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歲那年,袁沐小學的最後一年半,因爲某種原因,他轉到了另一所小學。新學校跟他原來就讀的那所小學齊名,他空着一管袖管站在講臺上,自我介紹只說了四個字:“我叫袁沐。”
下面竊竊聲四起,他聽不清,也不想聽清。
班主任拿板擦敲敲桌面,接過了話頭:“袁沐同學以後就是我們的新同學,大家要團結新同學,互助互愛。”
下課後,前排的幾個女孩扭過頭來跟他說話:“你原來在哪個學校讀書的?”“爲什麼會轉學?”“你爸爸是做什麼的?”……
幾個問題一起問,袁沐擡眸,淡淡說了五個字:“我出去一下。”就起身出去了。
身後一個女孩對另一個女孩說:“紫凝,這下有人比你還漂亮了。”
叫紫凝的女孩嗤的一聲:“小殘廢。”
袁沐也不是第一次被叫殘廢了,話落在心上,疼一疼罷了。父親說,別讓那些不善良的人傷害你,那不值得。是以他也懶得計較。
其中考試,袁沐考第一,楚紫凝考第二。放學時一個女孩又說:“紫凝,他成績也這麼好,把你的第一名也搶了去。”
楚紫凝又是鄙夷一笑:“獨臂大俠!”
袁沐想,這稱呼好歹比小殘廢好聽些,還帶了幾分俠氣,也不賴。
次日袁沐早早到教室值日,新學校沒有另一個衛時勵有意無意地相幫,他每次值日總是比別人到得更早,以免掃得慢了被人埋怨。楚紫凝將卷子撕碎了灑在他剛掃過的地上,細碎的紙屑飄得滿地。女孩漂亮的眉毛揚起,雙眸靈動,聲音清脆:“袁沐,我這裡又髒了,快掃了去。”
袁沐回身來掃,四月份天尚未暖,她拿着把扇子悠悠地在旁邊扇,紙屑在地上飛來飛去。袁沐生了氣,說:“你扇吧,我不掃了。”
楚紫凝嗤笑:“成績好你就了不起了?長得好你就了不起了?再怎樣也是個殘廢!”
旁邊有人笑起來,袁沐冷聲:“無聊!”
上了初中,和衛時勵又考進同一個學校。開學第一天袁沐去報道,楚紫凝遠遠地便喊:“嗨,嗨,獨臂大俠,你來啦。”惹得一路的學生都轉頭來看。
袁沐去國外新配的假肢,徒有其表地垂在身側,被楚紫凝扯起來搖了幾下,就露了餡。楚紫凝格格笑:“還挺像真的的。”
袁沐是真的惱了,另一隻手一把推過去。
楚紫凝踉蹌的一下,倒在一個高大男生的懷裡,那男生譴責道:“幹什麼你?欺負女生啊?”
當時衛時勵就在袁沐後面,他大概看不下去了,走上來說:“行了,別沒事惹事。”說着拉了袁沐就走。
那三年袁氏和楚氏爭得風起雲涌,衛時勵的父親偏又在一次設計競標中攪進去。三人的關係很是微妙。楚紫凝和袁沐水火不容,衛時勵和楚紫凝互不搭理,袁沐和衛時勵的關係也僵得如三九寒冰。
初三元旦,學校未安排統一的元旦晚會,而是撥了款子到各班,讓各班自己安排聯歡。
初三(一)班的班主任是
箇中年男老師,但學生們最喜歡的老師卻是一個剛剛大學畢業的女老師——英語老師遲韻佳。聯歡那晚,各代課老師雖到各班串,都象徵性地呆一會兒就離開了,班主任也只呆到八點多鐘,跟班長交代了幾句,也走了。英語老師遲韻佳卻是一直未現身。
班主任離開後,楚紫凝說要給小遲老師打電話。班長簫天宇說,小遲老師談戀愛呢,還是不要打擾的好。楚紫凝不依,一定要叫小遲老師過來,說小遲老師的英文歌唱得極好,一定要讓她來唱兩首,何況之前說好了的,小吃老師答應了會來的。
簫天宇說:“那你打電話去吧,打了也白打,這時候你能找到人才怪。不定在哪兒燭光晚餐呢。”
那個年代還沒有手機。
袁沐坐在一個角落裡,聽兩個人在另一邊爭,也沒在意。隱隱記得不一會兒又聽到楚紫凝說:“誰說我找不到人,小遲老師一會兒就到了。”
過了半個多小時,小遲老師還沒到,楚紫凝又去打電話,打完了,就蒼白着臉回來,站在那裡,身體抖得厲害。
簫天宇起身問:“怎麼了。”
楚紫凝的淚水簌簌滾落:“出事了。”
小遲老師車禍被送醫院了。
全班亂做一團。簫天宇帶了全部班委趕往醫院,留下數學課代表袁沐安排全班結束晚會,各自回家。
袁沐安排同學離開後也趕到了醫院。小遲老師和男朋友陸軒都是外地來的,大學畢業後留京工作,沒有其他親人,只有陸軒的兩個同事、小遲老師的一個好友以及高三(一)班的幾個班委,全都焦急地守在手術室外,楚紫凝蜷在一邊,臉色蒼白如紙。
兩個小時後手術室打開,陸軒脫離危險,被推出了手術室。不知道又過了多久,早已是過了午夜,手術室的門再打開,醫生說了那句他們最怕聽到的臺詞:“對不起,我們已盡力。”
楚紫凝似失了最後一份支撐,一下坐到了地上。
陸軒醒來後,打量着病牀邊的幾個人問:“韻佳呢?韻佳怎樣了?”
沒有人能回答他,他掙扎着坐起,眼中染上了驚恐,喊着:“韻佳呢?我要見韻佳。”
沒人能阻攔得住他,終於有人對他搖了搖頭。
當得知女友搶救無效時,陸軒整個人陷入近乎崩潰的的狀態,一把扯開正在輸液的針頭,掙扎着滾下牀來,推開他的同事,指着站在最外圍的幾個孩子怒道:“誰?你們誰給韻佳打的電話,啊?是誰?是誰打的電話?”
陸軒的目光近乎瘋狂般,帶着嗜血的光。楚紫凝站在角落裡,身子抖得篩糠一般,臉色更是毫無血色,也到了崩潰的邊緣,一雙大而無神的眼睛,無助地看向了袁沐。
袁沐心下一軟,就說了句:“是我。”
陸軒轉向袁沐,看着,看着,一拳就掄了過去。
一個傷病者的拳頭,帶着心底無從發泄的憤怒。袁沐踉蹌了一下靠在牆上,脣角溢出了殷紅血絲。
小遲老師的父母從家鄉趕來,頭髮斑白的老人,白髮人送黑髮人,抱着女
兒老淚縱橫。
三天後,在郊區舉辦了簡單的葬禮,全班同學都去送了最後一程。
陸軒頭上裹着紗布出現在葬禮上,離開的時候,他對袁沐說:“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也不會原諒自己。我們一起害死了她。”
回去的路上,楚紫凝坐在車子的最後一排,趴在車窗上一直流淚。
那時袁沐也隱約得知一些真相,那晚小遲老師的確是在燭光晚餐,不過是他們的租住房裡燭光晚餐,接到電話後她要來學校,陸軒不高興,兩人起了矛盾,路上開着車還在爭執,具體也不知怎麼回事,車子在轉彎處跟另一輛車迎面撞上了。對方只是輕傷。
所以陸軒說的沒錯,害死小遲老師的,是電話和爭吵。
事後,當大家重新坐在教室裡,當其他班的英語老師來代課,一切都還像從前一樣,但有什麼東西變了。
楚紫凝終是斂去了一貫張揚跋扈的性子,變得沉默起來。下午的活動課,看不到她在操場上活躍,全校的籃球比賽,看不到她在場邊吶喊助威,學校的琴房,看不到她去練琴的身影。有好幾次,袁沐看到她坐在一個角落裡發呆。他不想說什麼,也不知道能說什麼。
冬去春來,中考進入倒計時。那天放學後大家都陸續離開,楚紫凝叫住了袁沐說:“袁沐,你等等我……可以嗎?”
等到教室裡只剩了兩個人,楚紫凝說:“你給小遲老師家裡送了多少錢?回頭我讓我爸爸給你。”
袁沐說:“沒事。不用了。”
“小遲老師是我害死的。我後悔,爲什麼要打那個電話?”楚紫凝喃喃,淚水又溼了眼眶。
以前張揚驕橫的女孩變得那般脆弱,眼中充滿悔恨。在那種情況下,任誰都只能安慰她,袁沐當時說:“那是個意外。誰也不想。”
“後天清明節,袁沐,你陪我去看看小遲老師吧,行不行?”楚紫凝望着袁沐,乞求般地小聲說。
她是真的不一樣了,從前的她從不會用那樣的語氣說話。
那年清明節下着小雨,他們一起去看小遲老師,抱着小遲老師生前最喜歡的梔子花,那花開得潔白如雪,襯着楚紫凝略顯蒼白的臉。
陸軒一個人在墓碑前坐着,在細密的雨裡如一尊塑像。
腳步踩在溼潤的青石板路上發出輕響。袁沐和紫凝到了陸軒身後。
陸軒緩緩轉身,待看清來人,他突然起身,搶過紫凝懷裡的梔子花摔在袁沐身上,怒吼:“滾!都給我滾!”
袁沐拉着楚紫凝後退,站定了對陸軒說:“陸先生,您是律師,比我們更清楚是怎麼回事。你恨那通電話,我們何嘗不恨你,爲什麼要跟遲老師爭吵,愛她的不止你一個。但你一定知道她又愛着誰,她若泉下有知,一定不會希望她愛的人痛苦。遲老師,請給我們懺悔和緬懷的機會。”
陸軒的手顫抖着,指着出去的方向:“滾!”
袁沐和楚紫凝狼狽離開,剩下陸軒又坐在了那裡,如一尊沒生命的塑像般,他的身後是散落一地的梔子花。雨色蒼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