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道:“再說這驍王黨。不錯,自鹹平十年到鹹平十五年,當年的驍王黨殺頭的殺頭,老死的老死,如今的朝中,是再尋不出一個年富力強又有人望的驍王黨了。可殿下不要忘了,京中現放着兩位裂土封爵的天生的驍王黨。”
高曜皺眉道:“是信王和熙平長公主,是麼?”
“信王和熙平長公主是廢驍王的同母弟妹,因是先帝遺血,又年幼,所以不予連坐。只是多年來信王不聞國事,長公主一家亦小心翼翼,總算在太后的庇護下優容至今。長公主一向與慎妃娘娘交好,與裘府想必也略有交情。殿下開府後貿然親近裘府,會不會被看作是驍王黨復起之麾?只要聖上動了這個念頭,殿下的太子之位還有什麼指望?慎妃爲斷絕殿下與裘家、與驍王黨的干係,情願身死,豈非白白捨命?”
高曜道:“驍王黨……與孤這個弘陽郡王有什麼干係?父皇不會這樣多心。”
我微微一笑:“殿下不是要娶熙平長公主的千金柔桑縣主麼?這件婚事,當年可是在太后面前提過的。雖是隨口一提,難免有人會聽在心裡。何況……”我輕哼一聲,不覺冷笑,“玉機若不是出身熙平長公主府,何至於被一再試探?家父何至於殘虐致死。熙平長公主若不是廢驍王的同母胞妹,也不會被皇后疑心至斯。若非兩宮仁慈,只怕長公主和玉機早被鞭笞拷掠,痛不欲生了。
“即便玉機早就不是殿下的侍讀,即便殿下與信王、熙平長公主從不往來,即便陛下知道殿下在清涼寺許願,寧願以身代太子,慎妃薨逝後,殿下仍不得不離宮守陵,以明謙退之志。如今纔好些,殿下就要沾染裘家,玉機竊以爲不妥。”頓了一頓,嘆道,“但願是玉機多心,但智士慮於未萌,明者見於無形。請殿下三思。”
其實,還有一事,我心知肚明,卻不能說。那便是他煞有其事卻令我數度落淚的憐憫和恩寵。沒有這些,我豈能行到今日?
【第三十三節 行道遲遲】
高曜滿臉倦色,雙肘支在桌上,握住臉長長嘆了一口氣。茶煙一蕩,他的目光竟有些迷離了:“姐姐說得有理。其實,孤也這樣想過,只是孤不聽姐姐親口說出來,總是有些……不甘心。”
看到他失望到頹喪的神情,我寬慰道:“裘家與王爺的關係非比尋常,即使王爺不理會裘家,外人也會將裘家與王爺看作一體,除非裘玉郎推辭或諫諍。殿下當等陛下宣諭或裘家望門來投,再視時機收入麾下,會妥當得多。何況,裘玉郎的仕途纔有起色,等他再做兩年官,於殿下更有裨益。”
高曜雙眼一紅:“姐姐所言甚是。”
我關切道:“殿下累了,回寢殿歇息吧。”
高曜揉一揉眼睛:“孤不累,孤還有好些話要和姐姐說。”
我笑道:“何必急在一時?殿下身子要緊。”
高曜的目光安然而眷戀:“姐姐曾告訴孤,無事不要多往來,孤都記在心裡。過了今日,哪裡還有機會再與姐姐飲酒暢談?”
我微微嘆息,啜茶不語。高曜道:“三年前,父皇曾授孤宿衛之職,孤聽姐姐的話,以爲母親守陵爲由堅辭。今番立府,父皇授孤戶部員外郎,充三司使鹽鐵副使,姐姐以爲如何?”
我又驚又喜:“恭喜殿下。戶部員外郎不過是個虛銜,鹽鐵副使纔是實職。殿下一授官,便是這等要緊的職位,足見聖上器重殿下。”
高曜笑道:“果真麼?”
我頷首道:“漢時蜀地卓氏、程鄭[133]之流都以冶鐵而成鉅富,遊宴堪比封君。吳王劉濞坐擁鹽海銅山,以致七國之亂。而武帝時的鹽鐵榷酤、告緡、平準、均輸等國策籌措了討伐匈奴的糧草兵餉,卻並未向平民顯著增稅。陛下命皇子入職三司使,是要向朝野表明,目下當務之急,是整頓鹽鐵度支,備戰西北。”
高曜道:“父皇會如何整頓?”
我想了想道:“鹹平十三年春,御駕親征,皇后監國。當時戰事膠着,後方卻征馬不足,衆說紛紜,卻不明其所以然。皇后命當時身爲松陽縣主侍讀的穎妃入宮,方查出豪強屯馬惜售之事。此事也是當年封司政被彈劾的罪行之一。”
高曜道:“這不通。連穎妃都知道的事,朝臣們如何不知?”
我微微一笑道:“殿下所言甚是。”
高曜恍然道:“孤明白了,他們不是不知,而是知而不言。”
我笑道:“聖上親征回朝,穎妃因告發江南成氏一族私下開礦鑄銀而列位妃嬪,更取得皇后歡心,執掌後宮乃至少府權柄。聽說成氏一案牽連甚廣,年關在即,御駕親往江南處置。識時務者捐財避禍,冥頑不化者聚兵造反,江南震動。那一次,足足籌夠了幽冀平叛和西南變亂的軍費,還剩了好些修堤治河。”
高曜道:“父皇早有此心。”
我拈着銀茶匙澹然一笑:“那一年江南稍有兵亂,羣臣上書請求緩治。陛下便順水推舟,暫且安撫。如今既有意於西北,恐怕又要故技重施了。殿下身爲鹽鐵副使,正是用武之時。只要與天子同心一意,自然無往而不利。”
高曜道:“如此不會被朝野詬病‘與民爭利’麼?”
我哧的一笑:“民?誰是‘民’?殿下說的是那些富比王侯的土豪麼?廣佔山林,侵漁百姓,僮僕成軍,動以千數,上通王侯顯貴,下交任俠隱逸。朝廷與這樣的‘民’爭利,並不損黎庶百姓之利。魏武屯田,卒平北方。東吳豪族,困守而亡。盛衰得失,一望而知。”
高曜笑道:“姐姐入御書房,那些議罷鹽鐵的奏疏定然綿綿不絕。父皇若不耐煩看,就都丟給姐姐。姐姐可要不得安生了。”
我揉一揉餳澀的眼睛,笑道:“當年玉機爲殿下和青陽公主選侍讀時,汴城府尹陳大人的千金陳印心還借選女官的文章上書反對親征呢。這也不是頭一回了。”
高曜道:“孤以爲父皇會讓孤以縣令或刺史起家,再轉而入京,就像暘哥哥一樣。”
我抿嘴一笑:“信王世子以桂陽太守起家,入京也不過在工部做一個屯田郎中,怎能與殿下相較?三司使可管着戶部呢。詩曰:‘緇衣之宜兮,敝予又改爲兮。適子之館兮,還予授子之粲兮。’[134]殿下安心上任便是。”
高曜凝望片刻,淡淡道:“姐姐在這裡,孤沒有不安心的。”
談了這麼久,又喝了酒,走出靈脩殿時,只覺得陽光太過熱烈,像一隻巨大的手拍在腦後,所思所想和喜怒哀樂都倒在了地上,濃黑而綿長。高曜已回啓祥殿,我也又困又累,正待舉步,卻見李氏姑侄迎面而來。我笑道:“殿下這麼快便睡下了?”
李氏道:“殿下自有旁人服侍。奴婢們是專程來拜候大人的。”說罷姑侄二人齊齊跪下,就要磕頭。我連忙俯身扶住她二人:“這是爲何?”
李氏道:“當年若沒有大人,奴婢們恐怕早就被排擠出宮了,哪裡還能熬到殿下離宮開府的日子?”
我微笑道:“嬤嬤和芸姑娘照料輔佐殿下多年,如今苦盡甘來,又何必謝我?”李氏不理會,只帶着芸兒磕了三個頭,方起身感傷道:“想不到纔回宮,就要與大人分別。大人可要多多保重。”
我慨然而嘆,頷首不語。李氏察言觀色,拉着芸兒躬身退了兩步:“大人累了,奴婢告退。”
回到漱玉齋,直睡了一個時辰才醒,開窗遠望,太陽又已在宮牆後了。蒼白的面孔經了夕陽的映照,在鏡中也有了一抹絢麗而蒼冷的紅暈。我呆望片刻,頓感一絲倉皇。我用力梳理頭髮,眼見斷髮一根根掉落在地,漸覺麻木。
芳馨開門查看,見我醒了,忙進來爲我挽好頭髮,又簪了一朵淡綠色的宮花。我笑道:“一會兒又該睡下了,還簪什麼花?”
芳馨笑道:“姑娘忘了?姑娘昨日命奴婢去請慧媛娘娘過來說話的,慧媛娘娘已經派人來問了好幾次了。姑娘該見一見纔是。”
鏡中的笑意如被菱花鏡的繁複花樣禁錮住,疲憊到無奈:“以後這些妃嬪女御,能不見就不見吧。爭風吃醋、爭權奪勢。真有些應付不來。”
芳馨微笑道:“姑娘累了。若不想見,請她明日再來便是。”說罷輕輕摘下宮花。
頭頂有些微刺痛,一絲長髮被扯出半截。我嘆息道:“罷了,既約定了,便不能言而無信。姑姑這就去請吧。”低頭瞧着身上素白的衣裳,又道,“今天聽殿下說起,才知道宮裡已經除服,換一身淡色的吧。”
起身換了一身藤色短襖,下着白綾長裙,換了一朵水色的宮花戴着,淡若冰綃。不多會兒,芳馨親自引慧媛進了西廂。我連忙起身迎接,不自覺地露出熱切而得體的笑容,與她見禮。主賓坐定,我欠身道:“今日實在對不住,是玉機疏忽了,勞娘娘久等。”
慧媛穿一件淺藍色簇花褙子,長髮半挽。雖不施脂粉,天生嬌麗的眉目卻似天青瓷上柔媚的剔花,暗藏深刻之意。她細細看我兩眼,垂眸恭敬道:“是妾身冒昧,攪擾大人養病了。大人的身子可好些了麼?”
我微笑道:“好多了,多謝想着。未知娘娘駕臨,有何指教?”
慧媛欠身道:“不敢。一來妾身要向大人請罪,二來是有事要請大人指點一二。王氏——”
我笑着打斷她:“王氏和鄧氏之罪,是她們自己犯下的,與娘娘不相干。”
慧媛道:“雖如此,那王氏卻是妾身所薦。妾身識人不明,理應同罪。”
我笑道:“聽聞陛下請娘娘爲華陽公主選侍讀,可見信賴有加。既然陛下都以爲娘娘無罪,娘娘又何必引罪自愆?”
慧媛雙頰一紅道:“非是妾身矯情。陛下只以此事命妾身將功贖罪罷了。”
我放下茶盞,慢條斯理道:“罪不相及也好,將功贖罪也罷,娘娘都不必告訴玉機知道。”
慧媛一怔,訕訕道:“是……”
我微笑道:“玉機雖未見過王氏,但聽聞她恃寵失度,方纔獲罪。玉機未曾回宮,便與娘娘在樊樓相識。娘娘貞靜有度,進退合宜,玉機深敬。王氏的性子,似乎與娘娘不大相同,不知……”
慧媛似有痛悔之色:“這……想必大人也聽聞過,妾身本是罪屬,沒爲宮婢。王氏是從前妾身家中的一個丫頭,素日不大親近,入宮之後才常在一處作伴。”
我笑道:“怨不得她與娘娘的性子竟不大相合。”
慧媛愈加慚愧:“是……妾身有幸侍奉,不忍與王氏分離,才引薦給陛下的。妾身多次勸誡,她只是不聽,終於惹出禍事。這都是妾身無能的緣故。”
我讚許地一笑:“‘結朋協好,幽明共心’,有陳重與雷義同闢之風。”[135]
慧媛愈加臉紅,雙脣一顫,如坐鍼氈:“大人謬讚,妾身怎比得古之逸士。”於是啜一口茶,竟嗆得咳了兩聲,又道,“陛下命臣妾襄助穎妃娘娘爲華陽公主殿下選一位侍讀,妾身初承皇命,智小位卑,實是手足無措,故穎妃娘娘指點妾身前來向大人討教。聽聞大人五年前曾爲弘陽郡王和青陽公主選過侍讀,親自主持過殿選,還望大人指點一二。”
我直截了當道:“指點不敢當。不過既然娘娘動問,玉機只有一言相告。請娘娘多多留意陛下與公主的喜好便可。”
慧媛沉吟道:“陛下與公主的喜好?”
我笑道:“娘娘侍奉日久,深得聖心,不必玉機多說。華陽公主殿下不喜侍讀美貌,娘娘殿選時可要多多在意。”
慧媛臉上的紅潮稍稍退去,欠身道:“多謝大人指點。還有一事,妾身聽聞歷年選侍讀女官都要考校學問。妾身只是粗通文墨,不足以評斷文章口才。妾身斗膽,不知大人肯不肯撥冗評閱?”
我笑道:“宮裡昱妃娘娘和穎妃娘娘當年都曾選過女官,學問很好。娘娘何不求助二位娘娘?”
慧媛道:“穎妃娘娘綜理庶務,酬酢萬端,實是無暇理會此事。昱妃娘娘只管照料皇子,教授宮人,餘事一概不理,妾身亦不便相擾。如此……還望大人垂恩,妾身感恩不盡。”
我搖頭道:“這些年一心守喪,不曾用心詩書,早就忘記怎麼寫文章了。其實除卻兩位娘娘,宮中通經史文章的也多,比如沈姝娘娘在閨中也是讀過書的,還有祁陽公主的龔女巡,當年既能入選,才情定然遠超衆人之上。評斷文章這種事,對沈姝娘娘和龔女巡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
慧媛有些泄氣:“是。多謝大人指點。”我微微一笑,端起茶盞。慧媛見狀,連忙起身告辭。我命綠萼送了出去。
天色昏暗,漱玉齋已經掌燈。半窗花影,一簾新月。芳馨進來道:“慧媛走得倒快。”
我斜倚在榻上,擺弄着裙角:“慧媛深有來頭,還是少說爲妙。”
芳馨笑道:“憑她怎麼有來頭,都逃不過姑娘的法眼。”
我淡淡道:“那是她太過得意,矯揉造作過了頭。”
芳馨道:“姑娘何出此言?”
我微微冷笑:“我記得姑姑說過,慧媛是因在文瀾閣伏窗聽人講論《論語》,被聖上看中的。剛纔我用《後漢書》中兩個生僻的隱士來試探她,她竟毫無奇色,只一味謙遜。可知胸中所藏,何止《論語》?再者,姑姑聽她的談吐,可像一個粗通文墨之人所言?‘綜理庶務,酬酢萬端’,哼!再者,她雖然薦了王氏,這王氏卻輕浮得很。慧媛薦她,也算用心了。本來嘛,處心積慮博得聖寵,只要不妨害別人,也不算什麼,只怕聖上也心知肚明。只是一樣,此人非要惺惺作態地來謝罪,還要裝作學問不好,請我去評斷選女巡的文章,便有些惹人厭了。”
芳馨微微一笑道:“大人入侍御書房,慧媛要來巴結,這也平常。”
我笑道:“罷了,我當不起。我用陳重與雷義之事刺一刺她,也是教她知難而退。”
芳馨道:“姑娘從沒有這樣譏刺過誰,哪怕當年對王嬤嬤和車女巡,也是客客氣氣的。姑娘似乎很不喜歡她。”
我嘆息道:“此人虛得討厭,我不喜歡。何況今天我很累,也實在不想應付誰。”
芳馨微笑道:“以姑娘今時今日的地位和身份,也的確不需要應付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