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沐拿過毛巾,幫他的女孩擦着溼漉漉的髮梢。她半側着身子,長長的睫毛,如翼剪影。
何以來的這樣大氣性?不安麼?袁沐在心裡苦笑。
沒錯,他袁三少也是會不安的。
不管父祖曾怎樣訓練他堅強的內心,他從小到大,也怕過別人異樣的目光,怕過急剎車的聲音,怕過鮮活的生命會突然消失。
他怕她的女孩傷心失望,對他說:"袁沐,我寧願從未認識你。"
他的女孩,她突然飛過來,站在他面前,像個孩子一樣脆弱,可那也只是很短的一會兒。發生了什麼事?他甚至都還沒來得及細問。他應該好好陪她的,在這種時候,可他矛盾之下,還是選擇去醫院。她的女孩懂事地說:"你快去吧。我想睡會兒。"
她睡了沒有,他不知道。但九珠說,大少來過,紫凝來過。他是忽略了,她需要安靜的時候,他連個安靜的地方也沒能給她。
紫凝那丫頭熱熱鬧鬧地活了這些年,突然有興趣來干擾他的生活,究竟是要怎樣,他也有些看不分明。
他從醫院回來時,家裡只有九珠、小映,和那兩個永遠沒什麼存在感的人——花匠吳伯和喜歡養魚的杏兒。大哥、紫凝來了又去。他的女孩,也已去了學校。她一定嫌這裡太鬧了。當時他這樣想。
給她打電話,從聲音裡,聽不出什麼。他委屈地說元夜沒人陪,她頓了頓說:"我陪你。"聲音是歡快的。
那種歡快不太像她慣常會有的狀態。她是那種安靜的女孩,像沉澱千年的羊脂白玉,光華內斂。
見了面,她歡歡喜喜,隻字不提大哥和紫凝,也和早上出現在他面前時判若兩人。
而他,並沒有去深想,她是不是真的在這樣短的時間內就調整好了情緒,他拋開心底的疲倦,只想先陪她過一個快樂的元夜。她猜燈謎,他陪她猜,她買面具,他陪她一起戴,她要玩尋人遊戲,他望望四周的人頭攢動,知道不是個好主意,卻還是順着她了。
然後,毫無意外地,那種地方,走散之後找人不易。但也真的超出了他的預期。他起初並未覺得找到她需要半個小時以上的時間。
但真的是超過了半個小時,然後,一個小時……
這個元夜,就要在尋找裡過去了。
撥通她的號碼,電話鈴聲在自己另一個口袋裡響起。分開前的擁抱,她說着動人的話,"袁沐,一定要找到我。"卻也把她的手機留在了他的口袋,他很少會用到的右側口袋。
新手機新號碼,通訊錄裡一個人都沒有。沒有一條短信,只有一個通話記錄,是來自他自己。
他被丟下了。他這樣想。然後又不肯承認。她的話在他耳邊,"袁沐,一定要找到我。"
尋找繼續。
如果她真的已離開,他被丟下了。他一定會難過。因爲那意味着她受了傷,她在懲罰他。
實際上,他也真的開始難過了。無論如何,她不能什麼都不說,就這樣懲罰他。
某個瞬間他突然又覺得,她的心,是他抓不住的。他意識的某層偶爾會出現的,他不願承認的,一種感覺。不知道是不是果真如此。
卻還是重遇了,立在橋頭的那一道背影,衣服不對,髮式不對,可那感覺是對的。
果然是她。
他突然就生了氣。
好在,現在她還在,她說,"你帶我來的,就該送我走,這麼晚了,你不送我,我爲什麼要走?"
他能不
能說他很感動,他罵自己,真傻,神經質。
有時候,袁三少也會罵自己傻的。從不曾犯傻的人生不是真實的人生。
"今天下午,紫凝跟你說什麼了?"袁沐問。聲音很平靜,心裡也很平靜。就像聊起生活中的任意一件小事,再尋常不過。
褚非煙轉頭看他。他笑:"別動,小心扯到頭髮了。"她便重新轉過去。"也沒說什麼,就是聊些閒話。"
"那怎麼回學校去了?不是說好了等我的麼?"
"你一直不回來,我在家呆得無趣,就回去了。"
"下次要離開時,跟我說一聲。"
"嗯,好吧。"褚非煙擡手扯過毛巾,"好了,不擦了,再擦頭髮要摩擦生熱了。"轉過身對着他,"那我要來時,是不是也該先說一聲?"
"不用,我給你把鑰匙。"
褚非煙低頭。隨口說而已,她又怎會要他的鑰匙。
袁沐拉過她抱在懷裡,下巴抵着她的發,沉默。
洗髮水的香氣清清淡淡。
"袁沐。"
"嗯。"
"我知道你這兩日一定很累,卻還要陪我逛廟會,讓我開心。我錯了,我不該跟你玩尋人遊戲,不該換衣服換髮式。"
"沒事,不累。我是高興的。"
"虛僞,你是生氣的。"
"呃……不許計較了,你要原諒我。"
看看,叫人家原諒都這樣霸道的語氣。好吧,不計較。咱不小氣,這事過去了。褚非煙低問:"她的情況,是不是不太好?"
她麼?一會兒沒看着,她就跑出病房,扯住走廊上一個小姑娘叫妹妹,那個樣子,怎麼能叫好?袁沐心裡苦笑,卻說:"只是暫時,會好的。"
褚非煙也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袁沐揉揉她尚未乾透的發:"好了,去睡吧,時候不早了。"
鞭炮聲斷斷續續響了整夜。穿過隔音效果良好的窗戶,已經變得很輕微,像情人的低語,相伴一夜夢酣。
"我還以爲都沒有了。後來我後悔來着。"褚非煙望着玻璃瓶裡的摺紙,輕聲說。
袁沐捏捏她的鼻尖:"是我的禮物啊,你捨得丟,難道我能捨得不撿麼?"
"噯,說話就說話,不許動手動腳。"褚非煙不滿,啪地打開他的手。
袁沐笑。"這隻瓶也還好麼?"他問。
"嗯,你買的麼?比原來那隻好看。"
"好看也不是原裝。"袁沐不無遺憾。
這個也要原裝麼?本來就是組裝混搭好不好?
袁沐抱了她放在腿上,她掙扎:"噯,做什麼。"
"聽話,別動。"他的聲音就在耳邊,呼吸可聞。
好吧。我承認這樣的聲音有魔力,我聽話。褚非煙乖乖不動了。
"跟你商量件事情。"袁沐說。
"嗯。"先擺出這樣誘人的姿態,分明不會有什麼好事。
電話又響了。袁沐看也不看,伸手又要按掉。
褚非煙眼疾手快,唰地搶過來。"你接吧。"她拿着手機說。
袁沐笑。
"你接吧,大哥有事找你。"
"什麼事?你知道?"
"呃……"搖頭,不知道。可都響了第三次了。根據印象估測,大少發脾氣的話一定會比較嚴重。而且,對不住大哥,人家身份特殊,我真的不好相勸。
"那你幫我接吧。"袁沐從善
如流。
褚非煙按下接聽鍵,把手機擱他耳邊。
"大哥,……嗯,我知道。人是我薦的,可她通過面試的。那就是能力沒問題。……我沒義務說明她有什麼前科。……那我不管,人工作上沒犯錯誤,你總不能說開除就開除。……什麼?哎,袁治……"
褚非煙還保持着彆扭的姿勢,袁沐苦笑:"還舉着電話做什麼?"
嗯?褚非煙一看,可不是,通話已結束。把電話擱回桌上,回身掰他的手:"放我下來呀。"
"剛說到哪兒了?"袁沐問,手上一點都不讓步。
"大哥說什麼了你這樣着急?"
"沒事。說要開人,說說罷了,他不會的。"
"不會嗎?"
"不會。"
"放我下來呀。"
"等會兒。"
褚非煙沮喪:"你說有事跟我商量。"
"對了。"袁沐點頭。"那個,嗯……"
這人也會支支吾吾?褚非煙皺眉:"什麼事呀?你說呀。"
"過兩日師姐該出院了。"
"嗯。你去接她麼?"我不會有意見的。畢竟那是你師姐,還是……某人的姐姐。不管怎樣,我理解。
"我想接她來家住幾日,行不行?"
"爲什麼?"果然不是什麼好事。
"同學間都傳開了,她目前很難有勇氣面對,不肯回宿舍。"
"呃……袁沐,你好過分。"
袁沐抱緊她:"嗯,我也覺得。"聲音很低,帶了微微的沙啞。
褚非煙被他箍得難受,用肘推推他,笑了:"我開玩笑的,你的家,許誰來住你自己決定,不用問我。"心裡,有些酸。
"要問啊,我的家也是你的家。"
家麼?好吧。很動聽。可你的家還是你的家,我什麼都沒有,只有對你的愛。
你是天使,我沒那麼高尚,但我努力跟上你的步調。
當然,我還是有我在意的事情,比如,我不想做誰的替身。
袁沐的手鬆了鬆,褚非煙也就動了動,換了個舒服些的姿勢,轉頭看他:"袁沐。"她自己也有些不自在,太近了,他的眼眸像黑色的寶石一樣,映出她的面孔。
僅在咫尺的美麗鳳眸一迷,發出危險信號。
褚非煙心下一顫,本能地後撤,幅度有限:"袁沐。"
"嗯。"
"我是誰?"
"嗯?"眼睛迷得更細。
能不能別說着正事就來情緒?褚非煙慌亂,卻依舊執着:"我是誰呀?我的名字?"
"褚非煙。"
"是麼?"
"你怎麼了?妖孽附身?"
"你才妖孽附身!"
"沒有?"
"沒有,我是誰?"
"褚非煙。"
"嗯。"褚非煙自己都覺得自己好可笑。
面前的人,卻是尋着她的脣,吻了上來。
好吧,程淺說咱彆扭,咱不彆扭了。可爲什麼,淚水卻涌了出來?
似乎總還有什麼咯着,卻也想不分明,只是終究也抵不過心裡的渴望,也許愛情真的糊塗些的好。
他柔軟的脣頓了頓,移開,吻上了她的眼角。
褚非煙到學校時,發現口袋裡多了把鑰匙。她愣了會兒,苦笑。
她又沒答應要他的鑰匙,這人總這樣,做事的方式,暖暴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