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他膝下仰起臉,微微一笑道:“殿下明明知道,臣女是不會爲殿下執掌宿衛而歡喜的。殿下懂得避其鋒芒,以退爲進,‘得而不喜,失而不憂’[113],臣女欽佩不已。故此拜賀。”
高曜含淚而笑,這才扶我起身:“孤很小的時候,姐姐就教導孤,若遇父皇雷霆之怒,當避其鋒芒,緩緩圖之。孤記得清楚。”
我欣慰道:“此是殿下天縱英明,慎妃娘娘與蕭太傅教導有方,臣女不敢居功。”
高曜道:“姐姐何必自謙。蕭太傅學問是好,卻不能公然教授孤如何揣測聖心、屈己謀事。母親已逝,孤在宮中,只有姐姐。”
我微笑道:“君子直而不挺,曲而不詘。殿下秉公持正,心性良善,從未行過讒[114]
佞之事,更無一絲惡行。所謀之事亦是堂堂正正,稍稍曲橈,只是爲了保全父子兄弟之情,並無歹意。”
高曜深爲感動,道:“知我心者,唯有姐姐。”說罷深深一揖。
我又道:“殿下離宮守陵,不爭而莫與能爭,甚好。只是還欠一樣。”
高曜道:“請姐姐指教。”
我冷冷道:“爲皇太子守陵,亦是脫不開‘太子’二字。愨惠太子是周貴妃所生,是陛下寄予厚望的長子。陛下若往好處想,殿下此舉便是兄友弟恭,手足情深。若往壞處想,便是沽名釣譽,以情謀事。殿下要離宮避疑,當引慎妃之過爲己過,爲娘娘結廬守陵,靜心懺罪。三五年後,殿下回宮,當以忠孝謙退聞名,勝於現在以機智敏慧聞名。”
高曜恍然道:“不錯。既要退,就退到底。”
我又道:“只是,遠離宮闕,則父子疏離。蔬食毀形,失錦衣玉食。殿下可要想好纔是。”
高曜道:“難道如今就不疏離麼?母親既肯捨命一博,孤豈惜榮華富貴?孤要做一個新人,唯願那時,父皇能信我幾分。”
我微笑道:“磨礱底厲,不見其損,有時而盡;種樹畜養,不知其益,有時而大。[115]殿下問心無愧,定然得天護佑。”
高曜道:“姐姐的教誨,孤謹記。”
當下命小蓮兒進來換過了茶。我忽然想起一事,遂問道:“劉女史現下如何了?”
高曜道:“自宮人們去過掖庭屬,劉大人便沉默寡言了許多。近日聞得父皇和母后有意在新年後晉封她爲從六品女掾,這纔好些。”
我嘆道:“來日你離宮守陵,可要帶劉女史去麼?”
高曜道:“她若願意隨孤吃苦,孤便帶她出宮。若她不願意,便留在宮中隨姐姐校書,或去做華陽皇妹的侍讀。兩可之間,孤並不在意。”
我笑道:“她若有心思,當隨殿下出宮纔是。”
高曜道:“孤看劉女史不是這等能忍辱負重的人。”
我笑道:“殿下也不能太小瞧她。”
忽見高曜探頭過來,壓低聲音道:“父皇回宮也有二十多日,當問過姐姐了吧。”
我心中一跳,轉頭避開他的目光,明知故問:“殿下說什麼?”
高曜目不轉睛地望着我,笑道:“看來孤猜對了。父皇定是問過,而姐姐沒有應允。”我雙頰一熱,無言以答。只聽高曜又道:“劉女史若像姐姐這般,連皇妃尊位也不放在眼中,倒還可能隨孤出宮。可是她心浮氣躁,哪有姐姐這般定力?”
我垂頭不語。忽見小蓮兒開了隔扇,從小丫頭手中接了一碗藥進來,說道:“姑娘,該喝藥了。”我忙接過,也顧不得苦,一口飲盡。高曜看我喝過藥,便囑咐我好生歇息,起身告辭。
我送他到玉茗堂門口。但見一彎月牙低低掛着,羣星閃耀。明天定然是一個晴好的天氣,積雪化爲春水潤澤萬物,卻必先凍徹周遭的一切。天光淡淡,雪光溶溶,微弱而精明,照見一切曲折難言的心事。
心事——他有他的,我有我的。
【第四十五節 生父養父】
鹹平十四年的最後幾天,我在既焦灼又坦然的心境中度過。因回家的日子臨近,我的隱隱不安中還帶着幾分期待。我早就囑咐過母親,讓父親無事不要出門,只要皇帝不準陸大將軍去熙平長公主府強行逮捕,父親便不會有事——雖然只是暫時的。待我回家將此事告知父親,商議之後再做區處。
只是我心中有一個可怖的推論,我不忍也不敢再深想。
我的鎮定令芳馨讚歎不已:“姑娘才得了一個極壞的消息,晚間竟能與弘陽郡王如此冷靜地剖析聖意、計算得失。姑娘真真不是凡人。”
我在左手食指上套上一枚桂紋碧璽銀戒指,絲絲葉脈雕得精細,像一雙雙眯縫的眼睛冷冷審視着我。我擡起頭,望着鏡中青白憔悴的面容,刻意撐出一抹溫柔的笑意:“殿下的請願策書、紫菡的暴斃、我和於錦素的絕交,還有你們在掖庭屬吃的苦,都不能打消他的疑慮。我也就罷了,死不足惜。殿下是慎妃娘娘的命根子,慎妃娘娘對我有託孤之請。殿下的事情我不能不理。”
芳馨道:“可是,殿下出宮守陵,從此就少見聖顏。如此還能……”我自鏡中看她一眼,隨即費力地取下戒指,用力將指環掰開一些,“‘但患志之不立,信之不篤,何憂於人理之廢乎?’[116]隨心而行,但求無愧無畏,無怨無悔。”
芳馨小心翼翼道:“奴婢聽不懂。姑娘是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麼?”
我笑道:“姑姑這樣說,也沒有錯。”
芳馨這才鬆一口氣,指着我的戒指道:“這指環有些小了,奴婢送去內阜院修整修整。”
我搖頭道:“不必。”
芳馨道:“奴婢記得這枚指環是當年姑娘初選上女巡之時,於姑娘贈予的。”
“她送給我的東西,也只剩這個了。從前周貴妃將她的東西都寄放在我這裡,我還盼着有朝一日她回京來,能還給她。”我低頭哼了一聲,起身道,“她的東西是誰收着?”
芳馨道:“從前是紫菡管着,如今是綠萼。姑娘要如何處置於姑娘的遺物?”
“若蘭和若葵當年隨她一起流放的,如今在哪裡?”
“這……似乎並沒有聽說她二人回京。恐怕還在西北。”
“留着吧。有機會交給若蘭和若葵,也算沒白服侍一場。”芳馨釋然一笑,恭敬應了。我好奇道:“姑姑笑什麼?”
芳馨道:“奴婢還以爲,姑娘要將這箱子東西給昌平郡王送去,留給他做念想呢。”
昌平郡王高思誼。遙想舊年夏天,他被貶爲昌平公。在金沙池的汀蘭閣上,他長劍勝雪,素衣如雲,借酒舒狂,乘曲佯醉。贈蜀錦羅裙,申款曲之意。後來他在如意館擅自取走了錦素臨別前贈予我的一幅字:“仁以爲己任,不亦重乎。”這一次,他爲了搭救錦素,不顧一切,從西北提前回京。他對錦素,亦算情深。我不是沒想過將錦素的遺物贈予昌平郡王,但此舉除了加深他對錦素之死的哀痛與對皇帝的憤恨,別無好處。
我嘆息道:“姑姑放心,我不會如此愚蠢。我不會讓他以爲我對錦素和昌平郡王之事抱有同情之心。”
芳馨道:“那就好。今天是除夕,時候不早了,姑娘也該沐浴更衣,預備去參加宮宴了。”
沐浴後,我只穿着一件蔥白小襖,坐在西廂房中烘乾溼漉漉的長髮。綠萼打理着糾結的髮梢,一面笑道:“御賜的珍珠袍服和繡花錦履都拿過來了,姑娘這便穿上,奴婢好給姑娘梳頭髮。幸而陛下賞了花釵冠,不然奴婢就又要頭痛,不知道要給姑娘梳什麼髻了。”說着一揚手,小蓮兒帶着兩個小丫頭將衣履都捧了進來。
忽聞窗外有內監尖細的聲音唱道:“聖駕到。”綠萼忙將長髮用絲帶鬆鬆綁縛,我正欲走出西廂接駕,卻見皇帝已經大踏步走了進來。我只得跪伏迎接。
皇帝笑吟吟地扶我起身,道:“原來正在梳妝,甚好。”他伸指撩了一下我垂過肩頭的長髮,又道,“朕從沒見過玉機對鏡梳妝的情態。”
此話甚是輕佻曖昧,綠萼和小簡都低頭暗笑。我不但笑不出來,甚至無暇害羞,只覺心驚不已。御宴之前,他本不應當來看我。皇帝道:“聽說這兩日你又病了,朕來看看你。”
我請他坐在上首,親自奉茶,垂首道:“勞陛下掛懷,臣女慚愧。”
皇帝的口氣半是關懷,半是探詢:“你前些日子才病了兩日,怎麼又病了?”
我暗自冷笑,語氣卻愈加恭敬:“臣女乍聞於氏在掖庭獄被賜死,驚痛不已。再者……”我擡眸一瞥,含一絲悲切與懇求道,“臣女前些日子夢見家父很不好,日夜擔憂,故此病了。”
皇帝動容道:“你知道的,朕不得不處死於氏。何況夢境之事……”他緩緩伸出右手,似乎要握住我垂在身側的左手。遲疑片刻,終是縮了回去,“當不得真。”
我身子微微一側,將左手藏在身後:“是。臣女明白。”
皇帝道:“爲了於氏一個人,昌平郡王竟然不顧邊防,擅離職守。幸而副將宗越早早就將百姓撤回城中,堅壁清野,夏兵才悻悻而退。若有一個百姓喪命於夏兵之手,朕定要將於氏千刀萬剮。”
他不理會我的請求,我亦無話可說,只得道:“陛下英明。”
皇帝笑道:“上一次朕向你說起北方部族請求南遷之事,朕回去命人尋了許久。原來真有一人早在半年前就上書說過此事。他說,若有北民南遷,務必散其宗族、亂其姻親、滅其言語、除其故史。你猜猜,此人是誰?”
我微微苦笑:“臣女又不識得朝臣,哪裡說得出此人是誰?”
皇帝道:“別人你不認得,可這人你是認得的。”
我無奈,只得道:“臣女所識,只有施哲施大人,還有已經辭官的司納蘇大人,不知是這兩位大人中的哪一位?”
皇帝道:“施哲從不肯在國家大事上多口,自然是朕的好司納蘇大人了。”
我心不在焉道:“半年前北方部族並沒有上書請求南遷,而蘇大人卻早早想到此事,可見思慮詳盡,忠心可嘉。陛下有此良臣,實是社稷之幸。”
皇帝一笑,憐惜道:“你說他是良臣,你和他想得一般無二,可見,你也是良臣。”他歉然道,“玉機是朕的忠良之臣。”說着不由分說捉住了我藏在身後的左手。他越愧疚,我越悲慼。
他的手心又軟又燙,我終於忍不住落下淚來。他既在一個不合時宜的時間,親自來漱玉齋探病,又讚我是忠良之臣,想必大將軍府已經拷問過父親,而父親終究什麼也沒說。他既派小簡來試探我,又準我回家通風報信,可見他早已下定決心要在新年之前了結此事。今天已然是鹹平十四年的最後一天了。我早知是這樣,我只是不敢深想。我竟還抱着最後一絲希望,希望父親不會出門,不會被大將軍府擒住。
在帝后與大將軍的權勢面前,這點僥倖不過是癡人說夢。
皇帝放脫了我的手,從袖中掏出一方明黃色絲帕遞給我:“別哭。將那身珍珠袍穿上朕瞧瞧。”
絲帕明晃晃地漲滿了整個視野,似曾相識。我不敢擡眼看他,否則我悲憤驚怒的眼神定然會出賣我心底對他無以復加的厭憎。我舉袖拭淚,疾步走了下去,背轉過身,將珍珠袍服披在身上。綠萼連忙上前爲我整理衣衫,見我不停落淚,卻不敢問。
西廂中的氣氛驚駭而詭異。珠光四射,交映成一隅僅可容身的逼仄空間。他的目光,就像在看一頭皮毛華麗的困獸,不僅有愛憐、心痛和愧疚,更有激賞、佔據與玩味。而我正懷着一種悲壯的心情把這座華麗的牢籠套在身上。
不準哭,這是聖旨。
獵物怎能對獵人產生愛憎之心?這道理就像弱草不能拒絕野火與春風,枯木不能拒絕天雷與甘露一般。那麼,我這無聊又無用的眼淚,是爲哪般?
綠萼勾上了白玉帶銙,小聲道:“姑娘,好了。”
我早收了淚,深吸一口氣,轉過身來,已是一臉的恭順與平靜。皇帝微笑道:“莊嚴美麗,很好。平時從未見你穿成這樣,其實朕的玉機很適宜穿華衣,朕以後會多多賞賜的。”
我噙一絲冷笑,端然下拜謝恩。皇帝道:“你去梳妝吧,待好了朕與你一道赴宴。”
我正要退出西廂,忽見小錢垂首站在門口,神色悲慼,雙目紅腫。我不覺問道:“何事?”
小錢跪了下來,伏地泣道:“姑娘,纔剛熙平長公主府的兩位內官來了漱玉齋,說老大人已經不行了,請姑娘趕緊回去見最後一面。馬車就在修德門外等着,請姑娘立刻起程。”
我大驚,心頭猛地一顫,幾乎站立不穩。皇帝甚是驚詫,瞪圓了雙眼說不出話來。我跪地泣道:“求陛下恩准臣女回家探父。”
皇帝走下來道:“準——”
我立刻站起身來,道了一聲謝。顫抖着雙手解下白玉帶銙。白玉光滑瑩潤,在我指尖一滑,落在金磚地上,發出清脆的鳴響。一片碎玉激飛出去,落在龍靴旁。我扯開衣帶,除下華衫,痛快地拋在地上。珍珠袍委頓在地,像一片染了血污與寒霜的爛泥。我轉身從榻上拿起一襲淡綠色的織錦斗篷披上,垂頭退出了西廂。只聽皇帝在裡面吩咐小簡:“派幾個可靠的人跟着朱大人回長公主府,再派一個太醫跟着去。有什麼事立刻回宮來稟報。”
事起倉促,我沒有喚人,只和綠萼、小錢疾步往修德門而去。宮宴設在謹身殿,因此後宮少有人走動。街道明亮而寧靜,我沉重而歪斜的腳步像滾滾雷鳴緩緩填沒明媚晴好的山谷。心頭劇痛,不禁停步扶牆喘息。然而只要一停下,悲憤和恐懼就像野獸一樣從身後追趕上來,教人無法思考,更無法行動。
事到如今,傷心痛悔又有何用?難道我嫁他爲妃,父親就不會受罪麼?!他若真是這樣的人,我嫁了又何妨!
從修德門出宮,但見一輛青壁朱頂的大馬車停在宮牆下,檐下掛着兩盞風燈。兩匹高頭大馬在溶溶冷冷的光暈中靜靜地立着,偶爾一聲響鼻像判官手中的鐵筆勾破了陽間的冥紙,這樣無私與冷酷。馬車旁只有一個車伕縮頭抱臂而立,連跺腳取暖都不敢大聲。見了我立刻走上前來行禮,道:“朱大人,請上車。”又向綠萼和小錢道,“公公和姑娘請上後面一輛馬車。”我這才發現大馬車後隱着一輛小馬車。
綠萼道:“那怎麼行?誰來服侍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