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節 達觀所舉】
並非高曜“藏拙”,高顯既“見解完備”,偏要高曜再說些新意來,着實是強人所難。良久,方聽高曜道:“兒臣以爲,以蠻夷攻蠻夷,中國之形也。比如漢將馮奉世[84]集西域諸國兵萬五千人,一舉攻下莎車國,不費大漢一兵一卒,此功尚在甘延壽與陳湯之上。更不用說大漢首任西域都護府鄭吉[124]和後世投筆從戎的定遠侯班超[85]了。不戰而攻城略地,此方是功業蓋世、折衝萬里之將。”
沉默片刻,皇帝道:“說得好。還有呢?”
高曜只得又道:“其實不但在對外用兵,附循蠻夷上可用此策。於國中的豪強姦猾,也是一樣的道理。漢京兆尹趙廣漢[86]做潁川太守時,郡中大姓豪吏,橫行鄉里,爲禍一方,趙廣漢令他們相互攻訐,家家結仇,一舉奸黨散落,風俗大改。”
皇帝嘿的一聲:“倘若朕給你一郡讓你去治理,你就預備這樣管麼?”
忽覺腦中一麻,高曜的聲音愈發空冷:“兒臣不敢。趙廣漢走後,韓延壽爲潁川太守,發現郡中吏民相構,父子相訐,民多仇怨。於是延壽教以禮讓,更化改俗,民方和睦親愛。老子曰,‘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87]。攘外用奇不用正,安內用正不用奇。安民之本在於宣化德教。若父皇給兒臣一郡治理,兒臣當學韓延壽,略取趙廣漢,審時度勢,緩緩而治。”
沉默良久,皇帝方問道:“小小年紀竟懂這些,都是太傅教的?”
高曜道:“兒臣閒來讀書,不懂之處,全問朱女史。”
心頭一緊,周身一熱復又一冷。只聽皇帝道:“朱女史常常教你這些麼?”
高曜道:“朱女史並不常說這些,只是教兒臣寫字作畫之餘,纔將史書上的故事略說兩句。”
皇帝道:“很好。朕要好好褒賞她。”又問侍從,“朱大人和於大人來了麼?”
李演道:“朱大人和於大人都在書房外候旨。”
皇帝道:“傳。”李演躬身退出書房,我和錦素連忙站了起來。李演悄悄道:“二位大人的時運來了,聖上很高興呢。請吧。”
我和錦素進了御書房,立刻向帝后下拜行禮,伏地不起。皇帝道了平身,我和錦素方站起身來,垂目不語。嫋嫋茶香騰起細霧,皇帝端坐在書案之後,笑意隱約:“女巡於氏教導皇太子有功,皇后必得重賞。”
皇后微微一笑:“是,臣妾記下了。”
皇帝接着道:“至於朱氏……”皇帝的目光穿過飄散的茶霧,如兩道利劍在我身上掃過,“擢爲正六品女校。”我身子一跳,垂首更深。
高曜上前悄聲道:“姐姐當跪下謝恩纔是。”我這才醒過神來,伏地謝恩。靛藍地毯漲滿視野,呼吸抑制到近似於無。五體投地的姿態最適於卑微驚懼之人,只有塵土氣息能掩埋一切狂妄的臆想。教他藏拙,已近於術,年少輕狂,不在鋒芒。
是我失策了。
從定乾宮出來,高曜興奮地向乳母李氏等人說道:“父皇升玉機姐姐做正六品女校了!”衆人聽了紛紛道喜。錦素笑道:“恭喜姐姐又高升了。這會兒不能好好道喜。不知女校大人晚上能不能賞下官點兒空,下官有要事稟告。”
我笑道:“靈脩殿中,掃榻以待。”
回到靈脩殿,芳馨忙領衆人向我磕頭道喜。待衆人散去,芳馨一面幫紅芯擺膳,一面笑道:“從前還感嘆不知幾時才能升做正六品女校,可以到外宮去看戲,如今這就來了。”見我坐在榻上一言不發,不禁奇怪,“姑娘一舉升做正六品女校,是大喜事纔是,怎的……”
我閉目嘆了一聲:“姑姑……”
芳馨遲疑道:“姑娘有何疑慮?”
我緩緩踱出。正午陽光正烈,灑在臉上熱辣辣地痛。我越想越驚,右手於袖中顫抖不已:“陛下已對我起了疑忌,要將我調離長寧宮。”
芳馨倒吸一口涼氣:“這是怎麼說?”
“前幾日,我還讓殿下藏拙。今日才知,終究藏不住。殿下雖聰明,但畢竟年幼,一舉一動如何能逃過聖上的耳目?恐怕連藏拙的心思,都被看透了。升我做女校,便是要將我從殿下的身邊調離,隨意給個閒差。”
芳馨想了想,寬慰道:“就算不再服侍殿下,那也沒什麼。”
我心中煩亂,汗如雨下:“離開長寧宮並不可怕,就怕從此被陛下看住,稍有不妥,便——”
芳馨一面爲我擦汗,一面柔聲道:“姑娘多心了。姑娘將殿下教得太好,陛下有些不放心是有的。但只要姑娘離了皇子公主的這片是非之地,也就沒什麼了。再怎樣也只是後宮女官,並不是特別要緊之人。況且帝后一向寬和明理,只要姑娘循規蹈矩,便不會有禍事。不管怎樣,升做女校都是好事。如今姑娘品級最高,又領着皇后的差事,可說是名副其實的女官之首了。”
我心中一寬:“果真麼?”
芳馨微笑道:“這是自然。”
晚間高曜閒來無事,依舊在靈脩殿看書。他忽然放下書來笑盈盈地問我:“玉機姐姐,孤今日答父皇的問話,答得可好?”
我擱筆道:“引經據典的,答得甚好。只不知陛下究竟問了殿下什麼?”
高曜道:“父皇問,胡虜部族繁盛,人多勢衆,當怎樣克敵制勝?”
我想了想,故意道:“皇太子殿下也答得很好。可殿下不是說要在父皇面前裝糊塗的麼?怎麼答得和皇太子殿下一樣好?”
高曜撇撇嘴道:“孤本來是不想說的,可父皇好似看穿了孤的心思,曉得孤要說些什麼似的。後來父皇不是還贊孤說得好,這才升姐姐做女校麼?”
我笑道:“殿下答得好,臣女才能升做女校。可是若因升了官,便不能在長寧宮陪伴殿下,那該如何是好?”
高曜笑道:“姐姐不在長寧宮還能去哪?便是換了一個女巡女史來,母親和孤也是不認的。在孤心裡,只有玉機姐姐,就像在太子哥哥眼裡,也只有一個於大人。”我甚是感動,不禁語塞。
待高曜回了啓祥殿,芳馨上前來整理書冊,一面笑道:“殿下也真是實心,究竟還是捨不得姑娘。”
我拋下書卷,淡淡道:“捨不得又如何?這一次爲青陽公主選女官,說不好還要爲長寧宮加選一位。”
芳馨道:“聖旨未下,姑娘怎麼這樣肯定?”
綠萼遞上芸兒的功課,我一面翻看一面道:“皇子的侍讀女官專心侍讀就好,旁的可一概不理。皇后卻忽然將選女巡的差事交給我。本以爲只是主持殿選,誰知道連文章才學也要我來判定,姑姑可知這意味着什麼?”
芳馨茫然搖頭。我支開窗戶,只見新服侍高曜的兩個小丫頭躬身立在殿門外,芸兒跟着高曜有說有笑地進了啓祥殿。“太后和周貴妃都沒有薦人進宮,如此我就仔細瞭解小姐們的家世如何,品格如何,才情如何。後宮女官本不當與外臣有一絲往來,可照這個情形,也難免那些刺史夫人、侯府太太,都會來宮裡走動。不是前幾日,連櫻桃都送來了麼?重用一個人,也是將他架在火上、放在油中。即使沒有今天這件事,想來我也很難在長寧宮住下去了。”
芳馨道:“原來姑娘早就知道!”
我一笑:“我從前只是懷疑罷了,今天方始確認。”
雨後,四處盪漾着淡淡的泥土氣息。眼前並不明亮,外面也並非暗沉。李氏帶了宮女們來來往往,輕快的笑聲清晰可聞。正自無聊,錦素果然來了,一見面便施禮下拜。我忙扶起她:“快別行禮了。”
錦素笑道:“姐姐是聖上親自提拔的正六品女校,不可不拜。”
我笑道:“什麼女校,我和妹妹是一樣的人。”
錦素笑道:“姐姐此言差矣。我聽瓊芳姑姑說,宮中妃嬪分五等,皇后以下,貴妃居一品之位,位比親王,妃居三品,位比公侯,嬪居五品,媛居六品,姝爲七品。姐姐身爲正六品,已經和當年的慎媛比肩了。若是來年新進些位分低微的妃嬪,見了姐姐都要行禮呢。”
我搖頭道:“咱們是女官,何必與妃嬪比?”
錦素道:“總是在一處過日子,哪裡能不比?倘若做到女典和女參,就只比妃位低一些。若能掌管後宮大權,就更是炙手可熱了。這也不是沒有先例。姐姐年紀輕輕,已是正六品,又領着皇后的差事,依我看,也只一步之遙了。”
我隨手將榻上散亂的書籍拾掇整齊:“我可不敢想這些。安安分分地將差事辦好,也就是了。”
若蘭捧了一隻錦盒上來,錦素親自揭開蓋子,只見木盒中盛了四錠黑沉沉的墨塊。錦素道:“妹妹身無長物,倉促之間沒有什麼好東西可以賀姐姐高升。唯有前兩日我親自做的幾錠墨,還可以拿出來奉送。這些墨錠都是摻了香料的,姐姐拿來寫字作畫,獨有一點幽香。還請姐姐笑納。”
我親自接了。果然一縷幽香,嫋嫋滲出。“多謝妹妹。用了這樣多的宮墨,哪有一錠能及得上妹妹的心思。”說罷命綠萼收了。
忽見錦素紅了臉,低頭擺弄腰間的白玉扣,好一會兒方對若蘭道:“你出去和綠萼她們逛逛再來。”待若蘭出去,錦素依舊低眉不語。
我忍不住問道:“今天見你特意從永和宮來長寧宮尋我一起到前面去,就知道事情不尋常,究竟是什麼事?”
錦素顧左右而言他:“也沒什麼……原本是我一個人來的,誰知臨出門碰上了封姐姐,見我要往長寧宮來,便也跟了來……”說着吞下一大口茶,又道,“今天早晨太子殿下上學去了,貴妃娘娘便對我說,待她出徵歸來,便要給我賜婚……”
我吃了一驚,一口茶險些噴了出來。只聽錦素又道:“我還沒到十五歲,不想這樣快嫁人。不過才做了三年女巡。可是貴妃娘娘一定讓我嫁人去,我苦求不果。姐姐快幫我想想,怎樣才能留在宮中?”
我腦中一片茫然,竟不知怎樣作答,良久方道:“貴妃娘娘一向疼你,你去求她,她怎能不允?”
錦素嘆道:“娘娘看起來柔順,實則執拗。只說這次出征的事,陛下本是不準的。可娘娘堅持要去,陛下也無可奈何。連天子都沒法子的事,我又能怎樣?”
我想了想道:“妹妹知道貴妃賜婚的緣由麼?”
錦素道:“娘娘說,女孩子終究是要嫁人的。趁她還在聖上心中有點分量的時候,早日尋一門好親事,她也就放心了。”
我笑道:“娘娘把你當女兒看,纔將你的終身大事放在心上。”
錦素低低道:“我知道,娘娘是待我好。可是賜婚也就罷了,何必這樣早便嫁?再等兩年不好麼?”
“你可知道娘娘要將你嫁給誰?”
錦素道:“娘娘說,是廬州刺史之子。”說着又急道,“我連他長得什麼模樣都不知道,我爲什麼要嫁給他!”說着賭氣似的轉過身去。
我心中瞭然:“廬州人傑地靈,是個好地方。想來這位刺史之子定有不凡之處,既是貴妃娘娘親自指定的夫婿,定然錯不了。你早些嫁過去也不虧。”
錦素怒道:“姐姐爲何這樣說?難道姐姐願意嫁給一個素未謀面的人?姐姐自以爲和那位信親王世子已定了姻緣,就這樣取笑妹妹!”
錦素又有些怒不擇言了。我也不惱,只是柔聲道:“我並不是取笑你,而是真心實意爲你高興。早些出宮嫁人,實是一種福氣。我不懂你爲何這樣生氣。”
錦素沉默半晌,方歉然道:“姐姐所言甚是。只是那刺史之子再好,我也不喜歡。”
我心念一動,問道:“妹妹是認定了什麼人了麼?”
錦素頓時雙頰緋紅,嗔道:“姐姐怎麼這樣問?我……我哪裡有認定什麼人!”
我淡淡道:“你不肯說,也無妨。只是我有一句話要勸你。貴妃娘娘是真心疼愛你,你還是依了她爲好。自然,你若抵死不嫁,誰也無法勉強。可你又何必傷她的心?若失了娘娘的庇護……妹妹請細想。”
錦素默然片刻,忽長嘆道:“難道姐姐甘心嫁給一個不喜歡的人?”
我拈起一枚銀針,慢慢撥下淋漓的燭淚:“不甘心又如何?不過是身如柳絮,風向哪兒吹,我便去哪兒。連一己之身都無法顧全,其餘的也不做多想。喜歡這兩個字,更是奢談。”
錦素道:“姐姐向來達觀,爲何在婚姻之事上這樣悲觀?”
我一笑。這一回,是真的無言可答。高曜已然無緣太子之位,我的未來應可預見。然而,想到高暘,想到熙平長公主,我便滿心不安,只覺有一道難以預測的暗流正向我襲來。生死尚且是未知之數,何況婚姻之事?若有人安排我嫁去南方,遠離宮廷是非,我不勝感激,哪裡會有一絲的不甘?
錦素走後,芳馨見我愁眉不展,遂問道:“姑娘在想什麼?這樣出神?”
我起身往寢殿走去,一面拔下束髮的玉簪:“姑姑的消息這樣靈通,可聽說了於大人的事麼?”
芳馨接過玉簪,道:“姑娘說的是周貴妃給於大人賜婚的事情麼?”
我停步:“姑姑知道?是幾時知道的?”
芳馨道:“也是晚膳後才知道的。因殿下在這裡看書,便沒來得及回。誰知於大人就自己來了。”
我一笑:“你們口耳相接,傳得當真是快。”
芳馨道:“於大人是皇太子殿下和周貴妃面前第一等要緊的人,關於她的訊息自然傳得快。”
我在鏡前卸下釵環,散下長髮。燭光幽幽,一張臉半明半暗。“貴妃是真心待她,這樣早便爲她謀定了出路。”
芳馨在鏡中笑道:“論理,貴妃該多留她兩年纔是,怎麼如今就要放出宮去?”
我嘆道:“錦素不似史易珠,她雖在高位,卻沒有太多機心。當初貴妃驅逐了史易珠卻保全她,本來就是偏心。早些出宮也好,免得登高跌重,倒不好了。”
芳馨道:“想來於大人是很高興的了。”
我搖頭道:“錦素有些女兒家的心思,十分不情願。”
芳馨道:“於大人還小,乍聽到要嫁人,有些害羞也是有的。”我不置可否,只盤起長髮,預備沐浴就寢。
第二日,待高曜去上學,我攜了一本書往益園中去。春夏之際,益園鬱鬱蔥蔥,奼紫嫣紅。小池北岸的鵝卵石小路上,衆內監正忙忙碌碌地扎竹架子。陽光傾瀉而下,空蕩蕩的小道上,重新佈滿了橫七豎八的暗影。紅芯尋了一個年輕內監,笑問道:“公公好。這架子是拿來做什麼的?”
那內監回道:“姑娘安好。這是奉了花總管的令,搭好架子,好種葡萄的。”
紅芯道:“怎麼想起來要種葡萄?”
那內監笑道:“皇后娘娘畏熱,種了葡萄好遮陽。且宮裡有一半人都愛吃,到了秋天結了串子,請聖上和皇后親自摘下品嚐,也是一樂。”
原來是葡萄,不是紫藤。白鵠遊弋,紫英飄飛,我坐在花架下捧着一冊《新語》。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忽聽芳馨在身後輕聲道:“那紫藤經了好些年才長成那般模樣,可惜一朝拔去,就再沒有了。如今不用皇后說一句話,下面的總管便樁樁件件都打點好了。”
我淡淡道:“姑姑這話留在長寧宮說便好了,何必在這裡說。”
芳馨紅了臉道:“奴婢魯莽。”
我也無心再去逛花園,於是從東南角門慢慢回去:“內阜院的總管們都是皇后親自提拔的,他們自然感恩,所以忠心賣命。說起來,當年慎嬪哪有這番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