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後有個聲音說:“我。”褚非煙轉過頭去,看到林嘉聲。
她真的不知道,林嘉聲爲什麼會在這時候出現。她的腦袋有些空白。
林嘉聲也不看她,走過去指指她身邊的位子,問袁沐說:“不介意吧?”
“請便。”袁沐說。
林嘉聲坐下來,對袁沐說:“當初我也以爲MG很好,我勸她去面試,她還不願意。可事實證明,她的確不適合MG,她在那裡工作得很累,也並不愉快。”
袁沐笑了,說:“那她適合哪裡?你瞭解嗎?星諾餐廳?做服務生不累?那你告訴她,下次打翻咖啡別哭鼻子,那很不專業。”
“以後不會了,謝謝提醒,至於她要做什麼,也不勞費心。”
“呃,對了,你是不是以爲她很強悍,關鍵時候能救你,男人打架她也敢往上衝,夜裡不睡覺白天還能頂着黑眼圈去工作,能把自己累到生病。”
“沒看出來,你還這麼愛管閒事。”
“很抱歉,剛好被我看到了。”
兩個男人脣槍舌劍,倒把褚非煙晾在一邊,可她是個活人,她說:“袁沐!”
林嘉聲還要說什麼,張開嘴,沒說出來,轉頭看向褚非煙。褚非煙看起來很難過,這種時候,她叫的是袁沐的名字。
袁沐則轉向褚非煙說:“抱歉。……不過,我希望你再想想。如果真的不喜歡MG,沒人能勉強你。”他說着,站起身,又低頭說:“你放心,我答應過的事,不會翻悔。”
袁沐的一雙眸子如深潭般,泛着清幽的冷光。
悲傷突然就如洪水般裹挾而來,褚非煙也站起身,一字一句地說:“我想得很清楚,我不會再回MG工作。你若不願意寫專欄,就不寫。我也管不着。”
袁沐望着她說:“別這樣,我沒強迫你的意思。我原以爲你喜歡MG。”
“我不喜歡。”
“那就不回去,是我搞錯了,我道歉。”
褚非煙恨她的這種冷靜,一直都恨。可她的自尊心讓她表現得很平靜,她說:“我接受。”
“我先走了。”袁沐說。
“哥哥。”褚非煙叫他。他心裡一顫,看着她,隔着一張桌子的距離,她的眼眸如兩顆星子,眼底滑過哀傷。她說:“我最後叫你一聲哥哥,爲你之前幫過我。但今天以後,我們不認識,我不想再看到你。”
袁沐的心沉下去,眼中的神色也更加冷下去,最後,他沉聲說:“好。我知道了。”他轉身離開。還是那樣一個冷清疏離的背影。
褚非煙的淚水簌簌滾落。其實她不想說這些,可是,理智每每失去,心中一次次浮出希望,然後看他冷淡的神色,聽他冷淡的話,想到他深藏心底的,其實是一個叫楚紫凝的漂亮女孩,她太痛苦。
林嘉聲亦是心如刀絞,他站在那裡,還是忍不住去握住她微微顫抖的手。然而褚非煙甩開了他,說:“你也走,我也不想看見你。”
“非煙。”
“走啊!”
咖啡館裡的人不多,卻也還是有人看了過來。林嘉聲也轉身走了。
褚非煙站在那裡,身體禁不住輕輕顫抖。
林嘉聲走到門口又折身回來,不由分說拉了褚非煙就走。褚非煙一手抓了書包,有些踉蹌地被拉着出了咖啡館,有一瞬間,她甚至還有種錯覺,這樣霸道地拉着她的,其實是袁沐。她一直記得他手掌的溫度。不知什麼時候,他進入她心裡已如此之深。
外面一絲風也沒有,夜色如潑墨漫天際。林嘉聲停了下來,卻還是緊緊攥着她,她生氣地說:“你做什麼?放開我。”她使勁要掙開自己的手,然而林嘉聲握得緊,她掙得手腕生疼,也掙不開。
林嘉聲說:“褚非煙,你想幹什麼?你醒醒行嗎?”
“我很清醒。”褚非煙眼中蒙着一層水霧,也不知道是因爲手腕痛,還是因爲心裡痛。
林嘉聲卻怒道:“清醒?這就是你的清醒!那你告訴我,你對那個袁沐瞭解多少?你知道他的底細嗎?”
林嘉聲第一次對她生這麼大氣,眼睛裡都似要燃起火來。然而褚非煙看着他,倔強地說:“這跟你沒關係。”
他們對視着。褚非煙覺得自己的心緒像海潮,一下一下,拍打着海岸,最後終於變成沉悶而平穩的嗚咽。她想要世間的光都消失,她想把自己藏在無邊際的夜色裡,那樣她就能沉沉地睡一覺,睡很久很久,睡到記憶都消失,然後在很久以後的某個太陽升起的清晨,也許就會有新生。
林嘉聲終於放開了她,他重重地點頭,有些諷刺地笑着,說:“跟我沒關係。好,跟我沒關係。褚非煙,我一直以爲你很善良,但我今天才知道,你其實最無情不過。可是,”他話鋒一轉,決然地說:“就算你無情,我也不能不管你。”
褚非煙只是心酸,她有些無力地說:“嘉聲,爲什麼一定要這樣?”
“爲什麼?我也不知道爲什麼。或許該我反過來問你,褚非煙,爲什麼一定要這樣?爲什麼要讓我再遇見你?爲什麼叫我遇見你,你卻又對我視而不見?我眼裡心裡都是你,你看不見,感覺不到。你喜歡他,爲他動心,他的每一點好你都記得,你因爲他這樣難過。可我記得你說過,傻子纔會去攀附大富之家,高牆之內水必深,十分富貴百種累。在你眼裡,我爹那點家底已算得富貴。可你知道袁沐是什麼家底麼?你知道單是他開那輛車就得多少錢麼?你就認識奔馳寶馬,可我告訴你,我爹開那大奔充其量是個暴發戶車,袁沐開的那纔是豪車。”
褚非煙搖頭,她不想知道,她不想知道那麼多真相,禹貢招她進M
G的原因,袁沐的過去,楚紫凝,袁沐的家世,富貴或貧賤,她全都不想知道。
林嘉聲卻還在說:“非煙,他和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你太善良,你對一切人和事,都不會往壞處想。你不想想,你們是怎麼認識的?星諾!當時你是服務生。他那樣身份,爲什麼會對一個咖啡館的服務生感興趣?僅僅是因爲漂亮麼?如果他騙你,他利用你,到時候受傷害的只能是你,你沒想過嗎?”
沒有,褚非煙沒想過,她也不會這麼想。她說:“嘉聲,你能別這麼有想象力嗎?你以爲他會閒得無聊了來騙我,來利用我?我告訴你,他沒那麼閒,我也沒什麼值得他騙,值得他利用。”
“你有什麼,你自己並不知道。你身上有很多其他人沒有的東西。”
“誰身上都有其他人沒有的東西。”
“那我問你,那天晚上他爲什麼帶你出去?你們去了哪裡?爲什麼會到那麼晚?你的手機爲什麼關機?”
林嘉聲的聲音一連串地問出來,過去這麼多天,褚非煙不知道他爲什麼又問這個,她說:“嘉聲,那都是巧合,我手機沒電了。”
“你們究竟去了哪裡?”
褚非煙有些生氣:“你到底什麼意思?我若不是那麼晚回來,我能知道你出事嗎?他能幫你打架嗎?”
林嘉聲卻好像比她還氣:“是啊,我他媽的爲什麼會出事,我在學校好好的爲什麼要跑出去?沒錯,他是幫我打了架,可那三個混蛋是好打的麼?他一個人,單手,打三個人,你以爲這是拍電影,隨便就可以做到的麼?我怎麼知道他不是故意帶你出去?我怎麼知道他不是這件事的幕後導演者?”
褚非煙驚愕地看着他,她說:“怎麼會?他爲什麼要這麼做?他得到了什麼?”
“我不知道。”林嘉聲說,“可他既然要做,他會這麼容易讓你知道麼?他爲什麼專門跑來勸你回MG,你知道嗎?”
“……”
“你覺得他神秘、叫人看不懂是嗎?我告訴你,我也覺得他深不可測。他纔多大?他是清華的學生是不是?可他給你的感覺像個大學生嗎?冷漠,驕傲,莫名其妙,舉重若輕……你見你哪個師哥像他那樣?”
“林嘉聲!”褚非煙的聲音有些顫抖,她說,“人跟人不一樣,你爲什麼要這麼想他?你憑什麼這麼想他?我告訴你,你可以不喜歡他,但他不是那樣的人。”
“是,他不是那樣的人。”林嘉聲再次冷笑,“他高尚,我卑鄙。那你去找他啊。你去告訴他你喜歡他啊。說不定他也喜歡你。你在這裡哭有什麼用?你說你用的手機是你一個哥哥的,其實是他的吧?兒童節那天你說你在工作,其實是跟他在一起吧?你知不知道你這個樣子,我心裡就像刀割一樣。我告訴你,是我叫他離你遠點兒的,是我告訴他你是我女朋友的,你是不是很驚訝?我就是這麼說了。他要是真喜歡你他來跟我搶你啊。我還真有些奇怪,他不是挺牛的嗎?怎麼不來跟我搶你啊?”
“啪”的一聲,禇非煙的巴掌甩在林嘉聲臉上,兩個人全都驚呆,瞬間,整個世界都詭異地安靜下來。
良久,林嘉聲才啞着嗓子說:“好,褚非煙,你打吧。我以前總覺得你對我太禮貌,太疏離,這下好了,褚非煙,你都能打我了。”
褚非煙掩面而泣,她說:“對不起。”
林嘉聲卻反倒平靜下來,他說:“你哭什麼?啊,丫頭?你說什麼對不起,你哭什麼?從七年前,龍翔賓館的那場火,你帶着我逃出來,你就一直在我心裡。我從沒想到我還能再見到你。可你不記得我。我不知道這是爲什麼。我前世一定欠你,欠你很多。這一世還是欠你,欠你的恩情。但是非煙,我現在明白了,就算我想要給你什麼,你也不稀罕。好,不稀罕,我知道了。”
褚非煙的驚愕無以言表,她望着林嘉聲離開的背影,落寞的、哀傷的背影,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她想叫他,卻發不出聲音。就像小時候夢靨了一樣,想喊,喊不出聲音,想跑,腿上也沒有半分力氣。
七年前,七年前的那場火。
她的淚水更多地涌出來,就像決了堤的水,止也止不住。
生活變得很安靜,只剩下備考和考試。偶爾還是會有人提起林嘉聲,林赫她們說,林嘉聲好像有些變了,路上見到了淡淡打個招呼,都沒以前熱情了,也不會開玩笑了。褚非煙聽了,只是苦笑。程淺語帶調侃地問褚非煙:“非煙,你和林嘉聲,一定要這樣麼?不作不成活,是不是?”褚非煙聽了,也沉默不語。江伊涵卻完全是冷笑,冷笑着說:“褚非煙,你搶走了林嘉聲,我認了,你們倒是好好在一起啊?做什麼又互相不搭理了?禇非煙,我不知道,原來你跟很多人一樣,天性就是犯賤。林嘉聲也是犯賤。”褚非煙也只是冷笑,扭頭離開,勸自己心粗一些,權當沒聽見。
其實這些都沒什麼,最讓她難受的是有天下午,確切說是黃昏時候,褚非煙走在路上,看到林嘉聲從餐廳出來,迎面遇到張松林幾人,像往常一樣,林嘉聲跟他們打招呼,但張照祥沒理他,和張照祥一起的錢志華幾人看了看林嘉聲,也沒說話。幾個人就那樣過去了,留了林嘉聲一個人尷尬地站在那裡。
林嘉聲一向人緣好,他大概沒受過這樣的冷遇。褚非煙看在眼裡,心裡自不免難過。她想着要照顧他的面子,正想躲起來,林嘉聲一擡頭卻已看到了她。他嘴角勾出一抹冷笑,轉身走了。
事後錢志華私下對褚非煙說:“非煙,我知道你看到了,不過,你別在意。其實照祥是嫉妒林嘉聲,又氣他傷了江伊涵的心。你知道,大家畢竟一個班的,就好像自己家的姑娘
受了欺負,我們就算體諒照祥的心情,也不得不給林嘉聲點兒顏色。”
禇非煙悵悵地說:“我知道。咱們班女生受了委屈,不管是誰對誰錯,你們護着她,爲她打抱不平,都是應該的。若是都無動於衷、冷眼旁觀,那才叫人寒心。”
錢志華聞言怔了一瞬,既而,有些不好意思笑了:“實際上呢,林嘉聲恐怕從一開始喜歡的就是你,感情的事哪是勉強得來的,這也算不得林嘉聲的錯。時間久了,大家自然釋懷。”
褚非煙很感激錢志華能這麼跟她說,她由衷地說:“謝謝你,志華。我想林嘉聲他也想得明白。我們班男生沒打他,算便宜他了。他自己惹的債,他合該受着。但林嘉聲喜歡我的話,你再不要說。”
錢志華笑道:“我知道,這話敏感,我不會那麼不知趣。這不是跟你才這麼說嗎?不過,林嘉聲好像是真喜歡你……”
“錢志華!”
“好,好,我不說了。”
但說到底,這些都只是生活的插曲罷了。緊張的複習幾乎佔去了褚非煙所有的精力。
在複習得昏天黑地的時候,禇非煙還是會想起袁沐,心裡還是痛,但那痛卻變得麻木。然後她就一遍遍地想,也許林嘉聲說的是對的,她和袁沐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其實在袁沐帶她去就會幫她買裙子包包首飾的時候,在她知道他住在高檔小區裡並養着兩個家僕的時候,她就該知道,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但愛的衝動遮掩了一切,她下意識裡選擇逃避,他甚至爲他找各種理由,他沒有右臂,不便擠公車,所以要開車,他沒有右臂,生活多有不便,所以需要有僕人照顧。然而說到底,逃避是沒有意義的,爲他找理由更是幼稚得可笑,現實很強大,打不敗,也繞不過去,她不應該不自知。
她也一次次地反思過,也許心動只是因爲容顏,帶着盲目。也許是那張面孔,即便不是袁沐,她一樣會心動。因爲美色而心動,多麼膚淺!這麼想着,覺得很諷刺,心裡卻能好過一些。
進入考試周的第二天中午,禇非煙考試完後去餐廳吃飯,才吃到一半,手機鈴響,是何宇陽。禇非煙按下接聽鍵,何宇陽先是支支吾吾的,她心裡就有些不安,彷彿是出於本能,她問何宇陽:“是不是林嘉聲又出了什麼事?”何宇陽這才說:“禇非煙,我就跟你說了吧。最近林嘉聲的情緒一直很差,有時候睡不着,大半夜一個人跑到陽臺上去抽菸。有時候一個人跑去喝酒,雖然他也不是真的會喝醉,但是喝多了也會難受是不是?自從前兩天葉輝他們集體罵了他一回,這兩天他乾脆也不回來睡了,大家知道他在學校附近有房子,所以誰也沒多問。可現在是考試,昨夜他又沒回宿舍睡覺,今天上午有專業課考試,都開考半個小時了,他才氣喘吁吁地跑到教室,還腫着一雙眼睛。結果考試結束後,就被陸老師叫住了痛罵,到現在都還在教室裡沒出來。你知道陸老師一向是最喜歡他,這一次一定會把他罵慘了。褚非煙,你們到底是怎麼回事?要是鬧彆扭,你們能不能別在這時候鬧?如果真的像他說的,感情的事沒法勉強,你們,你們好歹也是朋友,他對你怎樣,你不該不知道,難道你就忍心看他這個樣子?”
正是吃飯的時間,餐廳裡很吵,禇非煙一邊聽着電話一邊端着餐盤送到了收餐具處,然後出了餐廳。到餐廳外頭,何宇陽也說完了,褚非煙心裡也不好過,可她沉默了片刻,還是說:“有陸老師罵他,他會知道該怎麼做。”
“褚非煙……”
“就這樣,我先掛了。”
太陽大得叫人無處躲藏。褚非煙覺得自己幾乎要被烈日烤化。她已經不知道,她應該怎樣堅守一顆破碎的心,她該如何回頭,究竟怎樣纔是對的。袁沐爲楚紫凝多年守候,她爲袁沐心碎,林嘉聲爲她這樣痛苦,江伊涵爲林嘉聲而傷。他們各自掙扎,就像是造化手中的玩偶,在身不由主地賣力地表演,沒有觀衆,只有自己,和萬能的造化。
考試期間,教室裡的座位更加緊張。據說通宵自習室每晚都滿員。自習室外面的茶水間,總有人在抽菸,煙霧繚繞。
這晚褚非煙幸運,還是找到了一個座位。到九點多鐘,她頭昏腦漲,於是去茶水間重新接了杯熱水,提着水杯去了教室後面的露臺。
到了露臺才知道,有人在那裡站着抽菸,那穿着運動T恤的修長身影,是林嘉聲。在暮色裡,他的指間一點瑩瑩紅光,那孤單落寞的姿態,有點不太像他。他一直那麼愛笑,那麼陽光。
禇非煙站在那裡,心裡只覺得酸楚。
也不知過了多久,林嘉聲轉過身來,看到了禇非煙。但他只是看着她,什麼也沒說,什麼表情也沒有。
禇非煙朝他走了一步。他指間的煙已燃盡,幾乎要燒到手指。她說:“七年前和我一起逃出來的那個男孩,真的是你嗎?”
七年前那個男孩,比當時的她略高一點點,有着俊秀的臉龐、柔軟的頭髮,眼睛看人的樣子,有點兒羞澀。
“是我。”林嘉聲的聲音有些哽咽。
“對不起,對不起嘉聲。”禇非煙喃喃地說,“我忘記了你當時的樣子,我沒想到會是你,這個世界這樣大。”
有眼淚從林嘉聲的眼中滑落,他突然走向非煙,將她擁進了懷中,他用手指捏熄了菸頭,燙到,也不覺得痛,因爲心裡太痛。他低低地說:“你知道我這些天是怎麼過來的嗎?非煙,我求求你,別討厭我,別不理我。”
他的懷抱溫暖,禇非煙被他緊緊箍着,有一點痛,但沒有面對袁沐時那麼痛。她的淚水流下來,她記得有誰說過:“如果覺得痛,那可能是愛,如果太痛,那也不要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