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門,放入電卡,走廊燈在玄關處灑下一片溫暖光暈,映出地下的米白色地毯,不甚潔淨,有指甲大的一處燙焦,顯是菸頭的傑作。
這種感覺其實並不好,會讓人很直觀地意識到,這裡住過各種各樣的人,嬌媚的女人,抑或粗糙的男人。
褚非煙永遠都不會喜歡酒店。但酒店的存在,詮釋着人類的一種很基本的需要。
袁沐拖着箱子往屋裡走,褚非煙順手扳開衛生間門口的開關,啪啪幾聲,衛生間裡的燈都打開了。褚非煙推開虛掩的衛生間玻璃門,探頭進去看了一眼,衛生狀況比她想象的好些。
褚非煙往裡走,臥室裡只開着一盞特別黯淡的小燈,窗簾拉開着,窗外路燈的光線隱隱透進來一些,能聽見雨打玻璃的聲音,空氣裡瀰漫着微微潮溼的氣息。
袁沐有些抱歉地說:“這是這裡最好的酒店了,說是四星級,其實也就是三星的水平,這小城裡也就這樣了,勉強住一晚吧。”
褚非煙笑道:“想想孤兒院的孩子,我們該滿足。”並不是違心,這一程所獲良多,跟袁沐同走這樣的路,她從心底裡願意。
“傻丫頭。”袁沐輕嘆。
褚非煙正走到牀頭一排按鈕的地方,聞聲,心裡又是一顫。手下無意識地將按鈕挨個兒擰過去,頂燈,牀頭燈,化妝燈、鏡燈,全都打開了。
回身,袁沐就站在一片柔和燈光裡,柔軟的髮絲,俊美的面孔,清澈幽深的眼眸。
“我發現你很喜歡開燈。”袁沐說。
“呃……一直不喜歡酒店的燈,很多盞,卻沒有一盞是足夠明亮的。”
“你喜歡亮一些?”
“嗯,亮一些,會覺得黑夜與白晝沒太大區別,陰天與晴天沒太大區別。”
“然後呢?”
“沒有然後。就這樣。”褚非煙聳聳肩。
袁沐笑了,他說:“最後一晚,明天就回去了。”聲音很輕。
“嗯。”褚非煙心裡,亦有些悵然若失似的,右手搭上衣袖半卷的左臂。白皙的指節透出一點兒蒼白色,手背上的血管若隱若現。
“快去衝個澡吧,衝完了換身衣服,這樣會着涼。”袁沐溫言,走去窗前,幫她闔上了半開的窗簾,一層白紗,一層深棕色的厚重窗簾布,依次拉上,嚴絲合縫。
褚非煙打開旅行箱,她的衣物都裝在那個獨立的帆布包裡,掏出來擱在桌上,將箱子重新闔上。袁沐正好走來,她將箱子交給袁沐。袁沐又笑笑,離開。
衝過熱水澡,身上總算舒爽了許多,褚非煙換上墨綠色的長褲,和米白色的無袖棉衫。用梳子梳理開一頭海藻般的溼發,再用吹風機一點點吹到七八分幹,最後放下吹風機,用手攏一攏,放下來,青絲如緞,跳蕩着落在雪白肩頭。
又一陣電閃雷鳴之後。雨,似乎下得更大了些。
噼噼啪啪,雨打窗櫺的聲音,在家裡,自是別有意趣,在酒店裡,奏鳴的卻往往是旅人的惆悵與寂寞。
但她並不覺得。想到袁沐在隔壁,她心裡充盈。他是她的夢想,追不上,就遙遙望着,就像望着天邊的日出日落。
擱在牀上的手機叮鈴鈴地響起。這個時候,會是誰呢?褚非煙想着,移步過去,手機屏幕上閃爍的兩個字,是袁沐。
隔着一道牆壁打電話,也沒什麼不可以。
褚非煙按下接聽鍵,輕輕說:“嗨”,她第一次在與他通話的時候這樣說開場白,就聽到電話裡是瞬間的安靜。
接着,袁沐開口:“剛纔打雷,你有沒有怕?”
褚非煙抿抿脣,誠實道:“沒有啊,我並不怕雷電。”
袁沐委實有些無語,沒見過這樣不解風情的。固然,她也沒必要解什麼風情。可是,當他看到她蹙眉,當他的手指拂過她的髮絲,當他揩乾她手臂上的雨水,他會覺得心疼,她可知道?
“你的傷怎樣了?”袁沐出神的瞬
間,褚非煙卻反來問他。
袁沐沒有答,卻說:“時間還早。可是,雨下得大,也沒地方可去。”
“那就哪兒也不去。”
“你可會下象棋?”
“嗯?”
“我剛打電話問過,樓下商店沒有圍棋,但有象棋,你圍棋下得那麼好,一定也會下象棋吧?我知道有些人是一通百通的。”
褚非煙失笑,不知道他怎麼會有這種想法,她自己是從不會爲消遣而費這樣的心思的,尤其是出門在外,往往是能簡則簡。爲了消磨一兩個小時去買副象棋這樣的事,她無論如何想不到。
“其實,其實是有一點兒累的。我現在的狀態,下棋估計就只會丟棋。”褚非煙如是說,只是覺得沒必要去買一副象棋上來。打發時間有很多種方式,她又不是棋迷。
“那你想做什麼?”
“呃,”褚非煙想了想說,“你這麼說,我倒有些想念你房間裡的話本小說,現在若能躺在牀上翻兩卷,倒是再好不過,”褚非煙這麼說,只是想着,袁沐總不能回家取小說去,他又沒有隨意門,所以,也就是說說罷了,可說到最後,自己也有些神往,尤其是那個很有趣的故事,她纔讀了一半,不知後事如何呢。“嗯,最好再有點舒緩的音樂,估計我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你等着。”袁沐說了這麼一句,突然就掛斷了電話。
褚非煙聽着電話裡滴滴的聲音,有些茫然,怎麼突然就掛了?
許是自動斷線,褚非煙這麼想着,以爲袁沐會再次打來。可電話沒響,她卻聽到了隔壁門響的聲音。
褚非煙看向門口,心裡有了微微的緊張。
敲門聲並沒有如預期般響起。褚非煙凝神細聽,卻聽到微不可察的腳步聲,分明是遠去了。她等了好一會兒,再沒有動靜,這才走到門口。
拉開門,鋪着地毯的走廊上,半個人影也無,暈黃燈光裡一派安靜。
心裡的緊張鬆懈下來,隱隱地又浮起一絲不安。發生什麼事了麼?這麼着急地掛了電話,又這麼急匆匆地出去?
滿腹疑團地闔上門,就聽到電話鈴聲又響了起來。褚非煙忙跑過去拿起電話,直接按下了接聽鍵,急急喚了聲:“袁沐。”
滿以爲會聽到袁沐的聲音,乾淨如曠野吹簫,溫潤如靜夜敲玉。可是電話裡,卻沒有任何迴應。
隱隱覺得不對,移開電話,纔看到屏幕上,赫然是林嘉聲的名字。手,不自覺地顫了一下,卻還是把電話移回耳邊,遲疑開口:“嘉聲……”
電話卻掛斷了,自始至終,林嘉聲一句話沒說。
褚非煙久久地怔在原地,這幾日,當她的心緒越來越平靜下來,她就總是隱隱覺得,一定還有什麼隱情,是她不知道的。
說不上理由,就是這麼覺得,而且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
當她回想往事,她再次意識到,林嘉聲的轉變是斷裂的,生硬的,透着些詭異。
那麼,是林嘉聲隱瞞了什麼?還是她忽略了什麼?
她努力地去想,毫無線索。
敲門聲打斷了褚非煙的回憶。她打開門,看到袁沐,一身白色休閒衣衫,素淨得像是不染塵埃。他的眼睛像天上的星子般,閃着她從未見過的那種煜煜光輝,額前一縷溼發,更襯得面孔白皙俊美。
“你怎麼不把頭髮吹乾?”褚非煙怔忡間,喃喃問。
“讓我進去。”袁沐說。
“呃。”褚非煙這才意識到自己抓着門把手,門神似地將袁沐擋着。
袁沐進了門,將手裡的油紙袋擱在桌上,回身看着褚非煙說:“你怎麼了?臉色不大好。”
褚非煙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臉,遲疑開口:“你去哪兒了?剛纔,嘉聲打電話了。”
袁沐想不通這兩件事有什麼聯繫,心裡只是不是滋味,眼神有些微的黯淡,他平靜地問:“他說什麼了?”
“他,什麼也沒說,就把電話掛了。”
“一句話沒說?那他打電話做什麼?”
“我不知道。”
“你擔心他?”
“也沒有。我只是覺得,也許他對我隱瞞了什麼事。袁沐,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是我不知道的?”褚非煙突然覺得,袁沐看着她的目光,有些奇怪。
袁沐卻沒說話,就那樣靜靜看着她。她的目光黯淡下去,喃喃:“也許是我多想了。”
目光無聲垂落,褚非煙這才注意到袁沐的褲腳也是溼的。她再看看他的頭髮,不是沒吹乾,分明是淋溼的樣子。她說:“你去哪兒了?怎麼剛換的衣服又淋溼了?”
袁沐還是靜靜看着她,微涼的手指,輕輕拂過她的面頰。
心跳,突然就亂了節拍。
“非煙,他走了,我來愛你可好?”袁沐輕啓薄脣,低低地說。
褚非煙心下一顫,她想要後退,腳步卻四釘在了地上,無法移動分毫。
袁沐的手指滑過她的鬢邊,繼續後移,輕輕穿過她柔軟的髮絲。那張美到天怒人怨的臉,一點點欺近,眉如劍鋒墨畫,眸似水色生煙。他的氣息,帶着淡淡的薄荷香,又像是早春攜了草香花香的暖風。他的脣,像是清晨綻開的花瓣,淺紅鮮嫩。
她就那樣望着他,感覺自己要沉溺進去。然而最後一分靈臺清明,終是迫使她開口,喚了聲,“袁沐”。
脣,就在那聲突兀的輕喚下一觸而過,微涼、柔軟的觸感,灼痛了她的心。
她一直覺得他的溫度比尋常人要低幾分,清冷的眸,微溫的手指,就連脣,也是這樣微涼的溫度。可偏是這樣的觸感,讓她一觸難忘,自他第一次將目光望進她眼底的那刻,從他第一次握住她手的那刻,從那晚在醫院裡,他第一次輕輕擁抱她的那刻,就像在她心底烙下最深的印記,再抹不去。
急雨敲窗,暖光流轉。
袁沐清眸如水,靜靜凝視。褚非煙後退一步,愕然相望。一場綺美的幻夢,她在心裡求了千萬萬千遍的夢,可她喚醒了他。
只因那僅存的,最後一分,靈臺清明。
袁沐,他怎可如此?彼時她愛得那麼痛,他卻只是冷漠以對。現在,她被人拋棄,他一早心有所屬。他怎可如此?
他優雅,他高貴,他淡然,他自持,他溫暖,他寬容,然而他的眸中,從來清冷如水,溫暖如風,他的眸中,從未有過林嘉聲那樣的熾熱。他愛她麼?若不愛,怎麼可以說:“我來愛你可好?”
“我來愛你可好?”袁沐,你可知道,你在說什麼?只因嘉聲離開我,你便要給我愛的施捨?
袁沐,你果真是天使?有着透明的翅膀,聖潔的光,你的生命是履行贈予。
不,袁沐,這不是我想要的,不是。
她的心裡有萬千種情緒,無聲鈍痛,卻一個字也說不出。
而袁沐,只是看到她的愕然,她的慌亂,她的不敢置信,手,頹然垂落,那眼眸,又變得平靜無波,那樣的平靜,屬於袁沐的,萬年不改。“再找他談談吧。”他淡聲說。
很突兀的一句話,卻又被他說得無比自然。
他轉身,心底滑過漫長的嘆息。
電話響了,袁沐的電話。
所以說,有時候就是註定。不早不晚,電話就在這時候響起。
袁沐按下接聽鍵,平靜的聲音說:“陳院長,您好。”
聽着電話,袁沐的臉色一分分現出更加肅穆的冷。“好,我知道了,不要輕舉妄動,我馬上過去。”袁沐最後只說了這麼一句,就掛上了電話。
回身,看到褚非煙盯緊他的目光,袁沐微斂了眸中的冷色,平和的聲音對她說:“出了點事,我得回孤兒院一趟。”
那聲音,像風,撫平褚非煙揪緊的心,卻又喚起心底更深的痛。他甚至,連不快的情緒都沒有,依然這樣平和自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