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時,惠仙捧了幾方繡花錦帕過來。皇后笑道:“這些是文繡坊的新鮮花樣,昨天才送進來,就賞給你用。”芳馨接過錦帕,我忙謝恩。
從守坤宮出來,紅葉捧着帕子跟在我身後。只見最上一方胭脂色錦帕上繡着幾朵銀色六棱雪花,以纏枝環繞,甚是清新可愛。下面幾方帕子,俱以五色絲線滾邊。芳馨笑道:“皇后很喜歡姑娘,姑娘可以放心了。”
我不禁鬆了一口氣:“皇后娘娘和善可親。”
芳馨笑道:“皇后對誰都好,唯有對周貴妃,從不和善可親。”
我忽然省起:“適才皇后與周貴妃似乎一句話也沒說過。”
芳馨道:“周貴妃專寵多年,后妃早已不睦。”
我不禁悵然。身處高位的,得不到真情,淡然高遠的,撇不清糾葛。
“無慾實難”,若“皆得其欲,以從其事,而要其成”[17],固然是好,然而人生卻並非如此順遂。我苦讀數年,一朝入宮,所渴望的“錦繡前程”,終究也只是個囫圇畫影。所求既不明,所得亦似是而非。后妃們尚有求不得的苦,何況是我?似皇后這般,切切渴望夫君的寵愛,亦不算太壞。
芳馨見我嘆氣,不禁笑道:“姑娘有心事?”
我搖了搖頭,拋去胡思亂想:“二皇子的兩個乳母是什麼人?”
【第八節 併爾嘉秬】
芳馨道:“奴婢過去並不在各宮服侍,二皇子的乳母是什麼身份倒不清楚。”
紅葉在後插口道:“這個奴婢知道。去年穆仙姑姑命奴婢給守坤宮送東西去,無意中聽到兩個小宮女在抱怨二皇子的乳母王氏。只說她是八品將作什麼的正房老婆,因此有些輕狂,很不得人心。”
我沉吟道:“八品將作少監的夫人……”
紅葉笑道:“是了,就是將作少監!將作少監是做什麼的?”
我笑道:“那是營造坊下不知哪庫的主管,專管內廷各項修繕事宜。”
芳馨道:“原來有些來歷,怨不得驕傲。”
我又問道:“如今二皇子也不用吃奶了,還留着乳母做什麼?”
芳馨笑道:“姑娘不知道,皇子公主一出生便請了八位奶母餵養。如今雖吃不着奶了,但乳母們照料孩子比宮人們妥當,因此只遣發了六個,每位皇子公主仍留兩位服侍。”見我沉默不語,遂問道,“纔剛聽周貴妃命史大人去大書房看望大皇子,姑娘可要去看看二殿下?”
腦中浮現出乳母王氏的精明眉眼,頓時有些泄氣,“不必了。我不去,自然也有人服侍得好好的。”
芳馨會意,寬慰道:“娘娘說了,姑娘只理會二殿下的學業,別的一概不理。那王氏再張狂,也不與姑娘相干,姑娘不必煩惱。”說着扶我進了長寧宮西側門。
綠萼見我回來,忙服侍我更衣,一面捧了一盞碧螺春放在書桌上:“這是今春貢的新茶,姑娘嚐嚐。”我飲了一口,果然滿口清香。只聽她又道,“有一件事情,要討姑娘的示下。”
我放下手上的月梅青瓷盞:“何事?”
綠萼道:“咱們剛搬來靈脩殿,殿中擺設不足,姑娘何不去藏珍閣,挑些好東西來擺着?”我轉頭一看,果然正殿和北廂房之間的隔斷架子上,只稀稀落落擺着幾個碗盤瓷雕。
芳馨笑道:“這又是你們這些小丫頭們,沒見識過藏珍閣,攛掇着姑娘去,好讓你們開眼。姑娘別依她們。”
我笑道:“東西齊不齊全,我倒不在意。”說着指着右首空蕩蕩的書架,“書架空着,比格子空着難看百倍。”
綠萼忙笑道:“宮裡有個藏書樓,叫做文瀾閣,姑娘這就去選幾本好書放在書架上,豈不更好?見識金玉珠寶,遠不如見識書籍學問。”
我笑問:“文瀾閣是個什麼地方?”
綠萼道:“文瀾閣在皇城西北角,是內廷收藏書畫的地方。姑娘這樣好的學問,該常去那裡看看,也不枉千辛萬苦地選進宮來。”
我微笑道:“你說得那樣好,我倒不能不去選幾冊書回來了。”
芳馨忙道:“姑娘,午膳後還要去太后宮裡呢。太后向來不午歇,恐怕一用完午膳就要過去。姑娘今晨起得又早,不如略歇一歇。文瀾閣就在濟慈宮的西面,姑娘見過了太后,順路再去文瀾閣便正好。若趕不及,明日去也使得。”
我點頭道:“就依姑姑。”說罷鋪開畫紙,綠萼忙上前研墨。
我凝神思想,提筆畫了一幅周貴妃的立像。只衣裳釵環相似,有笑容卻無意態,點上眉眼,只有一二分像。綠萼讚道:“姑娘的美人畫得真好。姑娘在畫誰?”
我心滿意足地放下筆:“隨手畫的,也不知像誰。你收好。”
綠萼笑道:“姑娘畫得這樣好,怎不拿去如意館,找師傅裱褙了,掛在殿中?”
半溼的墨跡漸漸被晨光掠去本來光澤,周貴妃臉上彷彿有淚痕漸漸乾涸。我舉畫端詳,淡淡道:“樂在聞道,不在顯達,情在畫中,不爲娛衆。”
綠萼瞠目不知所對。我笑道:“我是說,這張還不夠美,來日畫好了,再掛起不遲。”
用過午膳,芳馨和紅葉服侍我起行,還沒出長寧宮的門,便見一個綠衣內官走來道:“太后午膳後歇下了,不能見各位大人。”
我行了一禮,“長寧宮女巡朱氏稽搡叩拜,願皇太后鳳體安康,福壽綿長。”
那內官笑道:“奴婢一定替大人轉辭。”說罷躬身去了。
芳馨道:“太后素來不午歇的,這可奇了。”
前有漢高祖在平城爲匈奴所圍,後有隋煬帝被突厥困於雁門。御駕親征,豈是兒戲?皇太后自是極力反對,哪裡還有興致召見一羣無關緊要的侍讀女官?我轉身回宮,淡淡道:“太后自有太后的難處。去文瀾閣吧。”
從益園的東南角門進去,向西走到小塘的九曲長橋上,忽見前面一抹青影隱在一叢玉色杜鵑後。我不由問道:“前面是誰?”
芳馨張望片刻:“奴婢看得不真,倒有些像東宮的徐大人。”
因益園的西門封閉,只得從西南角門繞行。出門便是西一街,遠遠只見那青色背影向右一轉,往西去了。右首便是永和宮東牆,仰頭見牆內兩株銀杏樹高聳入天,銀杏葉青翠欲滴,葉底藏着淡綠花穗。我不禁讚歎,“錦素宮裡這兩株銀杏長得倒好,怎麼長寧宮就沒有這麼高大的植株?”
芳馨笑道:“永和宮裡這對銀杏,長了兩百年了,如今已經沒人記得是誰種下的。姑娘果真喜歡,就告訴內阜院,讓他們在長寧宮也移植兩株。”
我笑道:“這樣古老的銀杏,哪裡那麼容易得,便得了,也不好移植。”
芳馨笑道:“那就植小樹,姑娘親看着它長大,豈不更好?”
嫡妻無寵,庶子居長,御駕北征,儲位虛懸。高曜身爲嫡子,本當生爲冢嗣,可是就連御駕親征這樣的好時機,都不能助他登上太子之位。我身爲侍讀,與他命運相連。待小樹合圍,又不知是何等情形了。念此不覺傷感:“待長成喬木,也不知我還在不在這宮裡了……”
芳馨原本走在我身後,聽了這話,疾行數步,趕在我面前道:“在宮中爲人,須知避忌。好好的發此悲音,這是大大的不祥,快啐掉!”
我一笑,忙往地上啐了兩口:“我不過說句玩話,姑姑何必當真?”
芳馨正色道:“宮裡人多,是非也多。姑娘服侍皇子,萬不可有一絲懈怠。這般灰心喪意的話,不可再說。”
芳馨的神情口氣,像極了平日母親教訓我的模樣。我心中一暖:“姑姑放心,我再也不說了。”
芳馨這才鬆了一口氣,又問道:“於姑娘就住在永和宮裡,姑娘要去看看她麼?”
我遲疑道:“這樣去可唐突麼?”
芳馨笑道:“那有什麼?不過順道看望,在不在,說句話便出來了。這會兒剛用過午膳,想必沒什麼事。”
我點點頭:“那便去瞧瞧。”說罷吩咐紅葉等候在宮外,只帶芳馨走進永和宮。
日光幢幢,宮苑寂寂,樹影移窗,杳無人聲。我走到西配殿的門口,正要揚聲,忽聽裡面有人低聲道:“纔剛聽濟慈宮的宜修說,早膳後陛下去太后宮裡請安,太后勸他暫放親征之念。恰巧皇后也去了,便一道勸着。陛下不好惱太后,便將皇后申斥了兩句。皇后自覺委屈,在太后宮裡哭到午膳時分才走。”
只聽錦素道:“這等秘事母親從哪裡打聽來的?若被拿住可是大罪。母親雖然與宜修姑姑交好,但也不能犯險越矩。”
杜衡道:“我與宜修不過閒話兩句,旁人怎會知道?且我只告訴你一個人。只是下次你不可再一五一十地告訴那位朱大人了。只怕她已有所疑心也說不定。”
錦素笑道:“玉機姐姐待我很好,母親放心吧。”
▪ тт kǎn▪ co 杜衡道:“防人之心不可無。這位朱大人殿上應對出格,連孔夫子都敢誹議。且私下瞧着卻有些陰沉,小小年紀,斂情若此,絕非等閒。她若是服侍公主倒也罷了。可她服侍的是嫡子,咱們卻不能不多留心了。”
錦素卻不以爲然:“二殿下是嫡子,理當做太子。我與玉機姐姐,有什麼可爭?又有什麼可留心的?”
杜衡冷笑道:“周貴妃和皇長子,可是皇后的肉中之刺、喉中之鯁。若二皇子做了太子,將來又做了皇帝。焉知不會再有人彘之禍?”
錦素倒吸一口涼氣:“母親所慮也不無道理,只是咱們在這裡胡亂猜度,卻不知貴妃的心思如何。”
杜衡道:“眼下陛下雖偏愛貴妃與皇長子,但天長日久,情勢殊難預料。你既然做了女巡,就不能不想這些。”
錦素黯然道:“女兒本來只想報答貴妃的恩德,讓母親過上好日子。如今看來,倒不如不來選這個女官。”
杜衡道:“你不做官,難道願意一輩子做罪官之女,到老還在操持賤役麼?你死去的父親又指望誰?”
只聽衣衫窸窣之聲,錦素道:“是,女兒失言。”
聽到這裡,我不覺癡了。芳馨在我耳邊道:“姑娘要麼進去,要麼走吧,在這站着被人看見了不好。”見我恍然不聞,又輕輕晃了我一下。我這才醒過神來,本想趁無人退出永和宮,不料東配殿忽然鑽出一個宮女,已遠遠望見了我。我只得故意放重腳步,揚聲道:“錦素妹妹在麼?”
內殿腳步細碎,錦素與杜衡一道迎了出來。錦素綠衣青裙,仍戴着我贈與她的黑檀長簪。杜衡見了我,神色微變。
我笑道:“我準備去那文瀾閣看看,正巧路過永和宮,就進來看看妹妹。這宮裡一個人影也沒有,妹妹這樣省事,竟不要丫頭們服侍?”
錦素笑道:“丫頭們都還年幼,中午熬不住困,我讓她們回去午歇了。”
只見悠然殿上首是一張長闊的海南黃檀書案,五隻筆筒中豎着各樣軟硬長短不同的筆,密林一般。又有四方各樣紋路的硯臺一溜擺開,旁邊擺着幾支供墨。案上攤着一張宣紙,用青瓷鎮尺壓住。書案後一整面牆都是前朝書法名家以草書抄寫的名章,左右書架上擺滿了書與名人法帖。
我笑道:“妹妹的屋子果然是闊朗大氣,比我的屋子強多了。”
錦素笑道:“姐姐說笑。姐姐的長寧宮和我的永和宮規制相同,陳設用度也是一般。”
我與錦素並肩坐下,杜衡親自奉茶。我想起她們母女之間的密語,不由多看了杜衡幾眼。杜衡似有察覺:“朱大人還有何吩咐?”
我嘆道:“我好生羨慕錦素妹妹,妹妹與姑姑能日日相守。我卻不知多早晚才能見母親一次。”
錦素寬慰道:“姐姐不必傷心,女眷進宮本就不難。況且長公主時常進宮,還怕老夫人不能跟着進來麼?”
我輕輕啜着茶,會心一笑。
跨出永和宮的門檻,我不覺呆了片刻。芳馨輕聲問道:“姑娘,還去文瀾閣麼?”
盛飾笑意,周旋良久,早已沒了讀書的興致。“以後再去吧。我困了,回宮。”紅葉一臉不解,只得帶着兩個內監捧着原本預備裝書的空布袋默默跟着。
忽聽身後有人喚道:“朱大人請留步。”
回首望去,原來是徐嘉秬攜宮人緩緩走近。只見她單以銀環束髮,不飾珠玉。青衣青裙,玉容恬淡。彼此見過禮,我笑道:“大人從哪裡來?”
徐嘉秬笑道:“纔剛從文瀾閣過來。”
我見她和丫頭兩手空空,不覺奇道:“大人從文瀾閣過來,竟沒挑幾本書?”
徐嘉秬道:“原本專程去借書,誰知纔到門口,便聽宮人說文瀾閣清點,不放人進去。”
芳馨道:“文瀾閣與藏珍閣都是朔日清點,今天是初五,按理不當清點。”
徐嘉秬笑道:“聽說是丟了幾冊要緊的藏書,因此重新清點書目。我在外面看着,裡面已亂成一團。依我看,得選個明白人去文瀾閣校書纔是,沒讀過書的,如何能打理好書呢?”
我笑道:“姐姐是愛書之人。幸而我在永和宮耽擱了,不然也得撲個空。”
徐嘉秬笑道:“朱大人可是回宮麼?”
我笑道:“正是。”
徐嘉秬道:“我也正要回宮,此去同路,不知能否賞光同行?也可彼此解悶。”
我忙道:“妹妹求之不得。”遂與她並肩而行。
自與徐嘉秬在陂澤殿中辯過,彼此未交一語。連封官那日,都不曾道喜。我不知她與我同行有何用意,因此一言不發,只等她先說。
徐嘉秬道:“那日殿上論辯,妹妹典辭氣度,不如大人遠矣。想與大人一樣讀《論語》,見識卻遠遠不如,當真慚愧。”
我忙道:“玉機在殿上狂言造次,些微見識,拋磚引玉。賴貴妃寬宥,不加責怪。各位大人雅量,幸蒙指點。徐大人的見識自是勝我十倍。”
徐嘉秬笑道:“大人過謙。我回去仔細思想,覺得大人的話並非全無道理,只是對孔夫子未免苛刻偏頗了些。”
不想她追上來是要與我討論孔夫子,我甚是詫異。想起啓春說她好與人理論,果不其然。只聽她接着說道:“冉有爲魯季氏將兵,與齊戰於郎,克之。季康子問冉有道:‘子之於軍旅,學之乎?性之乎?’冉有道:‘學之於孔子。’[18]可見孔夫子於兵法並非不通,不然怎能教導出冉有這樣的將才?夫子並非不知治國也要刑法和兵事,只是他心中的大同之邦,是民皆賢德,講信修睦,於刑法軍事,期待或可不用,或可少用。大人說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