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運使司的長官廳裡,徐平捧着一個手爐,不住地翻着案上的賬籍,很長時間頭也不擡。旁邊不遠處,楊告和種世衡兩人在各分案間穿梭,低聲處理着各種雜事。
用什麼說服晏殊?徐平只有這實打實的經濟數據,實在沒有別的。想用各種利益拉攏晏殊那是想也休想,就連呂夷簡和王曾都無法把晏殊拉到自己的一邊,徐平憑什麼!
晏殊十五歲以神童出仕,別看年齡不大,資格卻老得不能再老。只要他自己不惹下天大的禍事,誰當政也不能把他怎麼樣,最了不起就是閒置。正是因爲地位超然,晏殊基本不參與朝政之爭,最多就是提攜一下有能力的中下層官員。天聖年間因爲反對張耆出任樞密使,被貶出朝廷,這事情對晏殊的教訓夠深了。
把手爐放在案几上,徐平靠在椅背上,揉了揉額頭。
萬事開頭難,在這個年代想用經濟數據說服別人,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到底什麼是財富?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回答。在這個歲月,數不清的金銀可以算是財富,巨量的銅錢可以算是財富,珠玉香藥可以算是財富,以前的絹帛也同樣可以算是財富。但這一切跟經濟運行無關,徐平所推行的商品經濟,要求資金留在商品經濟的鏈條中作爲資本,所產生的財富不好直接表現爲通常的形式。這樣的財富,要說服別人就有些困難了。
正是因爲這樣的財富留在了賬面上,只有商品經濟運行纔會顯現,所以呂夷簡纔會認爲是虛賬,一筆勾掉也沒有什麼。卻不知道這賬面上的數字,代表了京西路這一年數以十萬計的人的勞動,一旦勾掉,徐平建立起來的商品經濟鏈條就被連根拔起。而只要把這賬面上的數字做實,商品經濟的鏈條就能夠轉動起來,會生產出越來越多的商品,換來越來越多的銅錢。這是跟以前完全不同的經濟形式,觀念哪裡那麼容易轉變過來?
正在這時,種世衡從外面急匆匆地進來,到徐平案前行禮:“都漕,依您吩咐,汝州知州趙諴、孟州通判李參、方城知縣李覯,還有鄭州通判盧革已經到了城外驛館。”
徐平直起身,呼了口氣道:“好,你派人告訴他們,今夜我在漕司設宴,讓他們早一些進城來。還跟上次一樣,住在我們衙門裡,不用在驛館落腳了。”
種世衡應諾。
徐平又道:“今夜除了你和楊副使,再去知會王通判,也一起過來。這個年底,大家只怕不得閒,你若是家裡有事,要早作安排。”
種世衡道:“下官長子已經成年,家裡由他照料,倒沒有什麼要緊的事。”
徐平點了點頭,讓種世衡出去忙了。
王堯臣和徐平差不多,家裡人口很少,夫人足以照料。楊告的年齡雖然大,卻只有一個兒子,當作心肝寶貝一樣,一心指望着徐平調回京城,薦他兒子試學士院,家裡的情況更是簡單。幾個人裡,只有官職最低的種世衡兒女衆多,家事蕪雜。
太陽剛剛落下山,天邊還留着一抹嫣紅,趙諴等官員便就到了轉運使司後衙。
花園的遊亭裡,除了燒着火道,還點了幾盆炭火,燒得暖烘烘的。只是寒風刺骨,人坐在裡面不時就被冷風撲在身上,激靈靈打個寒戰。
按其他官員的做法,會用大幕把遊亭圍起來,外面寒風呼嘯,裡面卻溫暖如春。以前寇準最喜歡這樣做長夜飲,幕裡點起大燭,飲酒的人不知道白天黑夜,非要喝到不曉人事纔會作罷。徐平不喜歡那種密閉的空間,寧可多燒火炭,也不圍大幕,算是一種習慣。
衆人見過了禮,分賓主落坐。‘
徐平見鄭州通判盧革坐在下首,對他道:“盧通判前面來坐,近了好說話。”
盧革有些不好意思站起身來,把位子挪到前面,向徐平拱手致謝。
因爲曾經跟孫沔抵制過徐平,盧革到了這種場合總是心虛,習慣性地坐到角落裡。徐平的心裡倒沒有什麼芥蒂,科舉進士同年相互之間提攜援引是很正常的事情,同樣的事情徐平也沒少做,不只是援引了王堯臣到河南府,前些日子還升了張大有的官。
與孫沔比起來,盧革的性格比較平和,也沒有那麼強的企圖心。幫孫沔那一次也就幫過了,失敗了就不再提起。鄭州知州陳堯佐對徐平的改革很上心,由他在中間牽線,最近兩個月盧革慢慢加入了徐平的這個小圈子。
盧革湖州人,小時候舉童子試,當時的知杭州馬亮很重視,私下裡叮囑主持發解試的通判讓盧革發解。結果事情傳了出來被盧革知道,說了一句話:“以私得薦,吾恥之!”沒有參加那一年的發解。兩年之後中天禧三年進士,僅僅十六歲,爲當年的探花郎。
神童晏殊都是十五歲出仕,盧革推遲一屆中常科進士,還年僅十六,這是科舉進士裡妖孽一般的人物。不過他沒有受馬亮的恩惠,對自己以後的仕途多少有些影響。要知道現在當朝宰相呂夷簡正是馬亮的女婿,長子呂公綽娶的也是馬亮的孫女,當年少年的意氣用事,就此錯過了呂夷簡這個大靠山,對盧革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
衆人落座,李覯和種世衡兩人官位最低,坐在下首。公吏上了酒菜來,給衆人杯裡一一倒滿酒,退了下去。
徐平舉杯:“今日難得大家齊聚一堂,且滿飲此杯,我們慢慢說話!”
酒過三巡,徐平才把酒杯放下,對幾人道:“用些菜和果子,我們邊吃邊說。”
月亮不知道什麼時候升了起來,清冷的光輝灑滿了大地。寒風小了,在夜空中輕輕地嗚咽,吹在人的身上依然冰涼刺骨。冬夜裡沒有鳥叫,沒有蟲鳴,整個世界都靜悄悄的。
徐平放下手裡的筷子,看着衆人,沉吟了一會道:“今天叫諸位來,是要做一件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