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了家事,大家散去,照石陪着靜嫺回了房。閒敘了幾句警官學校的籌備和姐姐姐夫的事情,又伺候着喝了甜湯,笑問:“蘭心說睡前喝些加蜂蜜的牛乳,能睡的安穩些,嫂娘回頭試試?”靜嫺道:“不必了,你們幾個都安穩了,我也沒什麼睡不穩的煩心事了。牛乳是好東西,就是腥氣重,喝了不舒服。蘭心那孩子從小喝慣了,倒不覺得。”照石答:“是,從前我們小,不懂事,讓嫂娘操太多心。您現在也好歇歇了。”靜嫺笑:“我就是操心的命,沒個歇下來的時候。明天我讓人送了賬本來,晚上吃了飯你來我這裡,我一點一點地交代給你。你也打點起精神來,好好學着,就當小時候讀書一樣。”照石陪笑:“您一說跟小時候讀書一樣,我這兒手心都疼起來了呢。”靜嫺拍他一下:”嗯,回頭不用心還一樣挨着,讓你媳婦看了去,看你臉往哪放。”照石此時竟也像蓮舟一般撒起嬌來:“好嫂娘,你就疼疼我吧。瞧我剛跟蓮舟瞪了瞪眼,您就捨不得了,我怎麼沒這個福氣呢。”靜嫺像對孩子一樣,摸了摸照石的頭髮:“唉,我還不是看着蓮舟是個沒爹沒孃的孩子。你小時候要是能跟他一樣嘴甜些,也得人疼啊。況且,那會兒爹還在世呢。”
照石就勢把臉靠在牀邊跟靜嫺說:“我小時候捱了嫂娘教訓,去跟我爹告狀。我爹倒罵我一頓,說您家裡祖上做過皇上的太師,如今顧家的大小姐肯教我,是我的福氣,若是我不服管教,他先拿家法打折了我的腿。”靜嫺的目光看向遠處,似乎也回憶起從前的事情,過了一陣才說:“你這個孩子,早叫一聲嫂娘,怕是早疼你幾年了。從前畢竟叔嫂之分,也不得親近,你早喊一聲娘,怕是早得個地方靠一靠。這也怨我,從前守着這莫名其妙的規矩,也不看你就是個半大的孩子,別人孩子啊爹孃懷裡撒嬌呢,你就明白繼承家業的事情了。如今你結婚了,嫂娘也勸你一句,往後的日子都要自己過,你們小兩口的事我也不好多管。過日子的事情都一樣,嘴上多說兩句好話,多得人疼。”
照石從靜嫺房裡出來,夜已經很深了。看樓下蓮舟的房間還亮着燈,猜測那小傢伙還在看小說,就躡手躡腳地下樓去。推開房門卻看小說已經扔在一旁,人四仰八叉地躺在牀上睡着了。照石替他關了燈,就要出去,蓮舟卻驚醒了:“不,不關燈!”照石打開燈,看着蓮舟一臉驚恐,才問:“你睡覺都不關燈的嗎?”蓮舟撅嘴:“自己睡就不能關。”此時照石才知,蓮舟從小就跟靜嫺一起睡,每夜死活不肯自己回房睡。後來年歲越來越大,靜嫺才下了狠心把他關進自己房間去睡覺,蓮舟哭鬧幾場才得了個睡覺不關燈的特赦。一來二去竟然成了習慣,關了燈就無法入睡。
照石搖頭,真是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只好替蓮舟開了牀頭檯燈,關上房間燈出去了。
第二天傍晚,照石與正海就像兩個學生似的,規規矩矩站在靜嫺的書桌旁,聽靜嫺打理家中各人名下的生意。蘭心則坐在浣竹的房裡看她畫畫,蓮舟躺在一旁的沙發上讀他的小說。他的英文啓蒙不久,生詞很多,總要拿來問蘭心,蘭心卻不急着告訴他,要他自己查詞典。那小說裡的故事曲折離奇,蓮舟顧不得一個詞一個詞地查,囫圇吞棗地往下念,蘭心也不阻攔,由着他半猜半看。
浣竹的工筆花鳥精細可人,仕女圖也溫婉明媚,蘭心靈機一動,去房裡翻出自己收藏的美國時裝雜誌拿給浣竹,讓浣竹比着樣子畫時裝設計圖。浣竹七八歲時就能畫衣服上的花樣子,這點小事自然難不住她,三筆兩筆便畫出來。幾張圖紙之後就有自己的新創作了。
蘭心舉着浣竹的畫稿敲了靜嫺的門。“嫂娘,我們家裡現放着這樣的設計師,早該改做女裝成衣的生意了。如今南京政府都成立了,仗還能打幾天,軍裝能做幾天呢!”照石又板起面孔:“家裡生意做什麼,還輪不到你說話。”靜嫺看了照石一眼,他便不再說話,靜嫺又轉頭看向蘭心:“我的確有心開兩條女裝成衣的生產線,只是成衣要有好的設計和打版師傅才行。現在幾家成衣廠互相偷竊設計稿,鬧的很不愉快,官司都打到紡織工會來了。”蘭心捂着嘴笑:“要麼我說咱們家做這個纔是得天獨厚,難道還怕浣竹把設計給了別人不成?”
靜嫺低頭想了想便吩咐:“正海,你叫了浣竹也來。”正海答應着去了。
靜嫺卻轉向照石:“成衣鋪子和綢緞莊我打算都轉給正海和浣竹,把工廠留給你。”照石只顧說:“嫂娘安排就好。”靜嫺略有些不耐:“你別一味答應,我得告訴你緣故。你宅心仁厚,不會苛待工人,我才把廠子留給你,正海那孩子關鍵時候出手比你狠,去管理那些鋪子吧。市場上爾虞我詐的骯髒事太多,我怕你看不明白。”
正海牽着浣竹的手進來,浣竹看到母親在她畫的圖樣,笑的眉眼彎彎。靜嫺問她:“浣竹,你要接着讀大學,還是願意去成衣廠做設計。你從小畫畫就好,我想着嬸孃幫你想的這個路子倒也不錯。”蘭心在一旁敲邊鼓:“國內現在並沒有專業的服裝設計師,各工廠無非是多花錢去請些有名的畫家來做設計。我們浣竹可以當第一位職業服裝設計師呢。”浣竹看看蘭心又看看靜嫺和正海,眼裡都是希望的光。
靜嫺明白了女兒的意思,便一錘定音:“那就這樣吧,家裡的紡紗廠都歸在照石名下。成衣廠分一間給浣竹,成衣鋪子、綢緞莊都給浣竹。其他的成衣長、繅絲廠、針織廠、資產管理公司是官中財產,將來蓮舟的也從這裡出。我的嫁妝都參了他們祝家商業儲蓄銀行的股份,將來浣竹和蓮舟一人一半。”照石心裡一驚,大嫂竟然如此思慮周祥,祝家之前顯然是對沈家產業有覬覦之心,不然也不會鬧出蘭心告密的一出。如今兩家不但聯姻,還參了股,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扯不清什麼了。若是再來查抄沈家的財產,祝家也脫不了干係。“正思慮着,又聽靜嫺說“照石和蘭心各自有工作,這些產業若是管不了,可以自己請人照看,也可以託付給正海,你們開薪水給他也行,抽成也行,自己定吧。這事情要親兄弟明算帳,別互相扯不清。你們定個章程,回給我知道。官中產業和家裡的房子、田地就還在我名下,我這裡還有姑奶奶的一些嫁妝,別的就不插手了,將來你們誰接了沈家這份家業,自然轉給誰。”正要叫大家散去,她突然又想起一樁事,“廣州的成衣廠賣掉了,還有些現金在賬上,我想換成穩妥點的東西。都說盛世古董亂世黃金,我如今也看不出這是盛世亂世了,你們的意思呢?”照石和正海不約而同地說:“黃金”
靜嫺嘆口氣:“看來,這世事還是不太平啊。照石你多加小心,這身軍裝穿一天我就擔心 一天。”照石侷促不安,既沒法表示要脫了這身軍裝,又無法安慰嫂娘。還是蘭心出來解圍:“嫂娘也不必太過擔心,照石如今並不在軍隊裡,不過是學校的教官。什麼時候也輪不到警察上陣打仗啊。再說咱們如今雖不敢說家大業大,多少也算是在上海灘有個名號,有人在政府或者軍隊裡也是個保護。”靜嫺哼一聲:“仗勢欺人的名號,不要也罷。”蘭心臉白了一下,轉瞬換上笑臉:“有您坐鎮,給他十個膽子也不敢仗勢欺人哪,是不是,照石?”照石驚異蘭心反應,聽她問自己,忙附和道:“是,照石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