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熙白了秦琬一眼,沒好氣地說:“你不要激我,也不要一竿子打死所有。文官之中,不乏能人;武將之中,亦有兇徒。想要令地方上的百姓過上更好地日子,還得細細篩選,不能一刀切了。”
說到這裡,他又補了一句:“本朝雖無成例,地方官默認的規則卻是文官做郡守,武將做都尉。想要移風易俗,並不是那麼輕鬆的事情。”
何止是不輕鬆,簡直是艱難了。
不過還好,大破高句麗,給了他們一個突破口——在那片遙遠的,肥沃與貧瘠並存,溫暖與寒冷同在的土地上,自詡高貴的讀書人大都不願意去,秦琬想要派貴族子弟們去開荒,還得把獨女送去當旗幟。
這也恰恰爲武將轉文職,成爲地方官,提供了一個最佳的示例所在。不光是東北,西南、東南,乃至西北,也是一樣。
秦琬將秦晗送去東北,無疑寄託了她深深的希望,她盼着女兒能在那片土地上做出成績,使之成爲秦晗封王,甚至登基爲皇的勳章。
沒錯,登基爲皇。
秦琬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過讓蘇沃繼承皇位,哪怕是現在也一樣。
西北局勢複雜之至,阿史那思摩又是一等一的俊傑,突厥控弦百萬,勢力極大。雖然朝廷已經在籌備對河西走廊的戰略,不出幾年,又會與突厥短兵相接,再度開戰。但蘇沃目前只是個校尉,縱然別人不敢把他當一般校尉看,他上頭還壓着兩位大都督,幾位聲名赫赫的名將。
這等情況下,沒有十幾二十年,想要立下不世功勵,蘇沃還有得磨。
更何況,秦琬並沒有改他的姓。
蘇沃承嗣邢國公蘇家一脈,乃是世祖皇帝親自判的。秦琬想讓蘇沃改姓爲秦,還要大費周章。如果秦琬不替他改過來,他想當皇帝,只有造反一條路可走。
這也是秦琬之前爲什麼一直壓着他,不讓他外放的原因——放一個只要出去,十有八九會造反的人,這不是給自己找不痛快麼?
秦琬當然壓得住蘇沃,可她要爲江山傳承,爲自己的繼承人考慮,但現在,她轉變了想法。
她雖希望秦氏江山千秋萬載,卻也知曉天下沒有永世傳承的皇朝,朝廷一旦昏聵,有衰敗的徵兆,首先就會對四境失去控制力。
古往今來,莫不如是。
即使如此,何不多留一條後路?
一直壓着蘇沃的話,他肯定會不甘,那麼,換個法子,給他王爵,裂土封王呢?而且封國的位置天高皇帝遠,誰也管不着,又當如何?
人都是這樣的,擁有的越多,就越不敢輕易冒險。蘇沃身爲秦琬的嫡長子,不能繼承皇位,不甘心之餘,肯定也有害怕。畢竟君臣之分,天下一言九鼎,可以斷他的生死。
但如果他立了極大的功勞,秦琬封他在西域做王,便是天經地義。不管是秦晗還是秦昭,歸根到底都比蘇沃小,長幼有序還是要守的,蘇沃又是因功封王,難道還能隨隨便便奪去他的王爵不成?
哪怕他要送質子,要被奪王爵,甚至受了一肚子冤枉氣,被逼着造反。難道他安安分分留在國內做他的邢國公,就不會遭受這些命運?
退一萬步說,秦琬的繼承人,若是連這點也容不下,丟了江山也不是什麼稀罕事。
換個角度想,倘若秦琬對蘇沃這般仁至義盡,繼承人也延續了她的政策厚待蘇沃。蘇沃還要造反,跟隨他的人,怕不會很多。
正因爲如此,她很乾脆地告訴裴熙:“我決定,等臨川郡王長大後,送他去邊疆。”
生於深宮之中,縱不是長於婦人之手,學到的也盡是些權謀陰私,不知天下之大,百姓之苦。
身爲皇室繼承人,本就該魚龍白服,外出行走,纔不會被人欺,被人騙,不會覺得百姓被盤剝,理所應當。
這樣做當然是有風險的,不管是疾病還是暗殺,都可能令秦琬本就不多的兒女折損。但苦難,本就是最容易令人成長的。秦琬寧願擔着這麼大的風險,也不想養出不知世事的廢物!
皇位傳承更多靠的是帝王心意,權術縱橫,而非本身心性和能力,本就不是什麼好事。倘若繼承人是個被人哄騙都不知道的傻子,或者明明很聰明,但爲了享樂,對很多事裝聾作啞的傢伙,那就更糟糕了。要再來一個如魏庶人一般自私狠毒的傢伙,國不亡也熬不了多久。
裴熙對蘇沃成見很大,本還想再反對兩句,看見秦琬臉上一閃而過的傷感,忽然明白了原因。
不管是周還是漢,不管這兩個朝代實施分封,給統治者製造了多少麻煩,起兵造過多少次反,又是怎樣奪取了宗主國的江山。但也不得不承認,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封國都是朝廷中樞最有利的屏障,擋下了無數的爭端。
不僅如此,周朝的姬氏血脈,漢朝的劉氏血脈,卻都因此而傳承了下來。尤其是漢代,王莽篡漢之後,還有劉秀得天眷顧,一統天下。
劉秀活着的時候,徐然不敢逾越一步,待到劉秀駕崩才趁亂起兵。甚至可以說,如果劉秀沒有廢長立幼,天下還是劉氏的天下,輪不到徐氏來坐。
徐然倒是沒有分封,他的兒孫們有學有樣,恨不得把宗室都堆在眼皮子底下,好生看管。前朝滅亡的時候,亂兵衝進去,前朝皇族的血脈就這樣被殺得乾乾淨淨,半點不留。如果不是前朝曾經宮變過,皇室遺腹子流落民間,改姓爲容,前朝皇室一脈就算徹底斷絕了,史書也只能任後來者塗抹。
秦琬看重血脈傳承,非常看重血脈傳承,遠比一般人還看重血脈傳承。
因爲她是女子,自詡高貴的男人們很難容忍一介女子爬到他們頭上,秦琬生時,他們可能不敢動,秦琬死後,他們一定會出手。
就如呂后,在世之時,無論是劉氏皇族,還是公卿大夫,全都被她壓得擡不起頭來,那又怎樣呢?哪怕她爲了保全家族,推行劉呂聯姻,但她死後,呂氏一族非但被族滅,就連出嫁女,甚至出嫁女所生的劉氏皇子,也都沒有保住。
所以,她的後人,一定要活着,而且要有尊嚴,有地位地活着。她纔不會被人任意粉飾、扭曲、抹黑。
甚至,哪怕中原改朝換代,她的後人卻在邊陲紮下了根基。對立的兩個勢力,自然各自要承認自己是正統,她的存在才能被記住,不被徹底抹殺。
裴熙因爲自身的經歷,並不看重家庭,有子不如無,並不能體會這種爲後人計的心情。加上他本來就不在乎什麼身前身後名,也很難理解秦琬這種“無論如何,我就是要後人記得,並且公正看待我”的執着。
但有些事情,本來就不是隻有理解,才能做的。
不管秦琬還是先帝,有些時候或許都沒辦法理解他,可他們都包容了他的做法。
這一次,換他來包容她好了。
“既然這樣的話,以後什麼括戶、開河、修路,我就不負責了。”裴熙揚了楊眉,恢復了一如既往的驕傲,“乾脆你把首相和次相直接改成文相和武相,衛拓反正是做熟了那些事情的,有他壓着文官,不至於鬧騰得太歡。我呢,就專心兵事,省得把本來就不多的精力花到那些無窮無盡的蠢貨身上。”
接下來的十幾年,甚至幾十年裡,大夏或許每隔幾年就會展開對外族的大戰。可一旦中原腹地遇到什麼天災人禍,朝廷就需要將精力主要放到內政上。按照裴熙的想法,戰前準備、動員啊,這些都由他負責,一旦國力有限,他就督促人專研戰爭器械上去。至於內政,其他人愛負責就負責吧,他不管了!
秦琬本來還有些感動,聽見他後半部分提議,又好氣又好笑:“你從來不是在意次序的人,爲何對此事耿耿於懷?”
“我只恨自己沒能早生五年,與衛拓一較高下。”裴熙憤憤道,“晚生五年便一輩子屈居他之下,這是我平生最恨之事,豈能輕易放下?”
三言兩語之間,原本縈繞在書房的凝重、傷感與尷尬,已消弭無蹤。
永元三年,秋。
邢國公蘇沃任安西校尉,帶着三百家丁,遠赴安西都護府,參與大夏對突厥的防禦,準備着隨時可能到來的戰爭;萬年公主爲宣化都尉,帶着六十個身上有官職的貴族子弟,以及十二個女學出身的女官,前往安北都護府。
她的使命,除了協助翰海都護府的成立外,更要令原本的高句麗,如今的翰海郡太平安定,促成繁榮的貿易,宣大夏德政,令原本的高句麗子民一心向夏。有朝一日,整個翰海,只有大夏忠誠的子民,衣冠博帶的漢家子弟,再也沒有漢人麗人之分。
不久的將來,逐漸長大的臨川郡王,也將踏上旅程。
執掌天下的女帝站在紫宸殿中,面對巨大的《九州疆域圖》,在西南與嶺南之間踟躕良久,最後慢慢劃了一條線。
沿江而下,路過洛陽、到達揚州,再轉向五嶺之南。
中途有一站,本來不必停留,女帝卻已決定,屆時讓隊伍拐個彎,到達彭澤,讓她的幼子去看一眼。
那是她生長的,卻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生於彭澤,老於長安。
這樣的結局,也未必不好。
END
作者有話要說:
正文到這裡就算完啦!後續有幾篇番外,對幾個重要人物做交代,有些事情統一最後說喲!(* ̄3)(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