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仙忙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禮,說道:“奴婢實在沒有辦法了,只能來請大人去勸勸我們娘娘。”
我疑惑道:“何事?”
惠仙嘆道:“這也是娘娘一向的心病了。昨夜陛下與周貴妃在清涼殿坐了一夜,娘娘心裡本就不自在,方纔陛下在書房犯頭暈,跌了一跤。恰逢車女巡來請安,都聽了去,三言兩語一激,娘娘便大怒,這會兒正下旨要嚴懲周貴妃。”
清甜的茉莉花茶中飄着點點碎冰,涼涼的喝下去,沁人心脾。誰又會理會寒意在腹中激盪的微微痛楚?“這也確是貴妃行事不當的緣故,難怪娘娘生氣。又何必勸?”
惠仙道:“奴婢打聽過了,陛下靠在貴妃身上睡了一宿,倒是貴妃一夜未曾閤眼。且貴妃多次勸陛下回宮。貴妃實無大過。如今陸貴妃的事情還未了,娘娘實在不宜在宮中樹敵。還請大人看在熙平長公主的分上,勸一勸娘娘吧。”
皇后如此痛惡周貴妃,在外人看來亦不過是冷冷相待,並無出格之處,否則早就被皇帝尋故廢去了。這其中想來有惠仙時時規勸的功勞。可惜皇后雖明理,耳根子卻軟,易生怒氣,爲人擺佈。我嘆道:“娘娘向來最信任姑姑。姑姑若勸不住,我又有什麼法子。況且前些日子皇后娘娘還對我有疑心,此事又牽涉周貴妃,只怕我難以啓齒。”
惠仙道:“小事上娘娘有時還肯聽奴婢一語。這樣的大事,又有車女巡在一旁助着皇后,奴婢實在是無從說起。”說着跪了下來,“自陸貴妃之事,皇后身邊唯有大人。大人若不顧念娘娘和二殿下,奴婢還能指望誰?”說着眼圈一紅,流下淚來。
我忙扶她起身:“姑姑的忠心,玉機明白。”
惠仙拭淚道:“奴婢知道大人的顧慮。大人只管試一試,奴婢也在一旁說和,可好?”
我無奈,只得點頭應允。只見芳馨進來道:“奴婢已經備了步輦,姑娘這就去守坤宮麼?”說罷雙手奉上皇后賞賜的紅寶石蝴蝶簪。惠仙親自爲我戴好,方一齊出了靈脩殿。
在椒房殿門口迎面碰上正要去遇喬宮傳旨的商公公,惠仙忙拉住他悄悄道:“公公且等等。”商公公看了我一眼,便候在宮門外。惠仙隨我入殿。
只見皇后陰沉着臉坐在上首,車舜英在下道:“娘娘既已下旨懲戒,還請息怒。”
皇后恨恨道:“本宮只嫌不夠……”轉眼見我來了,便端坐受禮,指着榆木雕花椅讓我坐了。
車舜英轉身向我道:“大日頭曬着,難爲姐姐這會兒過來請安。”
我不理她,只起身施禮:“臣女是來謝恩的。”
皇后微笑道:“這會兒纔來,看來新榻好睡。”
我恭謹道:“臣女謝娘娘賞賜。”
皇后看了一眼惠仙道:“你剛纔去哪裡逛了?怎麼與朱大人一道來了?”
惠仙忙跪下道:“是奴婢去長寧宮請朱大人過來的。”
皇后蹙眉:“這是何意?”
我躬身道:“臣女斗膽,已請了商公公暫且候在殿外,請娘娘聽臣女一言。”
皇后甚是不快:“這麼說,你是有本而來。”
我微笑道:“臣女聽聞娘娘下旨嚴懲周貴妃。不知都罰了什麼?”
皇后道:“本宮罰她六個月不能侍寢,還有闔宮上下一年的俸銀。”
我微微冷笑:“這樣罰倒不如不罰的好。損傷龍體乃是大罪,當降級纔是。皇后何不照宮規嚴懲,降貴妃爲妃、嬪、媛、姝,如此方能懲前毖後。”
皇后一怔:“嬪以上降級得請皇上聖旨,此時龍體抱恙,本宮怎好去請旨?”
我笑道:“既然如此,何不等聖體小瘳,娘娘再親自去請聖旨?周貴妃有錯,娘娘只管照章行事,聖上也無話可說。若急於一時,罰得又不足,宮中上下只會說娘娘含妒懲罰周貴妃,卻又畏懼聖上的寵愛,不敢請旨降她的位分。若來日陛下一高興,仍舊讓周貴妃陪侍,娘娘那時又當如何自處?”
皇后遲疑道:“這……”
我淡淡道:“這條宮規裡,最有分量的是降位,只因降位需要聖旨。聖旨一下,方纔坐實了周貴妃損傷龍體的罪名。就算陛下過後要擢升她,也得等她立了大功或是再次懷孕生子。若不能降位,倒不如暫且忍耐。”
皇后甚是不甘:“難道便這樣算了?”
損傷龍體只是藉口,皇后的嫉妒之心纔是罪魁。他與她枯坐一夜卻毫不厭倦,想來這柔情與耐心不曾分給皇后一星半點。“娘娘雖然生氣,也該隱忍。陛下病癒後,若肯下旨降位,自然是好。若不肯下旨,娘娘也不可再勸,反而要着意嘉獎貴妃侍疾的功勞,以示娘娘母儀天下的雅量高致。”
皇后道:“你說得有理,本宮只是氣不過她這樣輕狂不端。”
我嘆道:“娘娘見過立起的蛇麼,若不能一擊即中,它絕不探頭出去。”
皇后微微一驚,嘆道:“讓小商回來吧。”
從守坤宮出來,已是午初時分,該去定乾宮大書房接高曜回來了。午間的陽光甚是強烈,照在臉上火辣辣地疼。我只覺自己是轍溝中一條孤寂的魚,連相濡以沫的機會也沒有。正要走下臺階,忽聽惠仙喚道:“朱大人——”
我轉身道:“姑姑還有事麼?”
惠仙屈膝行禮:“奴婢謝過大人。”
我微微一笑:“何必謝我,這都是姑姑的心思。”
惠仙道:“奴婢雖有心,奈何嘴笨。還望大人能常來守坤宮纔好。”
我一笑:“姑姑過謙。”若惠仙連這麼淺顯的道理都說不清楚,皇后又如何能忍耐至今?
忽見車舜英出宮,桂旗在後面相送。車舜英便向桂旗笑道:“皇后娘娘常說朱大人不但學問好,口才也好,今天才算是見識了。”說着也不看我,一路向南去了。
桂旗看她走遠,方冷笑道:“這位車大人自恃家世,又是皇后挑選入宮的,常來椒房殿陪伴皇后,那殷勤小心,連奴婢也自愧不如。雖然她與大人同是侍讀,但聽說從未教過平陽公主一字半句。這樣的女巡連奴婢都不放在眼裡,大人就更不必理會了。”
我不便答話,只笑而不語。卻聽惠仙道:“正是這話。”
一覺睡到傍晚時分,夕陽如絢爛的薄綃,正緩緩褪去顏色。庭院中灑了井水,花香裹挾着溼潤的熱氣,彷彿大地熬過烈日的炙烤,也大大鬆了一口氣。丫頭們都圍坐在丁香樹旁打雙陸,綠萼見我走出靈脩殿,忙起身道:“姑娘這一覺好睡,這會兒可要傳晚膳麼?”
我笑道:“你們樂吧,讓紅芯去傳膳就是了。”
綠萼拍手道:“姑娘真是活菩薩,奴婢就要贏了呢。”復又坐了下來。
紅芯笑道:“你們這些懶丫頭,看芳馨姑姑回來了怎麼罰你們!”
我閒來無事,便站在一旁看她們下棋。忽見芳馨進宮,立在廊下望着我,我忙拋下衆人走過去。芳馨行了一禮,輕聲道:“方纔奴婢路過思喬宮,見李公公和良辰從裡面出來,正要四處去傳話。因遇到奴婢,便先對奴婢透了些風。”
我笑道:“是什麼話?”
芳馨垂目道:“陸貴妃身懷帝裔二月有餘,遇喬宮上下加賞半年俸銀。皇后此刻也在思喬宮,說是讓陸貴妃安心養胎,連晨省都免了。”
我疑惑道:“兩月有餘?!”
芳馨道:“照理,上個月陸貴妃病了七八日,太醫院就當診斷出來了,想不到瞞得這樣緊。”
我慢慢走回靈脩殿,呆坐在書案旁。芳馨跟了進來,默默侍立一旁。我深深吸一口氣道:“姑姑,上次你告訴我,陸貴妃可能因被王氏羞辱之事在宮中自盡,是不是?”
芳馨道:“隻言片語,恐問不出實情。”
我沉吟道:“陸貴妃若那時便知自己有了身孕,她怎會因爲王氏的羞辱,就憤而自盡?”
芳馨道:“姑娘所言有理。但曾娥又確實聽見穆仙在御書房說過‘自盡’二字,這就奇了。”
我閉目默默思想,完全不得要領。忽聽紅芯的聲音道:“姑娘,晚膳齊備了。”我一睜眼,只見紅芯雪白的裙角一閃,她已進了南廂。我亦跟進南廂,坐在榻上看她們張羅。小丫頭端上一碗素雞荸薺冬菇湯,紅芯笑道:“世人都是怎麼想的。豆腐皮一樣的東西,明明是個素菜,偏偏要叫做素雞素鴨的,彷彿離了肥雞肥鴨子便不能吃飯似的。”
芳馨笑道:“素雞的味道與口感原本就與雞肉相似,吃起來似是葷的,其實卻是素的。”
我心中一動,喃喃道:“吃起來是葷的,其實卻是素的……”腦中如陰霾的天空忽然透出一道金色的陽光,一切豁然而解。我不禁苦笑,“嘉秬妹妹,你若不是那麼警醒,不是那麼忠勇,何至於遭此滅頂之災?”
芳馨與紅芯相視一眼,都不敢言語。南廂中靜悄悄的,芳馨擺箸,紅芯佈菜。忽然高曜的乳母李氏過道:“二殿下請大人去啓祥殿一道用晚膳。”
我笑道:“這就去。”說罷命人端了飯菜去啓祥殿。
高曜與丫頭們寫完了字,依舊纏着我說故事。狂風驟起,烏雲蔽月,五月的天氣說變就變。丁香樹早已偃俯難支,唯有日晷上的銅針兀自巋然。今夜恐怕會有大雨。也好,下了雨便不會這樣苦熱了。
高曜興致盎然地看着我,我略一思想,微微一笑道:“昨天是端陽節,便說個端陽節出生的人的故事,可好?”
高曜笑道:“玉機姐姐快說。”
我娓娓道:“齊國的靖郭君名叫田嬰,曾做齊國的國相十一年,封於薛地。田嬰有四十幾個兒子,其中一個小兒子叫做田文,是一個最卑賤的侍妾在五月初五那一日所生。他剛剛出生,田嬰便命侍妾拋棄這個兒子。但田文的母親違背了田嬰的命令,悄悄養大了他。田嬰甚是憤怒,責備田文的母親陽奉陰違。田文忙伏地道:‘文斗膽請問君,何故不肯養大五月所生的兒子?’
“田嬰道:‘五月出生的兒子,將來定然長得和門楣一樣高,會妨害父母雙親。’
“田文又問道:‘請問君,人的命運是上天所定,還是門戶所定呢?’
“田嬰答不出來。田文便道:‘若人受命於天,君又何必憂愁?若受命於門戶,那麼何不加高門戶?’田嬰無言可答,從此對田文另眼相看。
“很久之後,田文又問田嬰:‘兒子的兒子叫做什麼?’田嬰答道:‘孫子。’田文又問:‘那孫子的孫子呢?’田嬰答道:‘玄孫。’‘那玄孫的孫子又是誰?’田嬰嘆道:‘這卻不能知道了。’
“田文道:‘父親三朝爲相,齊國卻不曾得到尺寸之地。父親富累萬金,門下卻無賢人。父親的後宮踐踏綾羅,門下士人卻無短褐。父親的僕從吃肉羹,賓客卻食穀糠。如今父親厚積錢財,秘藏珍寶,誓要傳給後世不知爲誰的人,卻忘記國家日衰。文甚不以爲然。’
“田嬰甚是讚賞,便讓田文主持家中賓客往來之事。田嬰漸漸揚名於諸侯之間。諸侯請田嬰立田文爲太子,田嬰便應允了。田嬰死後,田文代父掌管薛地,世稱孟嘗君。”[46]
高曜恍然大悟道:“原來這人便是雞鳴狗盜的孟嘗君!”
我笑道:“孟嘗君原本只是靖郭君最卑微不過的小兒子,最後卻能做上太子,這是爲何?”
高曜朗聲道:“因爲他說話十分有道理。”
我讚許道:“殿下所言甚是。孟嘗君出身雖然卑賤,但他有遠見卓識,因此贏得了父親的信任。《易經》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一個人出身如何,無法改變。唯有自強二字,方是當下唯一能做的事情。”
高曜茫然道:“夫子在學堂裡也說過這話,究竟怎樣纔是自強?”
我微笑道:“若放在殿下身上,便是好好唸書,努力增長見識。若有朝一日父皇考較起來,殿下能夠像孟嘗君一般出言必中,那纔好呢。”
高曜側頭道:“父皇也會像靖郭君一樣立孤做太子麼?”
我拉了他的手道:“可能會,可能不會。殿下只要做好本分,其餘的事情,多想無益。孟嘗君向父親諫言、爲父親分憂時,也並未想過將來要做太子。但也唯有這樣的君子,就算出身卑賤,也必超然衆人之上。殿下要做孟嘗君這樣的君子和孝子,好麼?”
高曜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孤要做孟嘗君一樣的君子和孝子!”
【第十九節 大利小利】
從啓祥殿出來,天上下起了大雨。大風裹挾着冰冷的雨點,瞬間濺溼了身上的單衫。回到靈脩殿,芳馨沏了一壺滾燙的茶上來。梳洗已畢,依舊倚在牀上看書。恍惚聽見有人在拍打宮門,不多時,長寧宮執事白進來稟道:“大人,有一個姓曾的宮女,來尋芳馨。”
芳馨正在燈下縫製單衫,聞言愕然:“這必是奴婢的同鄉曾娥。這會兒天黑雨大,不知她來這裡做什麼。”說罷起身去了,回來時面色蒼白,欲言又止。
我放下書,笑問:“是那位曾姑娘麼?”
芳馨道:“是她。只是她這回闖下大禍,奴婢雖想幫她,也不得門路。”
我好奇道:“究竟何事?”
芳馨看了一眼侍立在旁的綠萼與紅芯,紅了臉道:“這事姑娘們聽不得。”
她不便說,我亦不在意:“既聽不得,那便不聽。各自歇息去吧。”說罷躺下,命人合上帳幔。
窗外風雨大作。雨點噗突突敲打着樹葉,又嘩啦啦從溝中流走,像永不止息的時光。夾雜着鐵馬咚咚噹噹的聲響,我彷彿整夜都在做夢。忽聞一聲滴答清明遼遠,我頓時醒了過來。窗上晨光微曦,又是新的一天。
鹹平十年五月廿日,皇帝終於帶兵出征了。整整兩個月,聽聞戰事並不順利。
七月廿日清晨,我從大書房回來,還沒來得及用早膳,芳馨便急急忙忙走進靈脩殿,撲通一聲跪在我面前:“求姑娘救救曾娥,曾娥被拘在掖庭屬中,聽說要被打死了。”
我愕然道:“姑姑這是何意?”
芳馨漲紅了臉道:“事到如今,奴婢也顧不得了。姑娘還記得端午之後曾娥冒雨來長寧宮麼?”
我想了好一會兒方想起來:“她是姑姑的同鄉。”
芳馨道:“之前曾娥與人相好,奴婢曾幫她遮掩。誰知兩人在宮外一來二去,這丫頭就有了身孕。她自己沒了主意,所以慌慌張張來找奴婢。奴婢勸她吃副藥落了腹中的胎兒,她猶豫再三,終是不肯。”
我大窘,忙止住她:“姑姑不必說了,這樣有傷風化的事情,我怎麼好向皇后開口求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