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身後,禹貢和袁沐各坐在一塊山石上,又在接着方纔的話題在聊。禹貢說:“你說我們的增刊賣的不好,一點兒不假。不過我認爲,那是我們做得不夠好。一年兩期,裡面有一半甚至一多半內容在發刊時已經過時。所以是副刊這個形式本身不對。”
“我想知道,你對你的《MGHOME》,魅力家,在五年之內,哦不,奧運會之前,你有怎樣的市場預期?”
褚非煙回過頭來,正好對上袁沐的目光,他的目光還是那樣泠泠的清冷。她猶在怔忡間,袁沐卻脣角上揚,勾起一抹笑意,淡淡地說:“比如說,你的這個小助理,大週末的,是被你硬拉出來的吧?你看她那黑眼圈,你問問她昨晚睡了幾個小時?三個小時?還是四個小時?還是根本就沒睡?你覺得她這個狀態,會有閒情講生活時尚麼?”
褚非煙只覺得剛纔讓她甘甜到骨子裡的泉水,兜頭都澆在了她的頭上,溼溼的冷冷的,十分不舒服。
袁沐的笑意斂去,只餘了那一貫漠然的眸光,轉向右邊的禹貢說:“不是每個人都活得那麼從容。或者說,很多人都活得不那麼從容。外面的時尚是工作的一部分,甚至是生存的需要。至於家裡,冷暖只自知。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會很注重生活情趣,又有多少人會真的有興致,每個月買一本《MGHOME》,慢慢翻看。”
“這是你的想法?”
“我又不是空想。不信你問問你的小助理,有這麼一本雜誌,她買不買?有沒有興致去看?還是她更願意去補覺?”
褚非煙怔怔地望着袁沐,兜頭澆下的冷水,像是又一點點流進了心裡,涼涼的。她想,在袁沐眼裡,她是透明的,是他表達觀點的一個論據。他不正眼看她,他稱呼她爲禹貢的小助理,他根本就沒想過要說,他認識她。而她呢,在潛意識裡還總是在奢望,奢望他的一個微笑,一個溫暖的眼神,奢望能與他走得更近。她真是,傻得可愛。
說實話,褚非煙一點兒也不想把袁沐想得太無情。他那張臉雖然有些冷清,卻並不冷酷。可每一次,他都總能表露出他最無情的那一面。
但是褚非煙還不能說什麼,因爲他是在跟禹貢說話,而不是跟她。
禹貢望向褚非煙,笑了笑。褚非煙也勉強笑了笑。
褚非煙的狀態不大好,禹貢在MG大樓門口接上她的時候就看到了。他笑着說:“你是在批評我,不該讓她太辛苦?”
袁沐望着遠處,聲音依舊淡然,道:“我在說新刊的市場。”
褚非煙只覺得眼睛一酸,她也不想說什麼。在這種時候,她甚至沒有說話的權利,她轉過身去,對着那泉水的方向,坐在了一顆岩石上。岩石溫溫的,很舒服。
“好吧。她今天的情況是個意外。”禹貢說。禹貢什麼也不知道,但他卻知道她今天的情況是個意外。生活中有太多的意外。可話說回來,這樣那樣的意外加起來,其實也是生活的常態。袁沐說得沒錯,她就是個活得不從容的人。
她望着前方,那裡,山勢起伏,陽光下鬱鬱蔥蔥的樹木像鑲了金色。她知道袁沐也在望着那個方向。這山裡很美,因爲缺少煙火氣,所以讓人覺得不真實。
袁沐說:“這城市裡的工薪族,租房的要交房租,買房的要還房貸。沒有房租房貸的人,還有一大部分是俗人。一眼望過去,都是滿面風塵煙火色,叫人失望。”
禹貢審視一般地看着袁沐,說:“袁少!這話是誰教你的?”
“我的一個師姐說的。”袁沐倒笑了,“可能有些偏激。”
禹貢知道,一點兒也不偏激。可他說:“這種狀況會改變的。”
其實在這一點上,禹貢的預期並不高明,幾年以後,當房價成倍地一漲再漲,工薪族依舊在無比狼狽無比苦逼地在這城市裡艱難掙扎的時候,其實狀況並沒有什麼改變。
不過這不代表禹貢推出《MGHOME》是一個失敗的嘗試。事實是,縱然人們依舊在疲於奔命,但大家對生活本身的訴求,卻委實有所不同。當這個國家作爲一個龐大的經濟體在迅速壯大的時候,個體的價值其實反而變得更微不足道。舉一個簡單的例子來說,當國家一窮二白的時候,每一個勞動者的勞動是至關重要的,所以當時每一個勞動者的熱情都很高,因爲大家確實覺得自己在爲國家貢獻一份力量。而當一個國家強大到讓很多普通人都覺得驚訝的時候,對於每一個普通人來說,自己對於國家民族的使命感反而極端弱化,每個人做一份工作拿一份報酬,大家想得更多的反而是如何讓自己活下去,如何讓自己生活得更好。
也就是說,提高的是整體經濟水平,但改變的不是人們生存的狀況,而確確實實是觀念。在艱難的生活依舊艱難的情況下,有相當一部分人,委實是更願意多想一想自己的生活。即便對於很多人來說,這並不是真正的閒情,而僅僅是勞碌生活中給自己的一份犒勞,但不可否認的是,《MGHOME》還是有了屬於它的市場,像《時尚》《MG》《悅生活》等時尚類雜誌一樣,有了不凡的發行量。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
當下只聽袁沐說:“你一定要推出《MGHOME》,過幾年你會成功,我毫不懷疑。我也支持你。但眼下的行情,我不是太樂觀。所以廣告投入力度我們可以適當加大,以後也可能會繼續加大。但是我們的意見一向明確,做生意的人都很現實,就目前來說,前期贊助的事,請恕我們不能考慮。”
褚非煙已經不會再覺得驚訝,袁沐是學生,但他,並不止一個學生身份這樣簡單。褚非煙想起在清華教學樓裡的時候,袁沐說:“你的身份還不少。”其實比起他自己來,褚非煙兼個助理編輯的
職實在不算什麼。
禹貢朗聲笑道:“很高興你能這麼爽快。這是年輕人的好處。好吧,贊助的事罷議,本來我也沒抱太大期望。至於廣告投入的數額,你們定下後及早告知我一聲,新刊會盡可能留最好的版面給你們,你們的品牌值得。不過,我另有一個小小的願望,不知袁少能否給這個面子。”
袁沐勾起脣角,淡笑着,等着禹貢說下去。這一點心理素質他絕對有,在不知其詳的情況下,絕不先說話。
禹貢並不在意,他接着說:“來MG做一期專訪,《HOME》的創刊號要登。”
袁沐笑着搖搖頭:“我不做。”
袁沐說不做,那就是不做。這結果,是禹貢早料到的。他想要的,是接下來要說的。
“那麼,新刊想要袁少的一個專欄,每期兩個版面,可以寫室內設計、傢俱搭配等等,任何與家居有關的,你願意寫的主題。文風也由你自己定。對於袁少來說,這很簡單吧?”
其實這類的專欄,兩年前袁沐就寫過,看在《MG》上,一共寫了七期,到第七篇稿子交上去,他說被人催稿的感覺很糟糕,說什麼不肯再寫。
袁沐臉上的笑容一點點加大,最後他轉向禹貢,笑着說:“禹主編,你今天的真實目的是什麼?”
“我的目的很多,但不管實現哪一個,我都會很高興。”
“你們文化行業虛虛實實,其實花花心腸最多。”
“說得倒好像你跟文化行業沒關係。”
“我是學生。”
“你答不答應吧?”
“我得想想。嗯,我的確得想想。因爲我真怕被人催稿。”
“就算催稿,我也給你找個美女。”
就在這時候,禹貢的手機響起來。禹貢看了看手機屏幕,擡頭對袁沐說:“行不行?”
袁沐笑說:“你最好先去接電話。”因爲電話鈴聲還在響着,禹貢沒直接按掉,就表示要接。袁沐正好也想想。
禹貢把電話按掉,說:“兩年前你就給MG寫專欄,寫了七期就不肯再寫,那時候也是寫室內設計,後來有讀者在我們的網頁上留言,問,蒼木呢?蒼木的專欄怎麼沒了?”
袁沐只是笑笑。
禹貢說:“那時候樂樂還在,你記得樂樂吧,一個特別開朗的女孩,她後來去了國外。當時她就在網上回復說,蒼木睡了,等待美麗的公主來喚醒他。現在,你是不是該醒了?”
電話又響起來,禹貢皺眉。袁沐笑道:“電話!”
“那我先去接電話。”禹貢起身,又叫褚非煙,說:“非煙,你先陪袁少聊會兒。”
禹貢走到一棵樹後面去接電話。那棵樹挺粗,遮住了禹貢的大半個身子。樹的周圍,野花黃黃白白地開了滿地,煞是好看。
褚非煙起身轉向袁沐。袁沐沒什麼表示。她也不知道自己能說些什麼。這一路上她只是跟着,她是個小助理,其實更像是個“擺設”。一個擺設和他袁大少爺,身份不對等,好像也沒什麼可說。她從沒有像這一刻這樣沮喪過。
恰在這時候,褚非煙的手機也“叮鐺”響了一下。褚非煙打開看時,是程淺的短信,問她什麼時候回學校。這是程淺第一次給她發短信,她很高興,低頭想了想,回覆說:“今天的工作比較特殊,我也說不好。”短信發出去,才意識到自己拿的是袁沐的手機。一時尷尬,便將手機往身後藏,藏了一半,自己也覺得這舉動很可笑。擡起頭,才發現袁沐正看着她。她很窘,臉一下紅了。
袁沐說:“他怎麼樣?退燒沒有?”他以爲她是跟林嘉聲發短信。想起林嘉聲的樣子,他心裡莫名地不平,那樣一個男生,看起來只是面目清秀,也不見得有什麼特別,卻叫褚非煙這樣爲他,大半夜去醫院陪他,他發燒,她熬夜陪着,天亮了她頂着黑眼圈出來工作,他還發短信。
而褚非煙只是點點頭,那樣子,帶着點隱忍。袁沐心裡不是滋味。她卻又說:“對不起,你的手機,現在還給你。”說着,就按了關機鍵,低着頭打開手機後蓋,要把自己的SIM卡取出來。
“別取了。”袁沐說,幾乎是壓抑着心裡的怒意,“我說了我用不着了。”
“那也是你的。”
“昨天怎麼不說是我的?”話趕話說得太急,說出口後,袁沐也有些後悔,眼底黯然,也只是一瞬間。控制情緒彷彿早已成了他的習慣,和他年輕的靈魂融爲了一體。
褚非煙手上一滯,纔想起昨天坐在袁沐車裡,心裡只顧着急,把手機拿出來又收起,根本忘了是袁沐的手機。這樣一想起來,頓時窘得臉更紅。
袁沐看她受窘,那一張乾淨的臉,一雙清澈的眼眸,窘得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他心下畢竟不忍,就說:“我很高興,我以爲你會丟掉,好在你沒有,這樣我會少受傷一點兒。”
受傷?褚非煙聽到這個詞時,覺得好笑。他會受傷?纔怪!他只會經意不經意地傷人。褚非煙突然很硬氣地說:“我用了,怎麼着吧?我覺得物盡其用總是沒錯的。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還錢給你。還有我欠你的人情,我都會還你。”
袁沐心下一痛,像是被一根針猛地刺了一下。然而他看着她,脣角勾起一抹冷笑,道:“你就這麼喜歡還債?”
“我母親說過,別人欠你的你可以忘了,但你欠別人的就一定要還,就算一時還不上或者沒機會還,也一定要記着。所以就算你不給我償還的機會,我也會記在心裡,一直急記着,記着我欠你。”褚非煙也有些氣,也不知道是爲什麼氣,抑或,只是想用這種方式掩飾自己的尷尬。
“嗯,我想想,那是不是不還比還還要糟糕得多?”
褚非煙看着他,沒說話,可那神情分明是說:“那肯定是。”
袁沐一笑,用修長的手指捏着下巴,說:“好吧。隨你。不過你知道我不缺錢。我有個提議,不知你能不能接受。”
“你說吧,只要我做得到。”
“話別說得這麼早。”
“接不接受你總得先說出來。”
“好吧。我一般會回家吃晚飯,我覺得你可以給我送外賣,比如星巴克的便餐就可以。你負責送,飯錢我出。”
褚非煙想想,這要求雖然有點過分,好在並不難辦到,於是她就說:“你要我送多少次?”
“這要你自己衡量吧?你知道,我並不覺得你欠我。欠不欠的都在你心裡,所以要多少次纔夠,我覺得你自己心裡有數,一次或者十次,你認爲夠了就可以不再送。難道不是嗎?”
“時間呢?你一般幾點吃晚飯?”
“五點半以後,八點以前,你自己掌握。”
褚非煙點點頭:“好,我送。你不就喜歡吃魚嗎?鰻魚鱈魚三文魚,我給你送就是。”
袁沐脣角再次勾起,勾出一個很深的笑意來,道:“連我喜歡吃魚都知道。這算是今天的意外收穫嗎?”
褚非煙一怔,就知道自己又說錯了話,叫他抓了把柄。果然是言多必失。褚非煙想,自己一直尊重他,是出於禮貌,也是感他每每相助之意。但他也不能這樣有優越感,時時看得別人低他一等似的。她這麼想着,忍不住就譏誚道:“優秀的服務生記性都好。我知道很奇怪嗎?人都說吃魚的孩子聰明,我看你是長成了人精。”
她從沒用這樣的語氣跟他說話過,然而袁沐卻沒有生氣,反倒笑了起來。
卻聽身後一個聲音說:“聊什麼呢?這麼高興?”
是禹貢回來了。
禹貢施施然走來,笑笑地看着袁沐。袁沐心情很好似的,說:“在聊魚啊,我們在聊魚。”
“魚?”禹貢不解。
“是啊。你的小助理說,喜歡養魚的小朋友會比較聰明,所以一個家不管房子是大還是小,一定要有一個放魚缸的地方。可以養幾條小金魚,無聊了就趴魚缸外面看一會兒。如果不喜歡小金魚,也可以養兩條鯉魚,鯉魚養大了可以撈出來蒸着吃。你的小助理說吃魚的孩子也聰明,能長成人精。”
禹貢的眉頭當即皺成了川字。褚非煙發誓,她從未見禹貢這樣皺眉過。她更沒想到袁沐也這樣會信口開河,她以爲這種功夫只有林嘉聲纔有。
總之,此時的褚非煙心裡無比凌亂。
袁沐又說:“你這麼看我做什麼?是你的小助理說的,又不是我說的。不過我覺得她的想法不錯,家裡應該有個放魚缸的地方。”
“你打算這麼寫專欄嗎?”禹貢說,眉頭依舊鎖着。
袁沐說:“我不打算寫專欄,我可以向老闆申請,將廣告投入力度再加大。”
禹貢愣了一愣,皺眉說:“你確定。”
“我確定。”
“每個月兩個版面對於你來說並不難,你不是沒寫過,你還可以用其中一面畫插畫。我知道你從十二歲就給少兒雜誌畫插畫。”
袁沐依舊搖頭。
禹貢說:“那麼一面,你可以用半面寫文字,半面畫插畫。”
袁沐笑笑:“我父親說,一個人同時做太多事並不好,我是學生,唸書畢業最重要。”
“這不像你。”
“這就是我。”
“這是我今天唯一的目的。”
“對不起。”
禹貢瞅着袁沐,終於,他遺憾地笑了笑,說:“好吧。我等着你願意寫的那天,《MGHOME》隨時留着屬於你的版面。”
袁沐擡腕看看錶,說,“下山吧?”
“這就回去?”
“怎麼?你要住在這裡?”
“不出半年,這裡就會變成旅遊景區。到時候你再來,就不會是這個樣子。”
“就算你住在這裡,這裡該開發還是還是開發,政府說了算。不過,到時候會有很多遊客來,你可以在這裡撐把大傘,坐下面賣山泉水。”袁沐說着,已從山石上站起身來,沿着來路向下走去。
禹貢轉頭看了褚非煙一眼,那一眼,很平靜,沒有生氣,也沒有失望,卻讓褚非煙心裡一顫。她知道,雖說生活時尚類雜誌是靠廣告養的,但MG從來不缺廣告費。禹貢只不過想要袁沐的兩面專欄,他今天白忙活了。
是自己壞了事。如果不是自己跟袁沐聊了這麼一會兒,袁沐也許會答應。褚非煙很難過,心裡也很痛。不知道爲什麼會那麼痛,直覺得心裡一陣一陣地收緊。
大家原路返回,禹貢和袁沐走在前面。褚非煙仍舊很沒存在感地走在後面。
回去的路上比較安靜。兩個男人都比較沉默,偶爾說幾句,也是跟工作無關的。
回到觀景餐廳那座樓下的時候,才一點半鐘。正午的太陽很大,通往樓門口的路上是兩排白楊樹,筆直的枝幹高高聳入雲天,濃蔭在每棵樹下都是不大的一片。袁沐說:“我走了,過會兒我老師要來勘場地,我得過去陪着。”
“你老師要來,鬱教授?你剛纔怎麼沒說?”
“我幹嘛要跟你說?”
“呵,是。”禹貢有些尷尬地笑笑,說,“午飯總要吃吧?”
“不吃了。”
禹貢做出了一個挺親密的動作,他將手搭在袁沐肩上,湊過去低聲說了句什麼。褚非煙站得比較遠,什麼也沒聽見,只看到袁沐的表情也沒什麼變化。
禹貢搖搖頭。袁沐走向停車場,鑽進車子,流暢地轉個彎,絕塵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