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已經西斜,那種不再熾熱的斜陽殘照,將樹木的影子長長地投在地上,將人的影子也長長地投在地上。遠處,有不知名的鳥兒撲棱着翅膀落在枝椏,左右張望,緩步徐行,又撲棱着翅膀飛走。
一切都顯得十分寧靜,是故事落幕後的那種寧靜。褚非煙轉頭對禹貢說:“主編,我想辭職。”她知道,這時候說這種話,實在不合時宜。但不知爲什麼,走在中午袁沐離開時的地方,心裡一難過,她還是說了出來。這個念頭她從下山的時候就有,一直到了這個時候,如果她能再控制一下不說出來,等過了今天,她也許就會打消這個念頭。
可她沒控制住。
禹貢有些意外,回頭看向褚非煙,確定自己沒有聽錯後,他說:“理由呢?”
“我……”褚非煙又犯了錯誤,她本應該先想好說辭的。
禹貢看她說不上來,微蹙了眉頭,說:“在MG做得不開心?”
褚非煙搖搖頭。
“學習太忙應付不過來?”
褚非煙又搖搖頭。
“那是爲什麼?就因爲今天?”
褚非煙看着禹貢,沒說話。可她的心思,都寫在臉上。禹貢笑了,說:“真是孩子氣。你這種心態,在職場上根本行不通。你以爲職場是什麼?小孩子過家家?想來就來,說走就走?”
褚非煙站在斜陽下。袁沐離開的時候,禹貢沒罵她,她自己不識趣,到底要弄得好風度的禹貢開口罵他。禹貢雖然笑着,說的話可並不打折扣,褚非煙聽着,其實還是挺難受的。
見褚非煙不說話,禹貢又說:“好吧,你若有非離開不可的理由,我不強留你。否則的話,我希望你能成熟一點兒。我聽說你當初在校報,就是因爲一篇稿子沒發,就退出了報社。我覺得一個人如果認真對待一份工作,就不應該是這種態度。一走了之誰不會?但那不是一個成熟的人該有的行爲。”
禹貢罵起人來是一點都不留情,褚非煙這下是見識到了。有些事她做得理直氣壯,比如當初離開校報報社。如今被禹貢這樣一說,她才覺得愧悔無地。半天,才訥訥地說:“對不起。”
禹貢卻並不買賬,只冷着聲音說:“別說什麼對不起。職場上沒有對不起。如果你錯了,你就想辦法補救。如果沒辦法補救,就等着下次將功補過。沒有人會有雅興聽你說對不起。”
褚非煙低着頭,連對不起也不讓說,她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麼,慚愧加窘迫之下,一張小臉早漲得緋紅。
當禹貢毫不留情地批評她的時候,他又變回了那個冷麪主編的樣子。
褚非煙其實很明白,挨批評沒什麼可怕,怕的是別人的批評一針見血,針針見血,叫你避無可避。這種時候,你自己都覺得自己欠揍。
禹貢向着停車場走去,褚非煙的眼淚一下子涌出來,可她馬上用手擦去了,又努力控制了一下情緒,才追了上去。
到那輛保時捷那裡,禹貢先幫她開了車門,叫她上車。她知道她不能再有情緒,否則禹貢一定會對她說:“職場上別鬧情緒,沒有人是你父母或者男朋友。”於是,她沒敢猶豫,馬上就走了過去。
就在她走到門口,將要上車的時候,禹貢卻拉了她一下。他一手扶着車門,另一隻手拉住了她的胳膊。
褚非煙的身體僵了一下,擡頭正對上禹貢的臉,她以爲禹貢剛纔沒罵夠,不知道又要將什麼話來罵她,她怯怯地叫了一聲“主編”,一雙眸子蒙了水霧,小鹿一般瞅着他。
禹貢卻放柔了聲音,說:“我話說得重了,你別在意。”
褚非煙心裡一暖,險些又要流出淚來,可她努力控制住,搖了搖頭。
禹貢又說:“你還是個孩子,我不該這麼苛求你。”這種話,他以前從來不會對任何一個職員說,但這一刻,面對女孩眼底的那一汪清澈,他心裡有個柔軟的地方被觸動,禁不住就這麼說了。
“不是。”褚非煙說,表情認真地看着禹貢,“職場中沒有孩子。是我錯了。”
禹貢研究一樣地看着褚非煙,然後,他點了點頭,捉着她手臂的手鬆開,說:“上車吧。”
褚非煙矮身上
了車子。禹貢繞到另一邊,也上了車子。褚非煙已經自覺地在系安全帶。禹貢轉頭說:“袁沐今天拒絕我們,是我早料到的。”
褚非煙繫好了安全帶,擡起頭說:“主編,我懂了,我知道以後該怎麼做。”
禹貢說:“不辭職了?”
“不辭了。”
“這就對了。”禹貢說,“你是個很有靈性的女孩,但有時候缺少一點積極的心態。”
褚非煙看着禹貢,那張英俊的臉,她一直覺得太過冰冷的,這時候彷彿也柔和了許多。她記得程淺說過,允許你犯錯並且肯原諒你的人,一定是因爲喜歡你,相信你。她真的很感激,於是她由衷地說:“謝謝主編。”
禹貢說:“我沒有提前告訴你今天的工作內容,也沒有給你任何交代,是因爲我很清楚,袁沐這樣的人,叫他心裡舒服最重要,或者換句話說,叫他覺得你順眼並且感覺到你的誠意最重要。你若目的性太強,或者有意去討好他,效果只會適得其反。他不需要誰的肯定,更不稀罕誰的恭維、討好。我叫你來,也是因爲你不會像公司裡其他人一樣,恭維人已經成了一種習慣。”
褚非煙想想,也許禹貢說的是對的,看來他對袁沐的瞭解,遠比她想的要多。“可她還是拒絕了,主編,我們真的還有機會嗎?”她認真地問。
“看看,你又忘了,這是老闆該想的問題,而不是你。”
“可今天的事,我有責任,我沒能讓他覺得我順眼。”
“爲什麼你會這麼認爲?”
“我……我也不知道,”褚非煙搖搖頭,“可我跟他說話的時候,我覺得他好像不大高興,我也說不好他爲什麼會不高興,他那個人很難捉摸。”
禹貢笑着搖搖頭:“你想多了,他就那個德性。不怪你。”
“不……怪我?”
“這麼說吧,”禹貢若有所思地說,“我想要他做的事情不止一樣,但他拒絕我,也不止一次兩次。兩年前我想請他給《MG》寫專欄,其實他有寫日記的習慣,他的有些日記稍微整理一下就能用,甚至可以直接拿來用,但他還是拒絕了我兩次,直到第三次,我祭出殺手鐗,請他姐姐出面,他才答應,嗯,準確說是他堂姐。但即便那樣,他也只寫了七期,就不肯再寫。我也曾想讓他做我們的平面模特,他的右臂是假肢,但那不是問題,拍出來沒人能看得出來。他的身材無可挑剔,還有他那張臉,你也看到了,那個冷漠的樣子,根本不用訓練,直接擺出來就是絕好的模特。但他想都沒想,一口回絕。過兩天再問,還是一口回絕。我也曾經想做一期他的專訪,我派了三個編輯跟他接觸,他也根本理都不理。還有一些私人的事,我就不說了。我這麼說,你明白了嗎?他拒絕很正常,不拒絕反而不正常。所以今天的事,你不用自責。我一向認爲,知道總結教訓,比自責重要。”
褚非煙再次由衷地說:“我懂了。”她前後思想起來,覺得自己今天的表現很差,也捱了罵,但這一天學到的東西,勝過她過去多年所學。一個人,需要的不止是知識,還有處事的方式、態度,這些東西,雖然歷史也會教你很多,但在真實的生活中學到,畢竟又自不同。
從這一天開始,她打心底裡敬重禹貢。
褚非煙到學校的時候,已經過了五點鐘。午飯吃得太久,根本一點兒都不餓。宿舍的桌子好幾天不收拾了,她浸溼了抹布,將桌子擦了一遍,收拾得乾乾淨淨整整齊齊的,然後趴在桌子上,擺弄着袁沐的手機,想想這一天,自己都搞不清是怎麼回事,本以爲故事要落幕,其實,似乎一切都纔開始。
多想也是無益。程淺過來說:“你回來了?”
褚非煙說:“嗯。”
“我中午去看林嘉聲了,他退燒了,看起來精神還不錯。”
“嗯,我知道了。”
“吃飯沒有?”
“吃過了?”
“還去不去醫院?”
“不去了。”
“那你休息吧。”
程淺離開後,褚非煙想了想,還是給林嘉聲發了條短信:“我回學校了,今天就不去看你了。”
“可我想你
。”回覆太快,快得褚非煙有些吃驚,而看着屏幕上的四個字,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滋味。
過了一會兒,林嘉聲又發來一條短信:“是不是累了?累了就在宿舍休息吧。那明天來看我行嗎?你給我帶《湖上閒思錄》來,我想看。”
《湖上閒思錄》是褚非煙在文獻課上聽老師提起,後來去書店,就順便買了回來。很薄的一本小冊子。那天下課後在教室裡正看着,被林嘉聲看到,林嘉聲說:“這什麼書啊?好看嗎?”褚非煙說:“算是隨筆吧。牛人閒得無聊了亂想,就是哲理,要是你閒得無聊了亂想,就是發神經。”林嘉聲說:“呵呵,我倒寧願自己去發神經。”
看來,林嘉聲這是真閒得無聊了,所以想起來看這閒思亂想的書。褚非煙將書找出來,決定去給他送一趟。順便蒐羅了林赫秦心語書架上的課外書,什麼亦舒呀痞子蔡呀安妮寶貝呀村上春樹呀之類的,塞了半書包,提一提,還挺沉。
林嘉聲病房的門並沒有關嚴。褚非煙探頭一看,才發現病房裡不止江伊涵一人。她正怕單獨面對江伊涵,這樣敢情好。她才鬆了一口氣,就覺得氣氛好像不對。站了半屋子的都是大人,褚非煙一個也不認識,帶來的各樣禮品在牀邊堆得小山一樣。而林嘉聲坐在牀上,一臉的冷漠。只有江伊涵站在牀邊微笑着,卻又不知道說什麼好。
褚非煙正要進去,忽聽得身後有人叫:“褚小姐。”她一回頭,正是林普賢。林普賢說:“昨天晚上,謝謝褚小姐。”褚非煙說:“叔叔客氣了。”笑了笑,並沒有多說別的,怕江伊涵聽見不高興。雖然隔着這麼多人,但這病房畢竟不大,加上林小少爺明顯的心情不好,其實病房裡還算安靜。林普賢和褚非煙在門口說話,江伊涵其實不難聽見。
林普賢笑笑,擡手推開了半掩的門。滿屋子的人早齊刷刷地轉過身來,一連聲地叫“董事長”,從門口到病牀,也迅速地閃開了一條通道。
林嘉聲的目光看過來,臉色變得更加陰沉。林普賢點點頭,沉默地走向病牀。江伊涵叫了聲“林叔叔”,也很自覺地站到了一邊。
林嘉聲擡頭說:“你來做什麼?”
林普賢臉色變了一變,說:“這怎麼說話的?不是退燒了麼?”
“是啊,退燒了,我沒死。來這麼多人做什麼?出殯呀?我沒死呢。”
林普賢臉上有些掛不住,厲聲說:“混賬!什麼死不死的?誰惹你了?”
滿病房的人明顯地都不自在。餘信華遠遠站在林普賢身後,也有些緊張。林普賢回頭說:“你們不好好工作,都跑這裡來做什麼?這小東西就受點小傷,值得你們這麼興師動衆的?”
內中一個穩重些的中年男人,恭敬地說:“董事長別生氣,我們人太多,打擾到小林先生休息了,我們這就走。”
說完了,一衆人後退,很快撤出了病房。餘信華也退到了病房門口。褚非煙走到桌邊,把書包裡的書都掏出來放在桌上,轉頭才發現林嘉聲正盯着她,她說:“書給你放這兒了。”
林嘉聲眼看着褚非煙轉身就要走,心裡一緊,就叫了聲“非煙”。褚非煙回頭說:“叔叔在這兒,有話好好說。我還有事,先回去了。”說完了又對林普賢說:“叔叔,我先走了。”
林普賢點點頭,褚非煙就離開了。
江伊涵看得心裡發堵,不甘心,還是走到了病牀邊,叫了聲林嘉聲的名字。林嘉聲冷冷地說:“你也走!”
江伊涵一愣,站在那裡半天沒動。林嘉聲這才反應過來,他下午剛答應過她,不趕她走。他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一時情緒激動,話就說了出來。他擡起頭看向江伊涵,只見她忍着淚水,輕聲說:“嘉聲,別鬧情緒了,你這樣會讓叔叔很傷心。聽非煙的,有話好好說。我,我也先走了。明天再來看你。”說完了,照舊跟林普賢告別:“林叔叔,嘉聲心情不好,您別怪他。我先走了,您好好跟他說。”
林普賢照舊點點頭。
僅僅兩天,盛氏的股價從兩塊一毛三降至一塊七毛八,又降至一塊四毛二,林氏已經在全面收購。林嘉聲看着林普賢,沉聲說:“這個時候,你來這裡做什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