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杜衡死後,錦素一向以素服見人,今日忽而穿得如此嬌豔,我一時竟沒有認出來。她脫去外面的織錦斗篷,露出裡面蜜柑色的繡花長衣,髮髻上一枚薔薇花赤金環映着灼灼火光,在她蒼白的臉上激起一陣紅潮。
紅芯接過斗篷,綠萼奉茶。錦素伸手探了探我的額頭,微笑道:“果然不燙了。”說罷自己搬了張繡墩坐下,又捧起小几上的紅茶啜了一口,笑盈盈道,“外面好冷。”
我將熱氣騰騰的手爐塞在她懷中,“你的丫頭怎麼連手爐也沒給你帶上?手這樣冷,若凍壞了還怎麼寫字呢?”
錦素道:“炭帶得不夠,半路涼了。席上還是借封姑娘的手爐用了好一陣子。因我着急過來,便早早退席了,實在不怪若蘭她們。”
我將藥一口飲盡,綠萼忙用銀筷拈了一枚蜜棗送入我口中,我含糊道:“炭帶得不夠自然也是她們服侍不周……”
錦素笑道:“偶爾一次罷了,姐姐平日裡最是憐惜丫頭們的,爲何今日不依不饒的。”說罷親自奉茶,“還請姐姐消消氣吧。”手一伸,露出皓白的左腕上一串殷紅如血的玉珠。我不覺拉了她的左手端詳一陣,笑問道:“這石頭顏色倒正,是什麼做的?”
錦素笑道:“這是硃砂玉,因玉中含有硃砂,故色如凝血,聽說有些難得。”說罷除下玉珠雙手奉上,“這是封姑娘贈與我的,我便借花獻佛,還請姐姐笑納。”
我忙推辭:“既然是封姑娘所贈,我怎能奪人所好?”
錦素道:“妹妹居喪,這樣鮮紅的首飾三年內都不能佩戴。這幾日若不是宮裡有喜事,我是斷不肯穿這身衣裳的。我瞧姐姐日常總是會把玩玉珠,想着這件東西送與姐姐正好。藥書有云,硃砂玉乃寧心靜神之物,姐姐養病正用得上。”說罷不由分說將玉珠籠在我的左腕上。我一笑,也就不再推辭。
再晚些慎媛母子就要回來了。錦素痛恨深遠,自不願與她照面。於是坐了一盞茶的工夫便告辭了。
芳馨送走錦素,回來見我把玩硃砂玉,不由讚道:“這石頭這樣鮮豔,非石非玉的,真好看。”
我笑道:“硃砂玉通常是拿來刻印的,又稱石中之後,珍貴異常。這樣色如雞血、瑩透均勻的石材,卻被工匠製成了首飾,當真是暴殄天物。可見這玉珠原本的主人是多麼闊綽,她肯將這件寶貝當作玩物一般贈與錦素,其用心耐人尋味。錦素久居貧困,恐怕不知道此物有多貴重,否則也不會轉贈於我了。”
芳馨將硃砂玉鎖入櫃中,回頭笑道:“姑娘初入選時,那位封姑娘便立刻前來拜訪,如今姑娘新升了女史,又在病中,連蘇燕燕這樣素未謀面的官家小姐都前來探視,她竟然不來,只管趨奉於大人。這樣快便認定了勝負,是不是太早了些?”
我笑道:“我這女史雖說是女官之首,可別人看我,亦不過是二殿下的附庸。哪怕做四品女典,仍不如一個皇太子身邊的一個女巡。封若水只是個沒有封誥的官宦小姐,已經如此勢利,況且其他外臣?的確是勝負已分。幸而聖上還疼愛二殿下,不然……”
不。令人慶幸的並非皇帝對高曜尚有父子之情,而是皇帝廢后時,高曜尚在髫齡。若他已長成,皇帝必然忌憚。一個母族是驍王黨的皇子,隨時都可能成爲謀反者的旗幟。我不忍再往下想。
“自我入宮服侍慎媛與二殿下,前程與性命,全繫於二殿下一人之身。若他不功不過,平平安安地長大,做不做太子,我倒也不放在心上。只是如今慎媛無心爭寵,周貴妃和陸貴妃漸老,妃嬪凋零,聖上定要迎新人入宮,若有新的皇子皇女出生,必然要分去聖寵。到那時,二殿下恐將更加卑微。”
芳馨道:“陛下對后妃與皇子一向管教甚嚴,因此成婚多年,后妃之間雖有矛盾,還不至於相互傾軋。陛下對二殿下的疼愛不減反增,想必心中明鏡似的,姑娘不必太過憂慮。”
我點頭道:“眼下尚可暫安,將來如何,誰又能預料?看不透的事太多了。”
芳馨笑道:“姑娘於時勢向來看得通透,還有什麼事情是不懂的?”
【第二十七節 李廣難封】
窗外的雪子滴滴答答,和着風聲與遠處傳來的模糊曲調,彷彿一支奇妙歌曲。我不懂的,有人懂;我不在乎的,有人在乎。我無能爲力的,有人勉力爲之。
不一時,慎媛帶着高曜回來了。高曜還沒有回啓祥殿便先隨母親來看望我,見我精神尚好,便纏着我說故事。慎媛笑道:“曜兒先回去洗漱,臨睡之前再來聽故事豈不更好?”
高曜拉着慎媛的手道:“母親隨兒臣一道回啓祥殿好麼?”
慎媛道:“母親和玉機姐姐有要緊的話說,你先回去,我隨後就到。”說罷又哄了幾句,高曜方肯隨李氏離開。
待高曜走了,慎媛的目光在我臉上轉了兩轉:“果然精神好多了。一會兒皇兒回來,我也可以偷個懶了。”
慎媛定是知道了今晨我向高曜說的一番話。我忙坐起身,欠身道:“娘娘——”
慎媛笑道:“不必多說,我都明白。我這個做母親的,將自己的落魄之意放在故事中說給孩兒聽,着實不像樣。幸而有你開導。”
我這才安心:“娘娘不怪罪臣女就好。”
慎媛道:“你的忠心與見識,我從不懷疑。只要你覺得是好的,我都信。”
我眼底一熱,半晌說不出話。只聽慎媛又道:“過去我還是皇后時,人人都趨奉我。我幾次疑心你一直想跟隨周氏,甚而還有陸氏。不想事到如今,也只有你在我們母子身邊。多謝。”
“想跟隨周氏”,她倒也沒有說錯。青衫碧裙,隱翠猶在,化而爲紫,又當誰着?我心中有愧:“這是臣女分內之事,娘娘何必言謝?”
慎媛側頭拭去眼角的淚意,方轉了話題道:“今日酒宴上,出了怪事。你可知道睿平郡王是如何迎娶董妃的麼?”
“略有耳聞。”
慎媛道:“當時睿平郡王費了多少精神,加上太后說合才能娶到那位董妃。如今昌平郡王從西北迴來,衆人都以爲聖上必是要賜婚的,誰知今日宴上,他說昌平郡王守邊禦敵,勞苦功高,雖欲留他在京中共侍太后,邊關卻是離不得他。故有心賜婚,卻也不忍他新婚便倉促別離。故此擱置,只待昌平郡王日後有了中意的人,再賜婚不遲。”
我甚是驚異,一時解不過來。我曾以爲皇帝必然會將幾個同胞弟妹的婚事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藉此鞏固皇權。此番他令昌平郡王高思誼自行擇妃,實在出乎意料。
只聽慎媛接着道:“他最近轉了性子,先是許諾信王世子自行擇妃,如今又應了昌平郡王。念起當初對睿平郡王的狠心,我實在是想不通。”
我搖了搖頭。慎媛見我不答,拿起鐵鉗輕輕撥動炭火,熾熱的菸灰飛揚如星。我猛然醒悟:“陛下從來都沒有轉過性子。睿平郡王雅好音律,平日不過坐享富貴,一向無心爲官。聖上自然盼望這位王妃有些來歷纔好。至於對信親王世子的婚事不加干涉,想必娘娘是明白其中因由的。”
慎媛沉吟道:“他並不在意信王一脈。”
我笑道:“不但不在意,還要着意阻止信王府與權臣聯姻纔對。至於昌平郡王就更好說了,他是帶兵之人,常年遠離朝廷。當年廢驍王爲舊部擁立,便是前車之鑑。若再賜一位出身高貴的王妃,陛下自是不願意;若賜一位尋常官小姐,又恐太后不喜。且王爺根本不喜歡賜婚,陛下便做個順水人情,由他去罷了。如此一來,太后舒心,陛下遂心,又籠絡了昌平郡王的心,一箭三雕。”
慎媛冷笑道:“賜婚罷了,賜得不喜歡尚可以納妾。有什麼?他這個人,就是機心重!當年他無將可用,昌平郡王未滿十八,便被他打發去了西北。如今還沒怎樣,他倒疑心起來了……”
我笑嘆:“自古君王,誰不是這樣?掌兵常是禍源。依我看,日後昇平長公主出嫁,陛下想必不准她鳳台選婿。也不知長公主肯不肯,太后肯不肯。”
慎媛道:“太后從來不反對他。昌平郡王乃是太后幼子,年少赴邊,太后暗地裡不知流了多少眼淚。但在他面前,始終不發一言。”
啓祥殿隱約有笑聲和水聲傳來,聽得芸兒嬌脆的聲音向外道:“水冷了,再去打些熱水過來!”我不覺一笑,廢后的餘波平復得如此之快,野火燒過自然期待新生。
我笑道:“臣女有一言請教。眼下二殿下尚算安定,不知娘娘今後有何打算?”
慎媛會意:“我既甘心退位,我的孩兒自也無緣於太子之位。我這個做母親的,只望他平安長大,做個閒散宗室,安享富貴也就罷了。”
我忙欠身行禮:“如此,方是二殿下之大幸。”
正說着,忽聽門外乳母李氏的聲音道:“殿下慢些!穿上鞋再進去,外面還在下雪呢,仔細凍了腳!”
簾子霍地掀開,高曜赤腳趿拉着一雙繡花小拖鞋,一陣風般跑了進來,一頭扎進慎媛的懷中,仰面道:“兒臣已經洗了臉、洗了腳。母親聞聞香不香?”
慎媛將他抱在膝上,握着他雪白嬌嫩的小腳,憐愛道:“怎麼連襪子也不穿,也不怕冷!”
高曜嗔道:“母親說隨後就到,這會兒都不到!我要見母親,還想聽玉機姐姐說故事!”
慎媛輕輕捏着高曜的小臉,笑道:“你也學得口不應心了,明明是想聽故事,倒說成想看母親。”說罷接過李氏手中的棉鞋棉襪,親手爲高曜穿上,“玉機姐姐還病着,說個短些的便回去歇息吧。”
高曜道:“兒臣今日看了一齣戲,叫做《射虎》,那位李廣將軍的箭術當真是好,兒臣想聽他的故事。玉機姐姐知道此人麼?”
慎媛笑道:“你玉機姐姐什麼都知道。”
窗外靜靜地飄起了大雪,一絲風聲也無。想是因爲下雪停了戲,遠處的絲竹雅歌漸漸無聞。我一口氣說完李廣的生平,高曜好奇道:“李廣將軍弓馬嫺熟,臨敵的時候又聰明又堅毅,百姓們都愛戴他,爲何武帝卻不肯封他爲侯?”
我反問道:“若殿下是景帝或是武帝,會不會封他爲侯?”
高曜道:“李廣將軍這樣好,孤要給他個很高的爵位。只是王朔又說,他早年曾誘降了八百羌兵,後來背信殺降。因此德行有虧,纔不得封侯。這樣聽起來,倒也有理。”[65]見我微笑不語,他又道,“還是因爲他在軍中殺了霸陵尉的緣故?”[66]
我讚道:“不知殿下還記不記得,李將軍數次出塞,都無功而返,還曾有見擒、失道等過。”
高曜道:“孤記得,但那是他運道不好。”
我笑道:“爲將的除了要智勇雙全,運道更不可少。何況李廣數次勞而無功,恐怕不是運道不好這麼簡單。此人氣量狹窄,將兵無方,哪怕箭術再好,終不過是一己之能,並非帥才。此人若能封侯,那大將軍衛青、驃騎將軍霍去病就能封王了。只因太史公與李家交好,方有‘桃李不言,下自成蹊’[67]之譽。史官的一支筆,誠可畏也。倘若殿下是漢武帝,這爵位封是不封呢?”
高曜道:“若是孤,孤就會封。就像玉機姐姐,說了那麼多好聽的故事,待孤長大了,一定封姐姐爲侯!”衆人都被逗樂了。
我笑道:“也是關內侯麼?”
高曜搖頭道:“不。是縣侯。”衆人頓時大笑。高曜一怔,羞得將臉埋在母親懷中。
慎媛笑道:“自古哪裡有女子封侯的道理?還沒有睡下,倒先做夢了!”說罷一把將高曜抱起,“故事也聽過了,該回去歇息了。”
我忙下榻恭送。慎媛笑道:“不必送了。”說罷帶着一干乳母宮人浩浩蕩蕩去了。
因晨起啞了嗓子,又說了許久的話,只覺口乾舌燥,咽喉疼痛不已。芳馨忙奉茶,又道:“姑娘辛苦了。”
我笑道:“有何辛苦?幾句話而已。”
芳馨道:“其實慎媛若真的不在意太子之位,姑娘在二殿下的學業上,也可少用些心。保重身子要緊。”
我笑道:“我知道姑姑疼我。可二殿下就算不做太子,總還是皇子,多些見識總是好的。況且自慎媛被廢,二殿下愈發乖巧了,往日總是要李嬤嬤哄勸,才肯靜下心來寫字,如今已不需要催促了。那孩子雖小,心裡卻明白。”
芳馨笑道:“殿下聰明懂事,姑娘又肯用心,何愁殿下不能成材?”我暗笑。熙平爲柔桑挑選的夫君,會止於“成材”麼?我無能爲力的,自有人勉力爲之。
華陽公主滿月的三天戲酒,徹底洗淨廢后一事在我心中留下的驚懼與不安。窗外兩聲大響,是煙花炮仗的聲音。啓窗一看,天色烏沉沉的,雪花似瓊屑從天而降。綠萼和紅芯端了熱水進來,笑道:“姑娘,西邊延秀宮放煙花了。姑娘在房裡看不到,可要出去看看?”
我笑道:“煙花年年都看。睡吧。”
正說着,又聽外面噼噼啪啪響個不停。母親說,過年放炮仗的時候向天許願是最靈的,因爲炮仗的聲響能攜心願直達天聽。我低下頭,心中只有一句話:願彼此都平安。
鹹平十一年正月初二,按例女官可回家探親。一出金水門,只見修德門的門官李瑞早已備好一乘小轎等候多時。去年暮春,正是李瑞送我入宮的。乍見故人,喜上加喜。他一路奉承不迭,在外城分別之時,綠萼依照我的吩咐封了一兩銀子給他的小孫兒買糖吃。
修德門外早有熙平長公主府的馬車候着了,見趕車的依舊是當初送我入宮的王大娘,還有幾個僕婦和小廝步行跟隨,我卻都不認得。衆人見了我忙行禮問好。忽見翠色車簾一掀,一個身着華貴貂裘的少年跳下車來,笑道:“玉機妹妹,你怎的慢吞吞的,孤已經等你好一陣子了!”
我定睛一看,原來是信親王世子高暘。他玉冠華衣,比端午相見時,又高了許多。
我連忙端正行禮:“殿下怎麼來了?”
高暘笑道:“孤知道你今天一早要出宮,就去了姑母那裡等候,等了許久你還沒到,便乾脆坐車出來接你。”說着擺出一副老氣橫愁的神氣,“許久不見,你如今是大姑娘了。”
綠萼和紅芯相視而笑。我微窘:“怎敢勞煩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