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馨道:“當年紅葉隨俆女史而死,那俆女史可是代皇后罹難的。若說代人受過,那皇后又有何過?只因陸大將軍處置了一個督糧官,皇后便險些遭他妹妹行刺。如此說來,皇后也是代兄受過。可大將軍依軍法處置,又有何過?”芳馨的聲音在暗夜中顯得邈遠而幽沉,彷彿有千鈞之重,“可見,有些人生來就是代人受難的。越是卑賤,越是如此,這纔是老天爺的意思。”
我伏在枕上靜靜道:“‘詬莫大於卑賤,悲莫甚於窮困’[67]。”
芳馨道:“姑娘讀過那麼多書,豈能不知治人與治於人的道理?即便紅葉、紅芯和紫菡真的是代姑娘受過的,姑娘也不必難過。若不能代姑娘受苦,還要奴婢們做什麼?”
我支起身子,右手摸索着握住她擱在牀沿的左手,輕輕嘆了一聲。黑暗中的溫暖觸覺更帶了幾分粗糲和清醒。大約是在掖庭獄中疏於保養,只短短几日,芳馨的手便不復昔日的溫軟柔滑了。芳馨緩緩道:“別說姑娘沒有犯過錯,即便犯了錯,奴婢也願意爲姑娘擔待。”
我心中一動,再次問道:“姑姑,你究竟是誰?”彷彿有一隻手將我的話撕成雪片,散在冰冷的黑暗中。我似在自言自語,又似並沒有問出這句話,只喃喃道:“玉機何德何能,得姑姑如此相待。”
芳馨道:“這是奴婢的本分。”
支撐了好一會兒,已覺氣喘,於是依舊伏在枕上,閉目養神。芳馨伸手到被中摸了摸腳邊的湯婆子:“涼了,奴婢出去換一個來。姑娘雖然沒有胃口,還是用些晚膳的好。”
我嗯了一聲,含糊道:“去盛些粥,放些糖。掌燈。”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兒,只覺的腳邊一暖,耳聽得芳馨喚我道:“姑娘,起來用些粥吧。”
眼前一亮,我坐了起來,就着芳馨的手喝了一口粥,隨口問道:“姑姑在掖庭屬三天,都是怎麼過的?”
芳馨微微一笑:“這可說來話長,待姑娘精神好些再聽不遲。”
我推開她伸過來的白瓷匙,認真道:“我精神很好,我現在就要聽。”
芳馨嘆道:“是。姑娘要聽,奴婢不敢不答。”說罷在我背後加了一隻錦枕,又往我懷中塞了一隻暖爐,方纔重新端起白瓷剔花碗,舀了一勺甜粥送到我脣邊,“奴婢當從何處說起呢?”
粥清甜潤口,我精神一振:“先說施大人都問了你們什麼。”
芳馨正欲答話,忽聽外面小蓮兒在外道:“姑姑,掖庭屬將姑娘的書畫和信都送回來了。”
芳馨揚聲道:“收在架子上。”小蓮兒應了一聲,轉身去了。
我笑道:“半個時辰這樣快便到了。”
芳馨笑道:“跪半個時辰罷了,不算什麼。奴婢當她這個年紀的時候,因犯了宮規,大雨天裡跪了一天呢,也沒怎樣。”
比起施哲的問題,芳馨的來歷更讓我好奇。我忙問道:“姑姑那時在服侍誰?竟這樣忍心?”
芳馨道:“奴婢那時不過是個清掃宮苑的雜役宮女,因上面的姑姑丟了東西,非說是奴婢偷的。那時奴婢雖只是個小宮人,可執事姑姑也還沒有現在這樣大的權力可以隨意懲治奴婢。於是她上告陳廢貴妃,仗着廢妃的寵,罰我跪了一天。好在她的東西后來尋着了。”
我嘆道:“當年皇后被刺,都不忍心刑訊。不過丟失了東西,何至於要罰姑姑跪在雨地裡。”
芳馨笑道:“姑娘又說傻話了,皇后是國母,心胸寬廣。那人如何能與娘娘比。”說罷又拿起粥碗餵我,“施大人既已將姑娘的東西都送了回來,想是細細驗過,並無可疑之處。姑娘大可放心。”
我瞥她一眼,淡淡道:“姑姑以爲這件事就這樣過了麼?”
芳馨一怔:“東西也看過了,人也問過了,還要怎樣?難不成將姑娘抓到掖庭屬審問吧,無憑無據的,掖庭屬不能隨意抓捕有官職的人。”
我長嘆一聲,扶着她的手下榻。我坐在妝臺前,拈過一柄木梳,細細打理着髮梢。病中的面孔蒼白到模糊不清,就像戴了一張昇平長公主所用的素帛面具。揭下一瞧,是不忍卒睹、可驚可怖的內裡,被火與刀傷到了最深處。身處從五品女丞之位,便如戴着一張面具。有了它,我纔是熙平長公主在宮中最得力的內應,是弘陽郡王最信任的侍讀,是慎妃賴以託孤的心腹。
摘下了它,我又是誰?是廢驍王的記室、罪臣卞經的女兒卞玉機,是熙平長公主府的侍女朱玉機,是芳馨口中依照老天爺的意思代人受過的卑賤之人。如此而已。
【第二十八節 離離其遠】
芳馨見我望着鏡子發呆,便捧上粥道:“姑娘再喝兩口吧。”見我搖頭,又道,“或者姑娘還是再去躺一會兒?”
我取過長簪,將頭髮綰了:“再躺就僵了。姑姑坐吧。”
芳馨道:“奴婢給姑娘篦頭。”說着取過羊角篦子,自鏡中望着我,滿腹疑慮道,“姑娘爲何說這事還未過去?”
我端坐合目道:“皇太子和公主暴斃之事,陛下曾喚我去御書房問詢案驗情形。我記得他親口說過,三位公主溺斃之事,慎妃絕無可能是主謀。知道是爲何麼?”
芳馨的手有片刻凝滯:“陛下是覺得慎妃娘娘太……嗯……直率?”
我笑道:“陛下既然覺得慎妃是直率之人,自然便認定她的自盡也絕不可能發乎本意,定是有人唆使的。於是一日不查出此人,便一日不會善罷甘休。”
芳馨道:“可是,先前三位公主歿了,至今未有真相,陛下也並沒有追究下去……”
我睜眼看見芳馨理出一根白髮,便道:“拔了吧。”
芳馨微露詫異之色,終是沒說什麼,拔去了那根六七寸的白髮,放在我的掌中。我淡淡道:“不是不想追究,而是最要緊的三個證人,小蝦兒被滅口,舞陽君自盡,奚檜逃逸。無從追究罷了。”
芳馨道:“那這一次……”
“這一次陛下疑心皇后,又疑心我和劉女史,姑姑猜一猜,下一個該誰了呢?”
芳馨沉吟道:“該是……弘陽郡王殿下了。”
“疑心弘陽郡王殿下,便還是疑心我和劉女史,沒有分別。要殿下也能受得住掖庭屬的盤問,這件事纔算過了五分。”
“那還有五分是……”
“雖一時沒問出什麼,但只要有決心,假以時日,皇后、殿下、我和劉女史,甚而還有說不出來的旁人,一定會被查出來。到時候,再查三位公主暴斃的案子,且有好看呢。”
芳馨凝思半晌,緩緩點了點頭:“蘇姑娘在掖庭屬住了幾日,也沒問出什麼來。後來連穆仙都被請去掖庭屬問了半日呢。”
我問道:“那位施大人究竟是如何詢問的?沒有動刑,如何知道證詞的真僞?”
芳馨道:“雖沒動肉刑,但在掖庭獄中,早晨被趕起來辛苦勞作,晚上也還要被盤問至深夜。不問時,依舊趕去勞作。如此幾天下來,整個人都神思恍惚,若扯謊的人心智不堅,便連答過的問題都會答得前後不一。”她將篦子上的長髮都撥了下來,又道,“這還不止,施大人將奴婢和綠萼、小錢分開關押審問,再將我們驟然關在一處,一道問。”
我嘆道:“這是爲了查看你們是否串供。”
芳馨微微一笑:“正是。”
我歉然道:“姑姑受委屈了。”
芳馨道:“這算什麼委屈?進了掖庭屬,總歸沒有宮裡好過,只要還沒缺胳膊少腿,便是大幸了。”
我掩口一笑,“施大人究竟問了什麼?”
芳馨道:“施大人先問了姑娘平日裡是如何教導殿下的。”說着低頭爲我結着辮子,嗤的一笑道,“姑娘平常如何教導殿下的,奴婢最清楚了。施大人問這個,奴婢可以和他說上三天三夜。”
我笑道:“如此,你便和他說了三天三夜?”
芳馨笑道:“奴婢哪有這個工夫。奴婢只說了一天,這位施大人便私下裡贊姑娘是個君子。”
我一奇:“他私下裡說的話,姑姑如何得知?”
芳馨道:“這便是掖庭屬裡有人的好處,是李大人悄悄告訴奴婢的。接着施大人又問奴婢,姑娘和慎妃娘娘在一起的時候都說什麼做什麼。奴婢便說了好些慎妃娘娘退位的時候,姑娘日日侍疾寬慰的事情。旁的也不過是閒話兩句殿下的讀書起居之事,或是娘娘囑咐姑娘好生陪伴殿下,實在也沒有什麼特別之處。施大人還問些姑娘平時愛做些什麼,喜歡和誰來往等語。尤其問到姑娘和熙平長公主的事情。”
我澹然道:“熙平長公主雖是我的舊主,可是我一年裡也和她說不上幾句話。”
芳馨道:“是呢。奴婢也是這樣答的,姑娘也幾乎不給長公主寫信。寫給朱總管和太太的信中,也只是尋常的問候之語,從不談宮中之事。施大人是看過書信的。”
我笑道:“當初我初進宮,還給長公主寫過一封信,命小錢送去的。可長公主只回了口信,從此以後,我便知道了。”
芳馨道:“長公主疼愛姑娘,不通書信,就是保全姑娘了。”我忽而想起去年夏天在景園時,熙平長公主在船上與我隔水相看,殷切地拉着我的手道:“相知卻有分寸,也是一種保全。”心中驀地一軟,然而想起紅芯的死,又不禁痛惡:“這些都稀鬆平常,便沒有問些別的麼?”
芳馨想了想道:“問了。施大人問奴婢,當初姑娘察覺到小蝦兒的事情,爲何不親自向聖上稟告,卻命李大人上書,更將這件事情的功勞都讓給李大人。”
我嘿的一聲冷笑:“這是他懷疑我和三位公主溺斃金沙池的事情有關聯,所以要將功勞推給李大人,以撇清自己和這件命案的干係!”
芳馨一驚:“原來如此!奴婢還奇怪,爲何要將這件不相干的事情拿出來問。”
“那麼姑姑是如何作答的?”
芳馨道:“奴婢說,這是因爲李大人曾經在俆女史一案上出力頗多,又在於大人、蘇大人和封大人被軟禁的時候頗爲照顧,咱們姑娘一向和諸位女史女巡交好,所以纔將這件功勞送給他,以作報答的。”
“施大人可信了?”
芳馨道:“大約是半信半疑。後來還是綠萼說,姑娘素來不在意財勢,御駕親征時,還捐了好些金銀助戰。小錢還說,當年大人剛剛入宮的時節,封大人送了好些珍寶給大人,大人從未用過。後來封姑娘隨父親流放,姑娘還將這些禮物都還給了她,以爲川資。於大人流放西北時,姑娘也資助了好些。施大人聽了,便從內阜院拿了賬簿來對,又有商總管和李大人親自來做證,施大人這纔信了。”
我奇道:“賬簿?”
芳馨微笑道:“姑娘當初捐了好幾回金銀,雖然不叫商總管稟告皇后,可是他們還是要記上。若不明不白拿了銀子又不記賬,來日怕旁人說他們貪了錢,丟了總管之位不說,還要打板子。再者,姑娘去敕建白雲庵的那一日,掖庭右丞衛大人帶了人來漱玉齋搜檢,細細查看了庫房,確實少有金銀財物,即使有那麼幾件珍品,也是各宮賞賜的。”
我鬆一口氣,大爲感激:“姑姑答得很得體。若非如此,我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芳馨在髮梢上綁上絨線,端端正正盤在腦後,又揀了一朵淡水色宮花比鬢邊:“這哪裡是奴婢答得得體?分明是姑娘素來爲人坦蕩的緣故。”
我撫着宮花,嘆息道:“僥倖而已。施大人還問了什麼?”
芳馨道:“施大人還問奴婢,那一日昌平郡王進宮向太后辭行,大人甘冒酷暑,特特等在城牆根下,究竟和王爺說了些什麼,怎麼又哭又笑的。”
我奇道:“他爲何要問這個?”
芳馨道:“奴婢也不知道。施大人既然問了,奴婢便照實回答了。本來姑娘也只是請求王爺到了西北好生照料於姑娘,無半句不可對人言之處。”
我更是詫異:“這件事情如此細微,與慎妃娘娘自盡有和干係?他又是從何處聽說的?是他自己問的,還是敕旨命他問的?”
芳馨道:“奴婢不知。只記得當日姑娘回去的時候,遇上穎嬪娘娘,穎嬪娘娘還問了好些呢。會不會是她告訴了陛下?”頓了一頓,恍然道,“陛下一直有意冊封姑娘,穎嬪娘娘不高興,便先告一狀。好教姑娘不得冊封。”
我從鏡中掃了她一眼,笑道:“在姑姑眼中,穎嬪娘娘是這樣的人?”
芳馨笑道:“她本來便是這樣的。從前做女巡之時,爲了攀上皇太子,便向慎妃告發了於姑娘。若真是她說的,奴婢半點兒也不奇怪。”
我笑道:“姑姑說穎嬪心思深沉,一心攀高,倒也不錯。只是此一時彼一時,此刻的穎嬪娘娘若回到當年,恐怕是不會告發於大人了。扶我起身,我要走走。”
芳馨爲我披上長衣,扶我站起身:“這……奴婢愚鈍。”
我攏一攏衣裳,微笑道:“穎嬪當年還未滿十二歲,雖聰明,總歸有些天真。她滿以爲於姑娘既然錯了,慎妃和周貴妃定能秉公來辦,誰知道遇上了慎妃的私心和貴妃的偏心,反倒是她自己不得不出宮。這是誤判形勢的緣故。若不是貴妃離宮,她哪裡有機會成爲穎嬪呢?着實是僥倖。如今的穎嬪,當不會如此愚蠢纔對。”
芳馨凝神半晌,道:“姑娘是說……這件小事根本不足以打消陛下冊封姑娘的念頭,反而會壞了自己的恩寵?”
我淡淡道:“穎嬪是依靠皇后才成了妃嬪,皇后待我不薄,也不反對我嫁給皇帝。穎嬪應當明白,她這樣做,也不得皇后的心。我料她不會做這樣的蠢事。”
芳馨道:“那就奇了,究竟是誰說的?”
我忽然想起那一日經益園回漱玉齋時,在角門上一閃而過的靛青金絲衣角,嘆道:“金水門到處都是人,那一日我們也沒刻意避着誰。誰都有可能瞧見,只是我們沒在意罷了。掖庭令還問什麼了?”
芳馨道:“旁的倒也沒什麼了。”
我點點頭,復又問:“姑姑知道施大人是如何盤問蘇姑娘的麼?”
芳馨搖頭道:“向來是分開詢問的,施大人問了蘇姑娘和穆仙什麼,奴婢不能知道。小錢機靈,還私下向李大人打聽過,李大人守口如瓶,一句也不肯說。”
我駐足嘆息:“李大人着實爲我辦了幾件差事,恐怕他也逃不了被施大人責問。究竟是我連累他了,若不是我,他明年開春便能升掖庭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