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微微一笑,雙眸深如潭水:“你能……”
忽聽窗外一聲驚雷,手中的錦帕頓時跌落在地。緊接着雷聲滾滾,嘩啦啦下起了大雨,溼氣像毒蛇芯子上的腥氣一般蜿蜒入內。我俯身拾起錦帕,靜了靜心神,鄭重道:“不知俆女史命案的真相究竟怎樣?還請娘娘賜教。”
皇后十指纖纖,蔥管一樣的指甲已經齊根剪斷,只有無名指上戴了一枚細細的赤金戒指。掌緣上還沾了紅黑墨跡。她合上眼睛,陷入久遠的回憶之中。
“那天晚上,就是鹹平十年四月十四的晚上,有人潛入思喬宮來暗殺本宮。那夜不知怎的,外面守夜的宮女內監都睡得很熟,那刺客便堂而皇之地進入本宮的寢殿。嘉秬正秉燭讀書,從窗口望見本宮的寢殿有異,便大着膽子前來查看,恰遇見那刺客正拿了一根布帶要勒死本宮,被嘉秬撞破,嘉秬便大喊起來。那刺客連忙破窗而去,卻不小心露了真容。衆人都睡眼惺忪的,待追出去,人已經沒影了。本宮那時還沒有清醒,太醫院先被鬧了個人仰馬翻。待本宮醒了,卻也失了舉宮搜索的先機了。嘉秬說那是個身着黑衣,面色蒼白、身材修長的男子,當時便畫了像。本宮只得密稟聖上,着掖庭令在內監侍衛之中秘密搜查。”
聽得“暗殺”二字,我不禁暗暗點頭。有熙平長公主爲慎嬪謀劃羞辱陸貴妃在先,陸貴妃“自盡”在後,嘉秬隨即溺死文瀾閣,卻原來果真是被殺人滅口的。我嘆道:“娘娘查了許久,想來是沒有查到此人了。難道是俆女史畫得不像麼?”
皇后淡淡一笑:“旁人聽到暗殺行刺之事,早已驚駭慌張,六神無主。你倒鎮定。”
我坦然道:“俆女史意外溺死文瀾閣,更連着臣女宮中的紅葉。文瀾閣的池子並不深,卻一併淹死了三位姑娘,確實奇怪。臣女疑心俆女史的死也不是一兩日了,今日得知真相,雖心痛,卻也欣慰。”
皇后一怔,隨即苦笑:“即便嘉秬畫得再像,那也不過是一張畫像罷了,就算找到一些似是而非的人,沒有證據也不能入罪。這都要怪本宮,千不該萬不該,準嘉秬所請,代本宮去守坤宮告假。想不到她這一去,竟成永訣。這都是本宮的過錯。失了嘉秬的指認,說什麼都無用。”
我好奇道:“娘娘用刑了麼?”
皇后一笑:“初時用了些刑,有些吃不住的,立刻就招認了,可是說起行刺經過來,卻又都說不好。刑法刻深,冤獄就多。沒有證據,供詞又不對,就算招認了、懲戒了又如何?終究是自欺欺人。後來就再沒用刑。如此過了數日,要再想尋出此人來,可就更難了。”
我心中肅然起敬:“徐女史當日憔悴不堪,又受了驚嚇,約臣女去文瀾閣想必是要傾訴此事,卻不想……”
皇后道:“這就是她的不是了。她本不該向任何人說起此事。那日從濟慈宮出來,就當立刻回思喬宮纔是。若回宮來,就不會撞上這等禍事。”
我忙道:“娘娘所言甚是。”
皇后扶額而嘆:“罷了。有人要存心滅口,即便不在文瀾閣,也會在別處。幸而你當時沒去,否則恐怕連你也——”
我一怔,頓時想起那日我病倒,啓春來看我時所說的話:今日就算她不在文瀾閣淹死,焉知她明日不會在御花園的池中溺斃?
只聽皇后寧和了口氣,問道:“說起來,你當時因何事沒有按時去文瀾閣?”
我如實道:“臣女的母親當時隨熙平長公主入宮探望,臣女在長寧宮與母親說話,一時忘了時辰,纔沒有去文瀾閣。”
皇后輕笑道:“當真是巧……”
毛孔中似有千萬根鋼針穿出,連頭髮都要豎了起來。皇后說這話,也許是對熙平長公主和我起了疑心。我垂頭不語,不知該說什麼,生怕說什麼都是欲蓋彌彰。然而當時我又確實一無所知。
皇后凝視片刻,依舊微笑道:“你不要多心,本宮並沒有怪責你的意思。當年你的母親隨長公主進宮,也不是你事先能預料得到的。”說罷又正色道,“當年陛下和本宮悄悄查遍了所有的侍衛和內監,也沒有絲毫有用的線索,便以爲這刺客是宮外的。好在這兩年一直平安無事,想來是因爲不久之後慎嬪退位,而那主謀也有了察覺,故此一直蟄伏不動。
“如此直到去年春天,本宮又夢見了嘉秬在文瀾閣的小池旁看書。本宮才忽然想起,你們從太后宮中請安出來,已近巳時,文瀾閣雖然一向清靜少人,但那兇手怎會在小池旁連殺三人,卻能不被人瞧見?如此便徹查了文瀾閣那日當值的一干管事和內監。只是事過境遷,問了好些人都問不出什麼來,只有一個十幾歲的小內監記得清楚,當天他們一早便被文瀾閣的執事韓復叫到書屋裡粘補舊籍,足足忙到午時過了纔算完,因此院中發生了什麼,一概不知道。
“本宮將文瀾閣內監的底細徹查一遍,多數是因爲窮苦,才賣到宮中。只有那個韓復,當年是因爲誤殺了人,被有心積德的有錢人家贖了罪,打發到蠶室。因爲識字唸書,才進了文瀾閣。”
我好奇心大起,不覺問道:“娘娘查到這人是被誰贖出來的麼?”
皇后笑道:“你果然聰明,一點就透。這戶人家姓王,從前是行腳經商的,發達了,便行善積德,花錢替人贖罪。只是好容易查到他們的名姓,人卻不在京中了。人海茫茫,頗找了些時日,在全國的戶籍中查到幾萬個同名同姓的,又一一去問,總算在嶺南找到了這戶人家。說起來,這已是十年前的事情了,他們只記得那是一個管家模樣的年輕人,頗有些氣度,拿了大筆的銀子過來請他們替此人贖罪。王家人看這是個善事,又有錢可賺,便連同這韓復,一共贖了三個人出來。本宮又查問了另外兩個一同被贖出來的人,都十分不成器,什麼也問不出來。”
我嘆道:“娘娘既知道那人是個管家,可尋出此人來了麼?”
皇后眸光一亮,笑道:“玉機聽得很仔細。近幾個月來,本宮已派人將她府中的幾個總管家打探了清楚,着畫師畫了像,讓王家人一一辨認。雖隔了十年,倒還能認出一兩分來。”說着一擺手,穆仙忙從書案上取了一卷畫雙手奉與我。皇后道:“他們說,這張是最像的。”
我恭敬取過畫來,剛剛展開,頓時如被焦雷劈中的朽木樁子般動彈不得,額前背心的冷汗涔涔而下。畫上的人青衣布靴,容貌清俊儒雅,耳垂上有米粒大的一點黑痣,正是我的父親朱鳴!我執畫的雙手劇烈顫抖起來。皇后微微冷笑道:“你認得此人麼?”
我不敢說謊,正要答話。忽聽外面有人說道:“啓稟皇后娘娘,蘇大人剛纔在朱雀門被吳大人打了一拳,鼻子都出血了!”
皇后看了我一眼,瞥一眼穆仙。穆仙揚聲道:“進來回話。”
一個藍衣小內監疾趨入內,躬身道:“纔剛蘇大人走到朱雀門外,遇到治納給事中吳省德大人,不知怎的,吳大人忽然拔拳打在蘇大人的鼻子上,流了一地的血。蘇大人已回府醫治了,吳大人進了宮,求見皇后娘娘。”
皇后執起硃筆,冷笑道:“這樣不知檢點,竟然有臉來求見本宮。讓他進來,本宮倒要聽聽他有什麼話要分辯。”
我見這是個好時機,便欲起身告退,卻聽皇后向我道:“你且坐着,不用迴避。”
不過一會兒,一個穿着六品官服的十八九歲的少年衝了進來。身上的衣服已溼透,臉上的怒氣如窗外盤踞的烏雲。他草草行過禮,大聲道:“姨母,那個蘇老兒上書指責兒臣不學無術,只一味地媚上惑主,阿意取容。姨母看到了沒有?”
原來這個吳省德是皇后的外甥,那麼陸愚卿將軍便是他的舅舅。不待皇后說話,穆仙呵斥道:“這裡是御書房,朱大人還在這裡坐着呢,吳大人不可無禮!”
吳省德一瞥眼,這纔看到了我。我連忙站起身來行禮,他怔了片刻,方纔還禮。皇后道:“蘇大人上書是他身爲言官的本分。你竟然在宮門外毆打他,錯的分明是你!”
吳省德道:“臣不服!臣不過上書爲表弟求取封爵,又有什麼錯?他就這樣詆譭臣!”
皇后道:“你的表弟還在襁褓之中,於國無功,怎能列土封疆!你上書爲他求取爵位,本就不妥,你心裡存着什麼心思,你自己知道!”
吳省德大聲爭辯:“舅舅領兵在外,數敗燕兵,勞苦功高。漢武帝時,衛青有功,他三個兒子尚在襁褓之中便都封了關內侯。舅舅的兒子封個子爵,並不爲過!”
皇后怒道:“你說這話就該拖出去打死!你說你舅舅位比衛青,那麼陛下數度親征,控弦百萬,親蒙矢石,這又算什麼?!難道聖天子的軍功還不如你舅舅麼!”
吳省德頓時面色大變,跪在地上扣頭不止。皇后道:“如今朕親政,你爲你舅舅的孩子求取封爵,敢說沒有私心!蘇大人說你阿諛取容,一點兒沒錯!你不思悔改,還毆打蘇司納,你自己說,你是個什麼罪!”
吳省德擡頭,訥訥道:“蘇司納……”
皇后道:“朕剛剛擢升他爲司納。原本朕打算將他的上書留中,想着事情淡了也就罷了。誰知你竟然毆打長官!你去蘇大人府上賠罪吧。若他肯饒恕你,自然是好。若不然,便按律法行事!”
皇后將蘇大人彈劾吳省德的上書留中不發,又拔擢蘇大人爲言官之首,想來是要小事化無的。可恨這個吳省德血氣方剛,竟然出手打人,實在不堪造就,也難怪皇后生氣。吳省德伏在地上,渾身顫抖。臉上的水滴瀝瀝而下,不知是雨水還是汗水,地毯頓時溼了一大片。皇后嘆道:“你回去吧。”
吳省德哀求道:“姨母……”
皇后正色道:“御書房中只有君臣,沒有姨甥。”
吳省德無奈,只得磕頭告退。皇后命人換了茶進來,飲了半盞,慢慢平復心神。一場風波就這樣風流雲散,溼了的地毯被內監們一把換去。皇后放下茶盞,微微一笑道:“這是本宮的長姐舞陽君之子。這孩子到底沒有經過科考,性子魯莽。”
我忙奉承:“娘娘秉公決斷,實乃國家之福。”
皇后嘆道:“本宮不是不想哥哥的孩兒封官取爵,只是無德而宴安,謂之鴆毒。無功而富貴,謂之不幸[89]嘗知憂,。本宮受聖上囑託,總理京中事宜,不能不小心謹慎。”
我屈膝道:“娘娘聖明。”
皇后笑道:“那麼你願意幫本宮查明嘉秬之死的真相麼?”
【第三十五節 在淵在渚】
明知文瀾閣的管事韓復有謀殺嘉秬的嫌疑,卻不鞫問,而是花費數載光陰,尋求一個縹緲無蹤又拿捏不住的源頭。帝后的耐心令人欽佩,亦令人恐懼。
她既不肯避嫌,我又何必推託?遂拜下,鄭重道:“徐女史信賴臣女,臣女卻辜負了她,致使她枉送性命,這些年來心中甚是不安。臣女雖然無能,但必戮力竭智查清徐女史的死因,以慰芳魂在天之靈。”
幽香脈脈,皇后輕移蓮步,緩緩走下書案,親手將我扶了起來:“很好。這件事已查了這些年,本宮也不急,你儘管慢慢去查。本宮這就命人將所有的卷宗都搬到永和宮去。”
我一怔:“永和宮?”
皇后笑道:“瞧本宮的記性,竟也平常了。前幾日皇太子和錦素已遷去桂宮了,永和宮便空了下來。既然你不必再服侍弘陽郡王讀書,又喜歡永和宮中的銀杏,這幾日便動身搬去從前錦素住的悠然殿吧。現今爲青陽公主和弘陽郡王選取侍讀女官仍是頭等要緊的事情,其他事情,慢些來不打緊,最要緊是穩妥。本宮要聽的是實實在在的真相。”
我躬身道:“臣女領命。”
皇后側耳聽了聽雨聲,慢慢踱到窗前:“這雨還不停,看來要耽誤皇子們放學了。自從本宮日日來御書房,最愛的便是雨中孩童的頌書聲。從前本宮不明白陛下爲何要將皇子公主們留在定乾宮的大書房裡唸書,如今想來,恐怕是御書房中權謀刑罰之事太多,處置多了,人的心腸也硬了。唯有這孩童的頌書聲能開解片刻。”說罷回眸凝視,誠懇道:“本宮命你處置這件事,是看重你的聰慧與穩重,絕不是要存心爲難你。只要你處事公正,待水落石出的那一日,本宮自然重重有賞。日後你要見什麼人,問什麼話,都隨你,本宮絕對相信你。”
我低眉垂首,再次跪伏於地:“臣女謝皇后娘娘垂愛。”
皇后道:“退下吧。本宮等你的好消息。”
回到靈脩殿,我再也支撐不住,只是癱坐在榻上。捧着父親的畫像,雙手顫抖不已。畫中的父親神情和藹可親,青色布衫與青色布靴是我自小深悉的。瘦削蒼白的臉龐,瑩潤有神的雙目,甚而口角噙着的一絲微笑,那樣貌,那神態,便好似父親從畫中走了出來,活生生站在我面前一樣。作畫的人當真技藝高超。
原來是父親?!竟然是父親?!
芳馨侍立在旁,不敢作聲,直到我手中的畫像掉落在地,她方纔屈身撿起來,小心翼翼道:“恕奴婢多口,奴婢看姑娘在御書房的時候就不大好了。這……究竟是何人?”
我霍地睜開雙目,牢牢盯着芳馨。芳馨目光一跳,捧着畫退了一步,低頭道:“姑娘爲何這樣看着奴婢?”
皇后分明是已經疑心熙平長公主了,而衆所周知,我曾是長公主府的家奴。皇后命我查明嘉秬早逝的真相,雖明說信任我,但我不敢相信。長公主對我們一家有恩,我必得想法子揹着皇后將此事告訴長公主。然而我身邊自芳馨以下,除了紅芯,全部都出自內阜院,在這件事上,只怕我誰也信不得。然而憑我和紅芯,真能將消息傳出宮去麼?就怕連紅芯也被皇后派人盯住了。而日夜窺探我行蹤的人,最有可能在這些奴婢之中,連芳馨也不能例外。想到這裡,我便不寒而慄。
呆了半晌,我方站起身來,從芳馨的手上接過畫卷:“這是我父親。”
芳馨大吃一驚:“皇后竟然要姑娘查問自己的父親?!”
我淡淡一笑:“皇后只是剛好查到這裡罷了。況且我父親若是無罪,查一查又何妨?我不怕。”
芳馨緩緩道:“姑娘說不怕,卻一直在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