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風雪肆虐。我打發走最後一個證人,無力地癱坐在書案前,望着一桌子的筆錄發呆。窗外風聲如虎嘯,間雜着斷枝的輕響,彷彿野獸脣齒間皮肉撕裂、筋骨折斷的含混。遠處有哭聲傳來。所謂“旦夕舉聲”,這會兒正是傍晚,易芳亭和桂園正在舉哀。
室內太熱,我出了一身汗,一口氣喝下已然涼透的奶茶。史易珠拈起寫好的最後一張筆錄,輕輕搖晃,修長潔白的五指在火光下宛如白玉。一股潮溼的墨香撲面而來:“姐姐最是斷案如神的,這一次恐怕英雄無用武之地了。”
我撫一撫額上的汗意:“我倒希望無用武之地,難道必得查出一個兇手來纔好麼?”
史易珠笑道:“姐姐仁慈。”說罷俯身整理筆錄,將所有紙張都裝入一隻小樟木箱,“前些日子我還來過景園,只這幾日不見,姐姐怎麼這樣憔悴?”
我嘆道:“宮裡多事,能不煩惱麼?”
史易珠道:“若論煩惱,女官之中誰能煩惱得過於大人和封大人她們幾個?姐姐高坐在此,當無憂纔是。”筆在清水中一晃,墨跡如纖雲捲了又散。我換過一支筆,不理會她。史易珠恍然道,“我知道了,姐姐莫不是又要殫精竭慮地救人?我勸姐姐別再費這個心了。三位公主和皇太子暴斃,絕非姐姐一己之力可以救下來。”
我苦笑道:“如此,我倒真希望自己能查出個兇手來,有了這兇手,錦素她們就有救了。”
史易珠接過綠萼的茶,嘆道:“姐姐仁心太過,就是喜歡這樣爲難自己。”
我浣過手,低頭吹着滾燙的奶茶。只聽史易珠又道:“我有句話要勸勸姐姐,不知姐姐可願聽麼?”
我笑道:“妹妹勸我的話,我幾時沒有聽過?”
史易珠道:“那我便說了。姐姐以爲,咱們女子最引以爲傲的是什麼?”
我一怔:“容貌?”
史易珠搖頭道:“不是容貌,而是——年少時的容貌。”
我失笑:“妹妹是要與我說‘白馬非馬’麼?”
史易珠道:“若論思辨,我不敢和姐姐比。我只想說,姐姐美貌,當趁此青春年少,好生妝扮,善加保養纔是。須知女子的容貌如秋後的草木,一夕而落。精心養護,猶嫌不足,況且像姐姐這樣糟蹋的。”
我低頭看了看身上的素白錦襖,笑道:“並非我不妝扮,這會兒有喪事,怎麼妝扮?”
史易珠道:“勞其心以至於形,姐姐還要放寬心纔好。古人云,‘當其得意,忽忘形骸’[10]。姐姐並沒有得意,怎麼卻‘忘形骸’了呢?”
史易珠話中有話,我不便接口:“妹妹的話,我記下了。”說罷看了一眼芳馨,芳馨連忙走上來道:“二位姑娘該用膳了。”
一時飯畢,我和史易珠將丫頭們都遣了出去,依舊捧了茶說話。從案情談到當今的情勢,史易珠道:“有一句話,自昨天進園子,便想問姐姐許久了。姐姐莫要嫌我唐突纔好。”
既已談到當前的情勢,我自是明白她要問什麼:“姐妹之間,妹妹只管問。”
史易珠好奇道:“如今太子新喪,天子只剩了弘陽郡王一個兒子,日後入主春宮,自是大有希望。不知姐姐可曾想過?”
【第四節 吐珠於澤】
一個死去的太子所留下來的最寶貴的遺產,並不是他的忠孝、仁義、聰慧和勇敢,而是他身後那個空下來的太子寶座。在他死去的那一剎那,他與他的這個身外之物相比,便什麼都不是了。
我不動聲色道:“有生於無,實出於虛。希望於虛空中生來。”
史易珠道:“請恕妹妹愚鈍。”
我漫不經心地吹去茶末,淡淡道:“陛下春秋鼎盛,自是不愁皇嗣。日後皇嗣一多,人人都大有希望。人與希望可不是都自虛空中而生麼?弘陽郡王不過是廢后之子,我也沒有想得那麼長遠。”
史易珠笑道:“姐姐這話也就差了。弘陽郡王如今是長子,又深得陛下的喜愛。雖說是廢后之子,豈不知有魏明帝曹叡麼?”[11]
我嘆道:“明帝有四輔[12]擁戴,弘陽郡王如何比得?”
史易珠道:“皇儲之事,天子一言而決,又何須人望?”
我笑道:“既是一言而決,妹妹問又何益?”
史易珠一怔:“其實我想問的並不是這件事。”
我搖頭道:“妹妹九曲心腸,這我又不懂了。”
史易珠道:“姐姐的聰慧聞名朝野,陛下又素來喜歡知書達理、心思機敏的女子。若有朝一日嫁入宮中,誕下皇子,自也——‘大有希望’。妹妹斗膽,請問姐姐一句,到那時,不知姐姐的心會向着誰?”
我大笑,嫁入宮中也就罷了,這皇子必是永遠泯滅於虛空之中了。史易珠愕然:“姐姐笑什麼?”
我止了笑,肅容道:“不論何時,不論什麼情勢,我的心永遠向着弘陽郡王。”
史易珠頓時無言可答,良久方輕聲道:“姐姐對弘陽郡王竟這樣忠心麼?”
我頷首道:“我不指望弘陽郡王能做太子,只要他平安長大便好。我這個答案,不知妹妹可滿意麼?”
史易珠欠身道:“妹妹只是好奇一問,姐姐莫怪。”
史易珠有妃嬪之望,若能生下皇子,自也是“大有希望”。這一問,是代自己問的,也是代將來之皇子問的。我只是想不到,她問得這樣早,問得這樣坦率。“子曰,吐珠於澤,誰能不含。[13]立儲事大,誰也不能不想。妹妹既問了,我便剖明心跡,倒也好。”
史易珠訕訕道:“姐姐爲人,當真坦誠。”
我頷首道:“妹妹問得坦然,我自也答得坦然。”
史易珠道:“如今這形勢,封女巡和蘇女巡想必正在發愁。幸而徐嘉芑已然辭官,否則也要留下受苦。”
念及嘉芑,心中閃過一絲柔情:“若論救嘉芑的頭功,自然是妹妹的。”
史易珠道:“是皇后和姐姐都有心救她,不然我這胡亂畫的吉祥鳥,如何能成事。”
我笑道:“天降祥瑞,庇佑良善。這都是天意。”
史易珠道:“若論天意,當真三位公主是可惜了。雖說到頭這一生,逃不過那一日,可三位公主還如此年幼。然而生亦何歡,死亦何苦,‘天下不如意,恆十居七八’[14]。三位公主若長大了,只怕煩惱無盡。”
我不解:“妹妹素來相信事在人爲,何故口吐頹喪之語?”
史易珠道:“非是我喪氣。遠的不說,便說嫁到北燕去的昇平長公主吧。我有一次聽昌平公和睿平郡王說,長公主如今很不好。”
當年我手執理國公府的來信,騙開漱玉齋的門,卻並沒有把這一情深意切的信交予長公主。她終於萬念俱灰,嫁與北燕和親。雖然我只是奉命行事,但心內一直隱隱不安。乍聞昇平長公主的訊息,立時坐起身關切道:“長公主殿下如何了?”
史易珠嘆道:“兩國交戰,殿下處境尷尬。聽聞有一次被綁到盛京城樓上,險些被摔下城牆去。總算北燕皇室尚有顧忌,沒有真的將公主摔下去。”我心頭一痛,合目不語。只聽史易珠又道,“長公主殿下即便能回朝,也是去了半條命了。”
我嘆道:“太后若知道了,還不知怎樣傷心。”
史易珠道:“此事睿平郡王和昌平公如何能說與太后知道?都瞞着呢。昔日漢高祖與楚霸王僵持京索之間,高祖笑曰,勿忘‘分一杯羹’[15]。如今這事就在眼前,長公主一個弱女子,孤身在異邦,想必是傷心絕望了。”
想起周貴妃以寶劍喻昇平長公主,想起她嫁入北燕的決絕,我不禁搖頭:“那也未必。”
史易珠也不接話,忽然出起神來,好一會兒方露出一絲嘲諷的笑意。我不由好奇:“妹妹在想什麼?”
史易珠道:“我知道姐姐和於大人情同姐妹,可是宮裡出來的人都在傳,封女巡和於大人才是最要好的。”
我不解:“那又如何?”
史易珠展顏一笑:“封女巡乃首相之女,傾心結交皇太子的侍讀女官,倒也沒錯。何況她本來便是皇太子的同胞姐姐義陽公主的侍讀,她們本該要好纔是。三年前我與姐姐剛剛做上女巡的那日,我親眼看見封女巡在出宮之前去於大人屋裡坐了一會兒,又去尋了姐姐。倒要請問姐姐,她補選女巡這幾年,可常去拜望姐姐,與姐姐說話呢?”
我搖頭道:“並沒有。”
史易珠笑道:“這就對了。我笑她勢利心太重,落子太偏,滿盤皆輸。況且春日裡征馬不足的事情,他們家也有份,如今義陽公主又出事了。若追究起來,有她受的!”
我甚是不解:“她便是定了死罪,於你又有何好處?何必這樣刻薄?”
史易珠不以爲然道:“封家素來聖寵優渥,封若水又聲名在外。刻薄的,幸災樂禍的,又何止我一人?她是有幾分小才情,可是太過自負。況且她父親的司政之位,誰不愛呢?”
我笑道:“她父親是她父親,她是她。何必混爲一談?”
史易珠笑道:“好一個‘父子兄弟,罪不相及’[16]。可惜她的罪不由姐姐來定。”皇帝若得知四個孩子的噩耗,會怎樣處置衆人?以皇帝對慎嬪、睿平郡王、昇平長公主和昌平公的決絕,恐怕錦素她們一個也活不了。我嘆道:“雖然如此,這些話又何必說出來。”
史易珠冷笑道:“我知道姐姐心軟,不愛聽這些話。可是我不說,便不會發生麼?只怕將來目睹之慘事,有更甚於封若水的。”
史易珠走後,芳馨進來換炭盆,一面笑道:“姑娘和史姑娘總有說不完的話。”
我哼了一聲道:“她總是語不驚人死不休,雖然坦誠,卻也討厭。”
芳馨笑道:“有時候能說些讓人討厭的話,也是彼此的親密。”
我嘆道:“姑姑這話,用在我和錦素身上倒還貼切。史姑娘的心思,卻很難說了。”
芳馨道:“姑娘和史姑娘重修舊好,不是好好的麼。這話又從何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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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道:“天下不如意,恆十居七八。越大越知道生之艱難,一時的要好,能當一輩子麼?親姐妹也不過如此。況且我和她本來便是因利相合,他朝利盡,性命相搏也說不定。”
芳馨頓時笑了出來:“姑娘和史姑娘又不會劍術,如何能性命相博?又有什麼事情這樣深仇大恨?”
來日之事,從虛空之中生出的慾望和希望,都可以性命相搏。史易珠的慾望,難道不是一向清晰而鋒銳麼?
正要就寢,忽聞皇后傳召。我坐起身,一面攏着頭髮一面問道:“請問羅公公,娘娘召喚究竟所爲何事?”
小羅自從上次被打了板子,便再也不敢隨意透露皇后的行止。話一出口,我便後悔了。果然聽得小羅在外間道:“大人還是快更衣吧,去了便知道了。”
芳馨道:“外面風雪大,公公喝杯茶暖暖身子再回去覆命。”
羅公公道:“不敢。奴婢這就回去覆命了。”說罷擡腳走了。
芳馨進來笑道:“羅公公如今也太謹慎了。”
我正梳頭,自鏡中望着她淡淡一笑道:“一頓板子,換來長長久久的服侍中宮,不虧。”
芳馨從櫃中拿出長衣與斗篷,又重新在手爐中添上炭。匆匆更衣已畢,依舊是綠萼帶着兩個小丫頭跟我去玉華殿。風雪雖小了,卻奇寒難耐。雙足很快僵冷,行路如木頭人一般生硬。雪花撲面而來,很快連雙頰也沒有知覺了。唯有懷中的手爐還有一絲暖氣,緊緊抱住生怕掉了。
綠萼不悅道:“娘娘也真是的,什麼話不能放到明天說。姑娘身子本來就不好,又黑又冷地走上一遭,明日凍病了又怨誰呢?”
忽見兩個女子的身影從書廒後閃出,我低喝道:“噤聲!”
那兩個女子一人提了一盞宮燈,都披着大毛斗篷,聽見異響立刻轉過身來。宮燈照着兩張蒼白刻板的面孔,泛着微冷的雪光。其中一張面孔猶帶着憤恨與悽絕,雙眉低壓,目中滿是不甘的怒火。我大吃一驚,脫口而出道:“慎嬪娘娘!”
她提起燈照着我的臉,失聲道:“玉機!”
我看了一眼一旁的惠仙,惠仙亦是一臉激憤。我詫異道:“這麼冷又這麼晚了,娘娘怎的還不歇下?”
不待慎嬪回答,惠仙搶在她前面道:“娘娘正要回礱砥軒去歇息。大人這是要去哪?”
我如實答道:“皇后傳召。”
惠仙道:“既是皇后傳召,大人還是快些去吧。”
主僕二人深夜還在雪中行走,且神情不善,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變故。然而她們顯然不想告訴我。我只得道:“娘娘若有難處,玉機願意分憂。”
慎嬪神色一軟,口舌微動。惠仙看了她一眼,又搶在頭裡道:“是。多謝大人。”說罷扶着慎嬪的右臂,緊緊握着她顫抖的手掌,“娘娘,咱們該回去了,再晚殿下該着急了。”慎嬪點點頭,兩人匆匆離開。
綠萼道:“慎嬪娘娘可真奇怪。有什麼話連姑娘都不能說?”慎嬪的確有些古怪。然而此刻我卻顧不得她,皇后還在玉華殿等着我。
玉華殿空曠冷清,穆仙帶着幾個宮人侍立在門口,見我來了,只是將門開個縫,向大殿深處看了一眼,方接過我脫下的斗篷,將綠萼等人喚到偏室等候。我獨自走入殿中。
皇后站在一樽白瓷鳳雕薰籠前,緩緩翻着雙手。這雙手骨瘦蒼白,手背青紋微突。炭火溫柔輕響,薰籠上熱流嫋嫋。她的手指向前伸展,蔓延出無盡的苦痛求索之意。
腳下地毯綿軟,如踩在雲端,無聲無息。我在皇后身後十步開外之處站定,正要躬身行禮,卻聽皇后道:“不必多禮。過來吧。”
我仍是行了一禮,才走到薰籠旁。皇后道:“外面冷,你也暖暖。”
我伸出手,凍僵的指尖頓時浸在暖流中,酥酥癢癢。腳也慢慢暖了過來,漲得生疼。擡眼見書案枯黃色奏疏散了一桌,掉在地上的兩封如僵死的飛蛾,透出陳腐的氣息。
皇后道:“前天本宮往武庫去了,當真慘不忍睹。當夜看守的士卒和管事,全部化爲焦炭。連那燕國的細作也被炸得粉碎。這兩天,奏摺似被風雪刮來,本宮也實在無心去看。如今陛下那裡還短着東西,這些炮,一時上哪裡補齊呢?”
我小心道:“便少些炮,陛下也必攻下盛京。”
皇后道:“武庫爆燃,銃炮管雷倒還次要,只是圖紙被燒得一張不剩了。北燕亡國在即,汴城中還有這等死士,當真是本宮疏忽了。”
我好奇道:“那些圖紙便沒有復繪藏於別處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