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將近一個小時,就脫離了進山時所走的路線。三個人都有些累了,也不再說話,只管專心走路。
後來他們穿過一個寨子,那寨子依山而建,房屋和院落稀稀落落,凌亂而鬆散地分佈着,有穿着汗衫的老人孩子在樹下乘涼,也有人扛着農具走過,雖沒有黃髮垂髫、怡然自樂的美好,卻也自有一份安然自足。
袁沐和褚非煙各穿着一身戶外的夏裝,看在當地人眼中,終究是出挑,所以一路上遇到的人,無論大人還是小孩,總忍不住會扭了頭多看他們兩眼。
褚非煙的眼睛也很機警,主要是警惕村裡的各種小動物,尤其是貓和狗。袁沐看在眼裡,知道她是怕,心裡雖暗暗好笑,但在每次撞到貓狗時,卻又忍不住去護着她。
村口的街角處有一家小賣部,門簾一動,從裡面竄出一條黃狗,緊跟着,出來一個男人。
褚非煙躲在袁沐身後,當她的目光移到那男人身上時,電光石火間,她覺得自己的呼吸艱難起來,腳步也像釘在了地上,再不能前進一步。
身形瘦小,臉黑瘦,右脣角處有一顆黑痣。那樣深的夜色中,她還是記住了這個人的外貌特徵。記憶彷彿破土而出般,打鬥,匕首,血色,在褚非煙的眼前鋪開混亂的畫面。
袁沐察覺到褚非煙的異樣,他順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覺得那男人的側臉隱隱有一兩分熟悉。他在腦中搜索,卻又想不起。
那男人正好轉過臉來,和袁沐對視了幾秒,突然神色驚惶,轉了身,拔腿就跑。大黃狗反應了一瞬,也調轉方向,迅速跟了上去。
那種驚惶神色,亦似曾在哪裡見過。袁沐眉心微蹙,本能地握緊了褚非煙的手,低頭問她:“他是誰?”
張小固也停了腳步,看着袁沐和褚非煙,臉上現出疑惑不解之色,張了張口想要問什麼,又沒敢問出口。
褚非煙已是臉色蒼白,望着男人和黃狗遠去的方向,緊緊攥着袁沐的手,顫聲說:“袁沐,他怎麼會在這裡?”
袁沐柔和了聲音說:“不要怕,告訴我他是誰?”
褚非煙揚起蒼白的臉。眸色驚惶如小鹿,艱難地說:“那個人,那個小個子,拿匕首刺進嘉聲胸口的那個小個子。”
彷彿一道光劃破夜空,袁沐瞬間明白過來。這世界,有時候還真是小得不可思議。
袁沐終究是冷靜,念頭迴轉間,心間已是幾分瞭然,脣角一彎,倒笑了。
那笑容有幾分冷然。褚非煙怔怔的,突然覺得腦中很是混亂,彷彿是想到了什麼,卻又想不分明。是的,能在這種地方碰到這麼個人,這種巧合有些不可思議。
她再次擡頭看袁沐,他依舊在笑,眼底意味莫測。如果這不是巧合,如果袁沐明知道那小個子在這裡?那袁沐還知道些什麼?是不是就像林嘉聲說的,袁沐心裡藏着什麼秘密?又或者說,袁沐什麼都不知道,而是有另一個人,知道袁沐會來這裡?那麼是不是有可能,從出事的那個夜晚開始,所有的事情其實都有聯繫?還有衛時勵,他是不是也只是一顆棋子?所有這些事的背後,操盤的人是誰?
有些事情是不能想的,杯弓蛇影,全是自己嚇自己。褚非煙的臉色一分分更加蒼白。
袁沐低頭看着,他沒想到她會這樣驚懼。就是那夜面對三個暴徒,她那樣勇敢地衝上去,也沒見她有多怕。
不是不疑惑,卻也本能地想要安撫她。有時候一個肢體動作勝過千言萬語,袁沐若有右手,他會握住她的肩,或者,乾脆攬她入懷,可他沒有,所以他只有用他唯一的左手握緊她的手,盡力想把他心裡的力量傳遞給她,他說:“有我在,你怕什麼?”
袁沐的眼睛堅定地盯住褚非煙,眸光如潭水,方纔的冷意已然不見,惟餘沉靜深幽的光,倒映出她的影。
而褚非煙,她一向算是敏感的,她從袁沐的手上感到了力量,也從他的目光中感到了力量。或者說,袁沐總是有這樣的能力,足以安撫她悲傷的、痛苦的、不安的、恐懼的內心。她總是在這樣的平靜中,一點點感受到他的強大。
只是極短的時間,她已有些回過神來,微斂了眸,略略定了定神說:“可這裡不是北京。我們人生地不熟。”
袁沐看着她的眼睫輕顫,心說,原來她是怕這個。如果那傢伙能糾集出一撥人,在這種地方,以自己的那點功夫,是沒有勝算的。不過,他料定那傢伙沒這膽量。如果他猜得沒錯,那傢伙應該一刻也不耽擱地儘快跑路、找新的地方藏身才是。
袁沐的手指動了動,輕揉她的手。她的手非常光滑柔軟,有着極好的手感。他寬慰她說:“沒事,不要擔心,我必會護你周全。”
“我必會護你周全。”他的聲音沉靜,如撥動琴絃,字字叩擊在
褚非煙心上。她看着他的目光,那樣認真篤定的目光。如若她還殘留着相信人的能力,她怎麼可以不信他?本能的情感總是比理智強大,她仰着臉說:“這裡山窮水遠,就我們兩個。”
“我知道。”
“你也會沒事的,對不對?”
原來她擔心的,還有他的安危。他心裡忽然溫暖,點點頭,眸中含笑:“我當然會沒事。我若有事,怎麼能護你周全?”
褚非煙睜着明亮的眼睛望着他。那一刻她想,如果真有什麼事,就一起面對,還要害怕什麼?
中午的時候在山腳下,找了一家飯店吃了簡單的午飯,略略休息了一下,才又繼續前進。半下午到了孤兒院,孩子們睡過了午休,正玩得熱鬧,一院子的生氣勃勃。
孩子們都認識張小固,很快就有幾個孩子圍了過來,卻又在幾步開外的地方停住了,有些怯怯地看着袁沐和褚非煙。不遠處有幾個孩子在爭東西,也不爭了,各站在原處,睜着亮亮的眼睛看着陌生的客人。
張小固揉了下離他最近的一個孩子的頭,分別指着袁沐和褚非煙說:“這是袁沐哥哥,這是非煙姐姐,這兩人都是時勵哥哥的朋友,是來看你們的。”
那孩子有些害羞地說了句:“哥哥好,姐姐好。”
袁沐就笑了:“你好。”褚非煙也說:“你好呀,小帥哥,你叫什麼名字?”
“夏凌峰。”
雖是這樣認識了,那些孩子還是圍住了張小固,卻不敢太接近袁沐。褚非煙笑袁沐:“瞧你,不招人喜歡。”
袁沐揚眉說:“我知道你最招人喜歡,證明給我看啊。”
褚非煙皺皺鼻子,轉頭,卻看到樹下坐着個小女孩,三四歲模樣,齊耳的短髮,黑亮如寶石般的眸子,很是熟悉。她心裡一激動,禁不住拉了袁沐的衣襟,指着小女孩說:“袁沐哥哥,你看她……”
“嗯,怎麼了?”袁沐隨着她指的方向看向小女孩,平靜地說。
“她是不是那個,大牧場廣告裡的那個,嗯,就是免費提供牛奶的那個宣傳廣告裡那個?”
袁沐有些好笑地說:“瞧你,沒見過明星是不是?這麼激動!”
“啊?是啊。”褚非煙也有些不好意思。笑了下,一閃身跑了,到了樹下,蹲下身問小女孩:“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小女孩擡頭,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看褚非煙,過了片刻,才用奶聲奶氣的聲音說:“我叫趙心妍。”
褚非煙笑了笑說:“我叫褚非煙。我可以叫你小妍嗎?”
趙心妍點了點頭。
“你怎麼不去玩呢?怎麼自己在這裡坐着?”
“我在想事情。”
褚非煙一下笑了。這麼小的孩子,就知道想事情了。禁不住摸了下她的小腦袋,小心妍柔軟的髮絲手感極好。
三十來歲的女看護在房檐下,早已看到了客人,這時候走過來跟張小固打招呼。簡單跟袁沐認識了,寒暄了兩句,又折身回去,進了另一間屋子。不一會兒,一個四十餘歲的女人出來,正是陳院長。
袁沐自我介紹說:“陳院長您好,我叫袁沐,是袁治的弟弟。”指指樹下的褚非煙,“那邊那位是我的朋友,叫褚非煙。我們放假沒事來這邊玩,順便過來看看。若有打擾,請見諒。”
“哪裡話?歡迎袁先生,褚小姐。”陳院長顯出高興的樣子。可褚非煙看在眼裡,總覺得她的神情間又有幾分不自在。
張小固已經被幾個半大的男孩子纏住了去玩。陳院長就將袁沐和褚非煙二人迎至她自己的客廳,泡了綠茶給兩人喝。不是太好的茶,卻也茶色清新,茶香清淡。
陳院長又去洗瓜果。袁沐說:“陳老師,您別忙了。我們在山腳吃過午飯的。”
於是陳院長搬了把椅子坐在袁沐斜對面,微斂了眉眼,神情間又有些閃爍似的。
袁沐問了些孤兒院的事情,諸如目前這裡有多少孩子,有多少開始上學了,工作人員夠不夠,經濟方面是否有問題。陳院長都一一答了。今年上半年又新收了三個孩子,一個是醫院門口見到的棄嬰,一個是父母雙亡了的,還有一個,原本是跟外婆過,外婆生病去世了。陳院長也都說給袁沐聽。
袁沐的神情語氣始終淡淡的。
有一會兒,誰都不再說話,場面有些冷下來。袁沐拿了茶杯喝茶,那陳院長卻越發不自在起來。然後陳院長突然擡起頭望着袁沐說:“袁先生,你是不是,是不是爲那兩個溺死的孩子來的?”
褚非煙原本正覺得無聊,看着門外的一片蔥綠樹影,尋思着找理由也跑出去玩。聽到這話,只覺心下一顫,倏然轉了頭去看袁沐。
袁沐神色平靜,說:“這件事,我聽說了。”
陳院長面有愧色:“我知道,這是我們的失職。那天下午,值班的是小樑,她的確有些失職,她跑出去給男朋友打電話去了。然後三個孩子跑到河邊玩,有一個孩子失足掉了進去,另兩個孩子就哭着喊人,因爲周圍並沒有別的大人,水裡的孩子在拼命撲騰,其中一個孩子就想去拉,結果滑進去也沒能出來。大人趕到的時候,只剩了一個孩子趴在岸邊哭。”
褚非煙望着袁沐,他的臉上看不出表情,她突然有些明白了程淺說過的話,有時候悲劇的發生,真的就是因爲一個不當心。
袁沐說:“她不是有些失職,是很失職。那是兩個生命。”
“是,是,”陳院長點頭,頭埋得更低了些,“可是,我們這裡找看護也不容易。我倒是,倒是想辭退她的,可一時也找不到人接替她,所以,所以……”
“所以她還在這裡。”
陳院長不說話,算是默認。
袁沐說:“這件事,按理說,袁氏也不該干涉,我更沒資格。您是這裡的院長,該怎麼辦,您心裡比我清楚。主要還是看這樑小姐,若此人尚屬可用,她必會牢記這次教訓,若委實不可用,也犯不着拿這裡的孩子冒險。”
“是,是。”陳院長說,“看我這年紀大了,還不及你們年輕人明白。”
“這話也不對,陳老師,我是紙上談兵,您是勞苦功高。這些年,這麼些大大小小的孩子,您不容易。”
陳院長又點點頭,說不出話來,那神情裡,透出一份心酸。
“我若說得不對,您別介意。其實我今天來,是爲別的事。我想問問大牧場提供牛奶的事。這邊的幾家孤兒院,是不是都接受了資助?”
陳院長點了頭說:“是。”
袁沐低頭沉吟。陳院長忙又解釋說:“袁先生您別生氣。我們都知道,這些年這邊的孤兒院一直由袁氏支援,現在我們接受大牧場的幫助,是應該徵詢袁氏的同意的。”
袁氏說:“嗯。這麼多年,袁氏沒有讓你們拍過什麼宣傳片、廣告之類。”
陳院長一聽,這才明白過來,這袁公子不是介意院裡沒徵詢袁氏同意,而是介意院裡的孩子給大牧場乳業拍廣告宣傳片。於是忙不迭說:“是啊,沒有過。這件事是我們不對,確是我們不對。我們全靠袁氏的支持,才能讓這些孩子吃飽穿暖。我真實糊塗,怎麼卻答應了給大牧場拍片子。給他們乳業做宣傳。”陳院長說着,鼻尖已是滲出了細細的一層汗。經袁沐這麼一提醒,她才驚覺這事非同小可。比如張家養大了你,你卻對全世界宣佈說,李家對我恩重如山,這張家心裡能舒服纔怪。
然而袁沐卻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是……”陳院長有些摸不透袁沐的心思了。
“如果孩子們缺少喝牛奶的錢,你們應該向袁氏反映的。”
“不,不缺少。”陳院長完全被動。話說,她善於跟孩子打交道,還真不怎麼善於跟這小人精談判。話說,不管小人精大人精,歸根到底都是人精,費腦筋。
褚非煙都有些看不過去了。人家畢竟是長輩,不帶這樣的。
袁沐卻神色冷然:“你想過沒有,袁氏爲什麼從來不拿這些孩子們做文章?”
“是……是爲什麼?”
“因爲這些孩子,我們不能借孩子的可憐來賺吆喝。他們已經各有各的不幸,沒道理再成爲某些企業做宣傳的工具,他們和所有的孩子一樣有最寶貴的尊嚴,不應該在鏡頭前把可憐相做給世人看,不應該睜着一雙大眼睛博取世人的同情,更不能夠習慣於被同情。”
陳院長低了頭,良久又擡起頭說:“是我欠考慮了。可是,你們不知道。就算袁氏給錢,這裡的條件卻是沒有辦法的。新鮮牛奶賣不到這裡。因爲交通不方便,普遍的經濟水平又低。就算有牛奶拉過來,在這裡也很難賣,他們乳業還是不能賺錢。所以,乳業的銷售根本不可能覆蓋到這裡。就算袁氏給我們買牛奶的錢,在這山裡也買不到牛奶。長途跋涉到城裡買,我們也沒這個人力能夠做到。可你看到沒有,這裡的孩子個子普遍都長得小,五六歲只有城裡孩子三四歲的身高。尤其是那些很小就寄養在這裡的,多多少少都有些營養不良。大牧場做這個活動,免費給孩子們送一年的牛奶,他們不只是提供牛奶,還負責把牛奶運進來。每週一次,他們大牧場派人把牛奶送進來,按照人數,送一週的量。我們是想着,這些孩子在長身體的年紀,喝一年的牛奶,也許就能多長高一兩公分,身體就能更強壯一些。所以,我們就接受了。他們提出,要在這裡挑幾個孩子拍宣傳廣告,我們也只有配合了。我們真的沒想到那麼多。”
袁沐聽了,好一會兒,才低低說:“是這樣。”自言自語似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