯口遇見江伊涵。
她們有段時間沒怎麼說過話
了,雖然住在同一個宿舍樓的同一層,每天到相同的教室去上課,擡頭低頭的隨時都可能遇見,但每次遇見兩個人都冷冷清清的,頂多儀式性地打個招呼,有時候連句招呼也懶得打。褚非煙記得上次江伊涵跟她說話還是她們面試MG後的那個週五,江伊涵說:“褚非煙,其實我這個人最不肯服輸,可是你厲害,你總是能把我打敗。”褚非煙不知道她說的“打敗”是指MG還是林嘉聲。但是之後的這段時間,林嘉聲也還算安靜,他沒再有事沒事地到褚非煙身邊蹭。褚非煙大概是這兩週來確是比較忙,也不知道他和江伊涵怎樣的,有沒有靜下心來談談,談的結果怎樣。
這時江伊涵正扶着樓梯的欄杆往下走。她的臉本來就小,被長髮遮了半邊,更顯得小。她擡起一雙寂寞冷冽的眸子看向褚非煙,問道:“還在下呢?”
“嗯,”褚非煙說:“下着呢。”
“哦,”江伊涵的聲音虛虛渺渺的,精神也像是有點恍惚。就那樣慢慢地從褚非煙身邊走了過去。
江伊涵只穿着一條淡綠色的連衣裙,也沒有帶傘。褚非煙心下不安,回過頭說:“你出去麼?”
“嗯。”江伊涵繼續往外走。
褚非煙追過去說:“外面雨挺大的。你帶着這把傘吧。”
江伊涵回頭看着褚非煙,說:“我們是朋友嗎?”
朋友?褚非煙心中五味雜陳。在剛入學的那段日子,她們曾互相欣賞,曾互相支持,曾站在宿舍樓的露臺上深夜長談。那時候,她們真的是朋友。可那友誼,是何時開始變了味道?何時開始名存實亡?
不過話說回來,什麼是朋友?能交心的是朋友,一起喝酒吃肉的也叫朋友,多年相伴的是朋友,萍水相逢的也叫朋友,工作中的搭檔、商場上鬥得你死我活的對手,都叫朋友。
褚非煙終於點點頭說:“是,當然是。”
“我發燒了。你陪我去醫院吧。”
褚非煙仔細去看,她的臉色確是透出不正常的潮紅。褚非煙心裡一動,伸手已握住了她的手臂,那手臂是涼的,皮膚下卻又透出不正常的熱度。褚非煙便說:“好,我陪你去。”
因爲下雨,褚非煙出門時穿了一件很薄的米色防風外套,當下她脫下來叫江伊涵穿上,江伊涵沒說話,就穿上了。
兩個人穿過悽迷的雨霧,一路上踩着雨點滴落後濺起的水花,往校醫務室走。雨點落在路燈的燈罩上,打碎成無數晶瑩的細小水滴,被路燈照得瑩亮,像是有人在一把一把地撒着銀屑。路上的樹葉也被雨水洗刷得碧綠油亮,能看到葉片被雨滴打得一顫一顫。
褚非煙儘量把傘往江伊涵那邊移,她自己的半邊身子都被淋得溼透,褲腳也很快溼透了,貼在腿上十分難受。因爲脫了外套後就只剩下一件白色T恤,她胳膊上的汗毛都因爲寒意而豎了起來。
校醫務室裡充滿消毒水的味道,空氣亦是潮溼而陰涼的。江伊涵躺在牀上輸液,身上搭着褚非煙的外套,褚非煙忍着寒意坐在旁邊的椅子上。
江伊涵小聲地講着往事,講她每次回自己家後的那些事情,跟弟弟不合,跟母親吵架,被父親訓斥。她幼小的心靈裡始終裝着怨恨。
褚非煙聽得心有慼慼然,卻也找不出什麼話來安慰她。
等輸液輸到第二瓶的時候,江伊涵像是有些累了,閉上了眼睛休息。褚非煙想了想,還是走到醫務室外,給林嘉聲打了電話。
林嘉聲接起電話的時候聲音裡透着高興,等聽褚非煙說清緣故後,他半天沒說話,然後說他不想來。褚非煙忍着心裡的難過對他說:“她現在病着,你就來陪陪她吧。也許你們能好好談談。”
林嘉聲說:“我要談也是她不願聽的,並不適合這個時候談。”
褚非煙承認林嘉聲說的是對的,她拿着電話一時也說不出話來。
就這樣沉默了半分鐘。林嘉聲終於說:“好吧,我過去。你等着我。”
收線後褚非煙回到醫務室,就看到江伊涵伸着右手在眼睛上方,一雙俏目十分專注地看着那隻手。
她的手其實很好看,白皙嬌嫩,十指如蔥。可是她的神情有些怪。
褚非煙正疑惑間,就聽到江伊涵低低地,像是對褚非煙說,又像是自言自語地說:“你說這雙手,這樣好看,爲什麼就抓不住一個人?”
褚非煙怔了一怔。她心中一時五味雜陳,不知道叫林嘉聲來,是對的還是錯的。可她也只有坐了下來,笑着說:“不要想太多了。”
江伊涵依然看着自己的手,說:“我很不討人喜歡,是嗎?”
褚非煙忙搖頭:“不,你怎麼會這麼想?伊涵,你心裡負擔太重,你需要放鬆。”
“放鬆?”江伊涵冷笑,“我沒法放鬆。我是個記仇的人。”
“這樣會讓你痛苦,未必值得。”
“痛苦,是啊,可我習慣了。我不可能不恨。”
褚非煙說不出話來。過了片刻,江伊涵又說:“你說慈禧狠毒嗎?其實在某些地方,我欣賞她。我也對自己說過,誰叫我不高興,我會加倍還給他。不管是誰。就算是林嘉聲,如果有一天我對他絕望了,我也會把我經受的痛苦全都加倍還給他。”
褚非煙生生打了個冷戰。看着江伊涵只是說不出話來。
而江伊涵,終於放下了那隻手,扭頭看着褚非煙,彎起脣角,笑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