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非煙還站在原地,心裡空落落的。正不知該向何處,右手卻被握在。那手掌微微溫暖,褚非煙不用轉頭,也知道那是誰,因爲那種特殊的溫度和觸感,一直都在心裡,雖被她刻意地想要忘記,卻終究忘不掉。
“既然他不要你,跟哥哥走吧。”他用冷冷清清的、彷彿沒什麼溫度的聲音說。
那一瞬間,褚非煙的淚水決堤,所有努力做出的堅強,全都分崩離析。
袁沐在把褚非煙丟進車裡的時候說:“瞧你那出息,至於麼?”而褚非煙在車子駛離前,淚眼模糊裡看到的最後一個畫面,是程淺微垂着頭站在促銷展臺後,看不出是什麼表情。
和那個晚上一樣,褚非煙沒有問袁沐,他會帶她去那裡。她雖然覺得是應該問一問,可她既然在他牽住他手的那一刻沒能控制住自己的淚水,上車的時候也沒有拼命掙開,坐在車上的時候,便也不想再開口問一個字。他既然願當自己是哥哥,就不應該嫌她丟人,不應該嫌她不知趣。
淚水只是不停地流下來,彷彿心裡有莫大的委屈,儘管她也想不明白,這委屈究竟是緣何而起。
袁沐沉默而穩穩地開着車子,穿梭在這個城市錯綜複雜的路上。盛夏的陽光照得路面一片赤金,一路後退的風景,就像是人世過眼的繁華與破敗。
車子停下時,赫然是在山腳,就是上次禹貢約談袁沐時登過的那座山。觀景餐廳的大樓就矗立在身後不遠處,那高高的白色樓體,像是聳向雲霄的一把劍。
進了山,沿着山路而上,一路依然濃廕庇日,倒不似山外的炎熱。可是走了一會兒,也還是走出一身薄汗。
袁沐本不是愛說話的人,此番看褚非煙有些木然的神情,也想試着說點什麼,可褚非煙聽了,也還是恍若未聽見一樣,懶得迴應一句半句。袁沐發現她委實不大想說話,也只好作罷。
山裡沒什麼人,袁沐和褚非煙就這樣不緊不慢地往上走,都沉默着不說話,倒好像不是在遊山,而是在進行某種儀式。
袁沐是經常健身的人,縱然是穿了休閒皮鞋,走這樣平緩的山路自然也不成問題。褚非煙穿着三釐米的矮跟涼鞋,卻也走得不急不喘,氣息平穩。袁沐在上次就已看出,褚非煙雖生得一副柔弱身姿,實際上並不十分嬌弱。
也不知走了多久,便看到溪水,沿着溪水溯流而上,不過二十多分鐘,便到溪水源頭處,山石錯落,盛開的野花搖曳着映在碧色水中,彷彿是塵世之外的一片清涼地。
再往前,可是沒路了。野山路也並非不能走,只是目下兩人的穿着,加上沒有任何裝備,卻是不大可行。
袁沐回頭說:“歇一歇吧。”褚非煙沒點頭也沒搖頭,就勢坐在一塊大石上。還是她上次坐過的那塊石頭。袁沐也坐在了另一塊石頭上。
陽光下,水面泛着粼粼金光。而遠處,有不知名的鳥兒撲棱棱地飛起,又撲打着翅膀落進一片濃綠的樹叢裡去。
褚非煙聽着泠泠的水聲,曾經心裡的悸動和灰冷依稀都還記得。
袁沐不知幾時離開了,過了一會兒回來,手裡拿了一把紅色的果子,到溪水裡去洗。他將果子放在旁邊的石塊上,一枝一枝的,每枝都連着兩三個果子。袁沐就一枝一枝地拿到溪水下衝洗,全部洗完了,又全部抓起來在溪水下認認真真衝一遍。
褚非煙看着他洗果子的認真細緻勁兒,知道他平時必是五指不沾陽春水的。可她也並未去幫忙,彷彿就這樣靜靜坐着看他洗果子,世界就能變得無比安寧。她多少有些不願打破這安寧。
最後袁沐將那把紅彤彤的滴着水珠兒的果子拿給褚非煙吃。他的腿非常修長,跨過山石向她走來的樣子非常好看。褚非煙發現不管到什麼時候,她還是這樣容易爲他着迷,而且是一種幾乎無法自制的着迷。
袁沐說:“這個果子叫樹莓,我小時候叫它刺葫蘆,酸酸甜甜的,很
好吃,你嚐嚐。”
褚非煙只聽着他的聲音在她的頭上響起,比山泉的水聲更好聽。她低着頭說:“你吃吧,我的手不乾淨。”
“那你去洗呀。”
褚非煙就着山泉水洗了手,折回來從他手上抓過一半的果子,重新坐回石塊上一顆一顆地吃着。酸酸甜甜的味道從舌尖蔓延到胃裡。
袁沐看她鼻尖額頭的一層細汗都已退去,依然是那樣一副明淨面孔,加上那已然平靜無波的眼眸,雖帶了幾分散漫,卻依舊不失清澈,彷彿能和這山泉景色融爲一體。他禁不住溫言道:“現在心情可是好些了?”
褚非煙轉頭看看袁沐,又收回視線,懶懶地說:“我沒有心情不好。”
袁沐嚼着果子望着褚非煙。她說完後又微微地垂了眼,長長的睫毛覆在眼眸上,他突然也覺得弄不清這女孩的心。
吃完果子又坐了一會兒,很默契地,在某個瞬間,兩人都擡頭望向了對方,然後就各自起身,向着下山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還是沒什麼話。
由於上山下山走得都並不快,到了山下的時候,已經快六點鐘,對於很多上班族來說,下午六點鐘還早,但對於吃學校餐廳的學生來說,已然是過了吃晚飯的時間。於是袁沐帶着褚非煙,直接去觀景餐廳吃晚飯。
褚非煙還是木然跟着,也並不反對。
袁沐心裡隱隱地疼。他想,褚非煙雖然不是很愛說話的女孩,可眼眸神情間也從未缺了那一份靈動。而這整整一個下午,她那樣安靜,幾乎靜成了一具沒有生命的木偶。看着她這個樣子,他才覺得午間的時候,他應該揪住林嘉聲好好揍一頓。實際上當時他也不是沒想過,只是他素來並不屑於用拳頭說話,而且當時褚非煙還算鎮定,她沒哭,沒鬧,甚至還能笑得出來。或許還有一個考慮,就是他並不確定,如果他揍了林嘉聲,褚非煙會不會心疼。不管怎麼樣,他不想褚非煙更難過。
可是,更難過又能怎樣?整整一個下午,她已經是這個樣子。那個林嘉聲,那個青澀尚未褪盡的小子,憑什麼叫褚非煙爲他這樣。
袁沐拉着她穿過流水曲觴,穿過竹影搖曳,走到西側餐廳的縱深處,走到那一側的窗邊,或者說,是整面的玻璃牆邊,袁沐貼近了玻璃說:“你看看下面。”
褚非煙有一些恐高,不過拜小時候那個詭異的夢所賜,她很少會覺得有什麼處境能比夢裡的那種處境更可怕,於是她強迫自己適應了片刻,就看清了下面的風物景色。
樓太高,薄薄暮色裡,下面有序地停着幾十輛車子,看在眼裡,其實比一隻只甲蟲也大不了多少。不時走過的行人也不過小小的一點。稍遠一點兒的地方,有一方不大的水塘,水塘邊垂柳依依,水塘裡矗立着幾蔟蘆葦,似是正在晚風裡輕輕搖曳。但這樣的高度看去,都渾似一抹又一抹輕煙,彷彿只是比暮色更濃重一些罷了。
袁沐說:“看看,世界這樣大,這樣安靜,這樣喧囂,我們連一粒塵埃都不是。”
褚非煙實在沒心情想這些形而上的哲學命題,她沒力氣,於是她收回視線,淡淡說了句:“買了單走吧。”
袁沐說:“我記得上次我擅自買單,你不大高興,那這次換你請我。”
袁沐擺明了是故意,褚非煙卻依舊只是淡淡地,簡單地說:“我沒錢。”那眼波里沒什麼波瀾,轉了身,分開竹葉向外走。袁沐也跟着往外走。眼看穿過那一片翠竹,褚非煙腳下不停,只是向着門口的方向走。
袁沐忙叫住她說:“你等等,我買單總行了吧?可你總該等等我。”
褚非煙不理他,徑直出去了。纖薄的一抹背影,涼鞋輕輕踩在實木的地板上,就像無聲飄走的一般。
袁沐心裡嘆一聲,迅速刷了卡,便急急下樓。出了電梯,只見偌大的大廳,幾簇盆栽,一邊的沙發上稀稀落落地坐着幾個人,很安靜,只並不見
禇非煙。他又忙忙推着旋轉門出來,門口的廣場上暮色樹影,旁邊的花圃裡花木扶疏,不遠處有人走來,依舊只尋不到褚非煙的身影。袁沐莫名地緊張,心裡一急,脫口便大聲喊:“褚非煙,褚非煙你在哪裡?”一邊喊着,一邊只管茫無目標地四處張望。
褚非煙從旁邊的花圃後轉出,正看到袁沐的焦急神色。她以爲永遠冷清疏淡如深潭靜水的袁沐,她以爲永遠從容閒雅如灘塗野鶴的袁沐,面上竟出現了那樣的焦急神色。她只覺得那一瞬心裡如一片被攪亂的湖水,怔怔站在了那裡,不能動,也動不了。
袁沐的眉心輕鎖,微帶了一點惱怒的聲氣說:“你怎麼能這樣?”
你怎麼能這樣?原來袁沐也會用這樣的口氣說話,不是漠然疏離,不是高高在上,而像是帶了幾分怒意,幾分不滿,或許,還有一點點委屈。
“我……”褚非煙想說什麼,但是話語哽在喉間,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袁沐的神色漸漸冷卻,亦沒再說半句話,轉了身自顧往停車的地方走去。
褚非煙怔了一瞬,也跟了過去。
腳步聲冷冷清清地踏在青石板地面上,勾起人心裡的那一份孤單無寄。袁沐突然轉回身說:“要不,我帶你去喝酒?”雖是詢問,那聲音卻又回覆了一貫的冷清疏離。
褚非煙抿抿嘴脣,她想跟他道個歉,可是沒說出來,只說:“不用。”
“不是心情不好麼?你這個樣子,或許總要醉一場,才叫做應景,你說是不是?”袁沐的語氣裡帶了幾分不屑。
褚非煙擡頭望了他一眼,道歉的念頭退去,她又斂目望向別處,沒說話。
袁沐的左手不自覺地握了一握,脣角卻勾出一抹淡淡笑意,說出的話亦帶了幾分刻薄:“呵,明明是心裡不高興是不是?明明想醉是不是?我可就不明白了,不高興當時怎麼不說出來?扇他兩巴掌又何妨?你若真體諒他,說不定扇了他他心裡倒會好過些。可你好氣度,當時我明明看你還笑得出來,還說得出祝福的話。我都禁不住在心裡讚了一聲好。我便以爲你有多強大。可現在又算什麼?縱然你像那倩女一樣,離了魂失了魄,可他是那深情不易的王宙麼?你這個樣子,他看得到麼?你這一腔深情,竟要何處安放?竟要博誰憐憫?”
褚非煙怔怔望着他,聽那譏諷的言辭一句句從他素來不屑多言的薄脣裡吐出,她的眼中燃起一簇火苗,可是,她偏又說不出一句半句來反駁,於是那火苗便如風中燃到盡頭的燭火,搖搖曳曳,搖搖曳曳,終於悄無聲息地歸於寂滅,暮色裡,燈光下,惟餘了單薄的身體輕輕顫抖。
袁沐眼角的笑意變得更深了一些,帶着幾分惑誘地說:“是不是想喝酒了?”
褚非煙努力壓抑了眼底的淚水,冷冷地針鋒相對地說:“我以爲你是雅人,原來也只得這樣一個主意。可是多謝好意,我不想喝酒。”
這是褚非煙今天說的最長的一句話,差不多有三十多個字吧。袁沐像是有些滿意,他想將她把心裡的憤怒激出來。他不過從中醫的角度思慮,覺得悲傷太過則傷身,發散出來比憋成內傷要好。於是他繼續,半冷不熱地說:“嗬,原來你纔是雅人。看來那小子不喜歡雅人。”
“你……”褚非煙氣到說不出話來,不自覺的後退了一步。她突然覺得,這是個劍鋒一般的男人。是的,劍鋒,就算在收在劍鞘裡,也掩藏不住那凜冽的寒光,一旦出了鞘,就只有凌厲無情。她感覺到那冷冷劍氣,會割破她的衣服,劃破她的肌膚,她痛,她會很痛。她脣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又退了一步,猛地轉身跑開。
“非煙!”
寂靜的廣場上,她聽到很大的一聲喚,裹挾着一股很大的力氣,使勁地將她推開了去,她的身體失去控制,重重地向前撲倒在堅硬的青石板地上。
伴隨着身後尖利的剎車聲,衝擊得她五臟六腑一片混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