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曜扁起嘴道:“父皇爲何不肯多陪孤一會兒?”
我捏捏他的小手道:“陛下不僅是殿下的父皇,還是全天下的君父,身系江山社稷的萬千人事。殿下要多多體諒纔好。”
高曜雙眼一紅:“孤怎能不體諒父皇?孤只是太思念父皇了。”
晚上有家宴,高曜早早便跟着李氏去了定乾宮。難得晚間不用陪伴高曜寫字,我帶着綠萼等人唸了兩句書,便坐在榻上臨帖,綠萼和小西她們仍是坐在下首習字。天色暗沉,窗紙透出清幽的雪光。炭盆中埋下的栗子裂了幾顆,漫出清鬱的香氣。熱氣騰騰的奶茶早已溫涼,我端起甜白瓷碗,一口飲盡。綠萼見狀放下筆,端起瓷碗道:“姑娘怎麼不用滇紅兌了牛乳來做奶茶?這茶雖好,怎比得上滇紅?”
我的筆端未有絲毫凝滯:“奶茶是北疆草原上的遊牧部族用青磚茶和以羊奶、馬奶,加了酥油烹煮而成的,據說滋味很是腥臊。如今有這樣的紅茶和鮮牛乳可用,已是相當美味,何必再用滇紅?滇紅雖好,但性浮,用多了只會增添暴躁之氣。”
綠萼笑道:“奴婢不過說了一句,姑娘就說了這麼一大篇。”
我側頭笑道:“貧嘴。去沏一杯綠茶來。”
綠萼拿起空碗,正要出去,忽聽外面錦素喚道:“姐姐這裡好香。姐姐在做什麼?”
我忙擱筆道:“妹妹來了,快請坐。綠萼,再去端一碗奶茶過來,請於大人也嚐嚐。”
只見錦素穿了一身梅紅色和合如意鑲白狐皮的長袍,一張秀臉裹在雪色風毛之中,更顯嬌小清麗。脫去外袍,露出牙白色長衣。她施施然坐下,隨手翻了翻我的字帖,笑道:“姐姐喜歡顏體?也是,顏體間架勻稱,筆致柔韌,和姐姐的性子相合。”
我在花鳥眉紋硯上重新蘸了墨,笑道:“前次看妹妹抄寫《莊子》,用的是秀逸的柳體。但延襄宮匾額上用的卻是漢隸之體。妹妹於書法上的造詣,我是追趕不上了。不過練幾個字,省得教人笑話。”
錦素道:“書法一道,練的是心手一致,字好不好倒在其次。況且,姐姐的字,頗爲挺秀,自有一段傲然風骨,又偏偏含着顏體的珠圓玉潤,甚是與衆不同。妹妹臨帖頗多,但說到自然而然的風度,可是遠遠不如姐姐了。”
我笑道:“妹妹究竟有何貴幹?還沒開聲便說了這麼一大車子奉承話。”
錦素笑道:“姐姐對我好,我才奉承的。只因殿下去了家宴,我無事可做,因此來與姐姐談講談講。”
正說着,紅芯和小西已寫完了當日的功課,各自拿來請我檢閱。錦素掃了一眼道:“連紅芯都寫得這樣好了。還是姐姐有恆心,若換了妹妹,可懶怠教人唸書寫字。”
我向紅芯指出一筆寫歪之處,又向錦素道:“一日不過念幾句書,寫兩篇字而已。反正我和二殿下總是日日都要習字的。”
紅芯道:“這半年來奴婢們隨姑娘讀書,也知道了很多做人的大道理呢。”說着收起那幾篇字,行禮道,“於大人請寬坐,奴婢去做些點心來。二位大人是要下棋還是看書?奴婢去外間選兩本書進來?”
錦素掩口一笑:“紅芯果然有學問了,都能替姐姐選書看了。”
我點頭道:“紅芯,去外間將我近日新得的兩本書拿過來,把圍棋也拿進來吧。”
錦素看紅芯領着衆丫頭出了南廂,忽然似笑非笑道:“說起書,我想起個有趣的事情,姐姐可要聽麼?”
我瞧着她口角一絲妖異的笑容,頓時警覺:“妹妹請說。”
錦素站起身來,用鐵鉗子撥了撥炭火,揀出一枚開裂的栗子,輕輕吹去炭灰,剝出嫩黃色的果子遞於我。我伸手接過,放在桌上。
錦素道:“昨日我奉貴妃之命去文瀾閣選書,恰巧碰到定乾宮的李公公從起居院出來,懷中抱了許多冊子。行經小池邊,竟然掉了幾本到水中。李公公急得什麼似的,我便幫着他檢視了一番。原來掉進水中的是今年四五月份的三本內起居。李公公便遣人將其餘的先送去御書房,自己卻將弄溼了的幾本送回起居院。偏偏那會兒執筆謄抄的供奉官都不知去了哪裡,我只得與李公公一道,將內起居注烤到半乾。李公公也是識字的,他念我寫,直抄了小半本,那兩個供奉官纔來呢。”
四五月的內起居注。我心中隱隱覺得不好,卻又說不上來。只聽錦素接着道:“姐姐,我聽那李公公念着念着,便唸到了死去的宮女曾娥。”
我心中一跳,右手不自覺將桌上的栗子捏在手中,手心滑膩,碎屑簌簌而落。錦素又道:“姐姐可知道那內起居注上,說了曾娥什麼?”
一瞬之間,心中閃過千般念頭,也想到了那個最荒謬的答案。“什麼?”
錦素道:“‘四月廿五,上幸御書房女御曾氏,賜碧玉獅鎮紙一對。’”
我頓時驚出一身冷汗。不!在守坤宮時,我曾將四五月間的內起居檢視數回,從未見過“上幸御書房女御曾氏,賜碧玉獅鎮紙一對”這一句。那對玉獅子,分明是曾娥盜取,以爲出宮後的用度,幾時竟成御賜之物?如此說來,她腹中的孩子,豈非成了龍裔?
忽聽錦素道:“姐姐聰慧,應當都知道了。”
我嘆道:“妹妹今天是特地來告知我此事的麼?”
錦素肅容道:“正是。姐姐對我有恩,故此特來告知,望姐姐早作籌謀。”
白日裡的父子情深,不過是他構陷原配皇后的一絲愧疚。我不禁齒冷:“這也太過匪夷所思。”
錦素微笑道:“姐姐不必擔憂。姐姐向來謹慎有禮,兩宮貴妃都喜愛姐姐,二殿下更是離不開姐姐。”錦素既知原委,可見她與李演謄抄內起居並非巧合。來日廢后,她亦是有功之人。皇后殺了她母親,她旋即報復。我縱惱怒,卻無從發作。
我一言不發,錦素亦無話可說,於是起身告辭。正待出門,正撞上紅芯捧了一碗奶茶進來。“於大人這便要走麼?”
錦素恍若無聞,忽然駐足:“姐姐,你怪我麼?”
我澀然道:“爲何要怪你?”
錦素雙肩一鬆,方敢回身,紅着眼睛屈膝作別。
【第二十二節 無中生有】
因許久不見我有吩咐,芳馨輕手輕腳地來南廂查看。見我只是呆坐,且神色不似往常,便喚道:“姑娘……”
我笑道:“姑姑來得正好,我有一件要緊事與姑姑說。”
芳馨微微鬆了口氣:“奴婢還以爲姑娘睡着了,雖說屋子裡有炭火,但總不免着涼。”
我收起面前的字帖,一面將筆在梅青釉三足筆洗中洗淨,一面道:“我要和姑姑說的事情,恐怕不日就要應驗。”於是請她坐下,將適才錦素所言轉述一遍。
芳馨大吃一驚:“曾娥的孩子明明是她的情郎的,怎生成了龍裔?”
我深吸一口氣,合目道:“姑姑,當初曾娥出事的時候,我與皇后早將四五月間的內起居細細看過,根本就沒有曾娥承幸的記載。”
芳馨道:“既是從未被恩幸,那於大人重新抄錄時,又怎多出這樣一條?”
茶已冰涼,栗子在炭火中埋得太久,逸出焦糊的氣味。“抄錄內史,是起居館中供奉內官的職責,李公公和於大人私自謄抄不說,還擅自添加曾娥承幸的條文。篡改內史,依國法是大罪。”
芳馨道:“他二人究竟爲何如此?於大人爲何竟肯將此事告訴姑娘?”
我一哂:“李公公和於大人是向誰盡忠的?是誰能在他們干犯國法之後,替他們遮掩?”
芳馨目視西南方道:“是定乾宮和遇喬宮……”
我厭惡地別過頭去,冷笑道:“姑姑還沒想明白麼?陛下這是要——廢后!”
芳馨頓時跳起身來,將右掌壓在我的脣上,輕聲道:“姑娘縱是知道,何必說出來,須知隔牆有耳。”我點點頭。芳馨這才放下手掌,道:“姑娘既說他們重新抄錄內史,只寫了小半本,那兩個供奉官便回來了。想來他們並不知內情,若從頭覈對,定能查出謬誤。”
我嘆道:“要想讓他們覈查不出,又有何難?只需將原本中的這兩頁悄悄撕毀便是。起居館中的人只當是掉入水中,水浸脫頁,不經翻動而損壞了。且內史缺失,於他們也是大罪,既然有人已經謄抄過了,又何必多事?何況聖上下旨急着要看,自然不容他們重新再抄。再者,那兩個供奉官也未必知道是錦素他們動了手腳,說不定只當是自己的同僚抄了一半撇下的。更何況,錦素善於書法。”
芳馨掩口道:“好細緻的心思!”
我哼了一聲道:“姑姑在宮中多年,可聽聞皇后有什麼大錯麼?”
芳馨側頭想了想,道:“皇后娘娘雖然嚴了些,但確是沒有大錯。就是曾娥和杜衡兩個,也是照宮規來辦的,只是她們自己沒有熬過刑去。論理,這應當怪她們自己犯錯在先,實在怨不得皇后。”
紅燭蠟淚緩緩而下,凝結成屈辱而不甘的塊壘。我嘆道:“如此姑姑該明白了吧。”
芳馨恍然道:“那於大人將此事告知姑娘的用意是……”
坐得太久,手腳冰冷。我將雙掌靠近燭焰取暖,方覺手心有灼人的熱度:“我曾和皇后一道看過內起居。若陛下以此質問皇后,皇后恐怕會準我去作證。若陛下顧念皇后身份尊貴,應會給她這個自辯的機會。到那時,我明知聖意如此,卻不得不說實話。也不知道以後我是否能留在宮中了。”
芳馨沉吟道:“姑娘若順着陛下的意思說呢……”
不待她說完,我立刻駁斥道:“陛下於篡改內史之事一清二楚,若說我曾親眼見過曾娥承幸的記載,那便是欺君。不但如此,我還會被看作一個背信棄義的小人。在這宮裡,又有哪宮會喜歡陷害舊主的刁奴?”
芳馨面色微紅,低頭道:“奴婢失言。”
我嘆道:“其實我說什麼都是無用,內起居纔是鐵證。”
芳馨道:“既是無用,說不定陛下便不會召問姑娘了。”
我嘆道:“他有問的道理,也有不問的道理。君心難以揣度,豈是你我能知。”
芳馨擔憂道:“若皇后真的被廢,姑娘日後當何以自處?”
聽她問起這個,我反倒坦然:“我自問進宮後,一向安分守己。縱然皇后恩寵頗盛,也從不恃寵生驕,更不曾蓄意陷害過誰。留下也好,逐出宮去也罷,我心中無愧,自也無甚可怕。”
芳馨微笑道:“奴婢瞧陛下對姑娘倒頗爲讚賞。且姑娘向來心善,肯賙濟困頓之人,兩宮貴妃也喜愛姑娘。想來姑娘定然能留在宮中。”停一停,又道,“姑娘既知此事,可要去告訴皇后娘娘麼?”
“當然要去告知娘娘,且越快越好。最好便是今晚。”
芳馨遲疑道:“皇后還在前面飲宴,明日稟告不遲。”見我凝眸不語,忙低頭道,“奴婢這就着人去前面打聽筵宴幾時散去,姑娘且請更衣。”說着就要起身。
我見她站起,心頭彷彿空了一片,忙拉住她的右腕,鄭重道:“姑姑,其實我一早便知道會有這一日,如今它就近在眼前了。將來我們不但沒有皇后的恩寵,甚而還爲新後不喜,姑姑跟隨我恐怕要受委屈。請問姑姑,可願意——”
不待我說完,便覺芳馨滾燙的手心烙在我的手背上:“姑娘又忘記了,奴婢自打追隨姑娘,便永遠都是姑娘的奴婢。誠如姑娘所言,在這宮裡,背主的刁奴是沒有立足之地的。再說,以姑娘的人品學識,何愁一時的困頓?”
我心中感動,不覺喚道:“姑姑……”
芳馨道:“姑娘不必傷感,且放寬心。奴婢去了。”
芳馨走後,我思緒翻騰。皇帝、周貴妃、錦素、內起居注掉入水中、一個念一個寫,如此還有什麼是不可捏造的!皇帝拿不出皇后的短處,竟然要修改內史來構陷皇后!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曾娥承幸,龍裔死於腹中。皇后於皇帝親征時,顢頇疏忽,使皇子隕夭,縱不是有意殘害,亦難逃罪責。如此無恥的手段,竟然出自那個消瘦文弱的青年之手,不愧是當年殺了長兄長姐,廢黜先帝貴妃的皇太子。如今年關將近,陸貴妃也臨盆在即,皇帝必然在近日處理此事,廢后已刻不容緩。
南廂中炭火旺盛,又與芳馨說了許久的話,不覺燥熱焦渴。轉眼見小紅木几上早已涼透的綠茶,忙端了起來。茶盞與碟子相碰,發出叮叮輕響,碧綠的茶湯在燈下浮光盪漾,險些濺了出來。此時我方覺左手似是完全不聽使喚,只得重重將青白瓷盞頓在小几上。青白釉如玉的光澤,映出我此刻不可掩飾的惶恐雙目。廢后——這一日終究是來了。
聲音驚動了外間的綠萼和紅芯,兩人忙進來查看。綠萼見茶已涼,頓時滿面通紅:“這是奴婢的疏忽,請姑娘責罰。”
我擺手道:“出去吧。”
綠萼見我焦躁,不由怯怯道:“夜深了,姑娘可要梳洗麼?”
我心緒難平,深吸一口氣道:“去拿一碗五福安神湯來,把炭盆端出去吧,栗子都糊了。”
兩人見我神色不似往常,便一言不發地退了下去。我推開窗戶,一絲冷風如一線冰涼的蛇身纏繞,我渾身一顫,只覺心底深寒勝過窗外的積雪。
當年皇帝還只是一個初登帝位的少年,徒有地位而權勢甚微,還要依靠驍王黨的宿將鎮守邊境。時值廢驍王造反事敗,皇帝不但沒有深究,反而娶武英伯次女裘氏爲後。如今時移境遷,皇帝羽翼豐滿,大約不再需要那些老將了。清算驍王黨,只是遲來十年,終究逃脫不掉。從廢后始,恐怕前朝也將風波不斷了。
皇后雖然從不得皇帝的寵愛,但總是七年夫妻,還生了一位皇子。爲了廢去從無過犯的皇后,皇帝當真煞費苦心。罷了。皇帝的狠心與偏心一至於此,我只是個最卑微不過的局外人。縱然明白一切,卻無話可說,更做不了什麼。
這樣呆呆地坐了好一會兒,復又覺手腳冰涼。綠萼端了五福湯進來,見門戶大開,不禁哎呀一聲:“姑娘怎麼打開了窗戶?”說着便爬上榻關窗,忽然低聲喚道,“姑娘,二殿下和李嬤嬤回宮來了。”
我一怔:“姑姑去打探前面何時散宴,但既然殿下都回來了,怎不見姑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