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曉真做夢也沒想到,阿南說的那個能講洋文的年輕人是蓮舟。曉真離家時,蓮舟纔是個剛剛上學的孩子。她彷彿還記得蓮舟拉着他的手嚎啕大哭的樣子,如今這孩子個頭超過了自己,白皙的皮膚和閃亮的大眼睛昭示着他沈家人的血統,唯有額上垂下的一綹捲髮,讓曉真想起那個叫翠雲的女人。
蓮舟還沒來得及叫出姨娘兩個字,被曉真一把拉進辦公室的裡間,又慌慌張張地吩咐:“阿南,你去幫我到樓下盯着點,不要讓人上來。”阿南答應着去了,她才返回房間,反鎖上門。蓮舟腦子裡全是疑問,呆呆地看着曉真,一句話也說不上來。曉真抓着他的胳膊說:“蓮舟,你聽好了。回去不要跟任何人講你看到我在這裡。也不要跟任何人說你認識我,阿南也不可以。”
蓮舟點點頭,卻問了一句:“姨娘,你是共產黨嗎?”曉真大驚:“誰告訴你的?”蓮舟坦白:“我知道阿南的師傅是共產黨,阿南總是去會樂裡,我娘也讓人抓走了,說是共產黨。她和我說你跟二叔是好人。我猜你和二叔也是共產黨。”曉真沒有直接回答,卻立即澄清:“你二叔不是。”蓮舟沒再糾纏她和照石的身份,反問:“我娘呢?我是說,我親孃。”曉真想起在南昌小酒館裡照石的質問,只得含糊地說:“你娘,算是吧。”彷彿她這樣承認了蓮舟親孃的身份,那可憐的女人就算是死得其所了。
曉真平復了一下緊張的心情,告訴蓮舟:“你如今是個大孩子了,有些事情很危險,你應該知道的。快點回家去吧,別在外面亂跑了。”蓮舟左顧右盼了一下:“可是,我是來拿書稿的。”曉真搖頭:“算了,這個事情你不要做,快回去。”蓮舟聳了聳肩,這個動作是他最近跟蘭心學的,“你之前並不知道要來的人是我啊”曉真點頭,“所以,這個工作並不是一個特別秘密的和特別危險的事情,只是需要懂外語,對吧”得到肯定的答覆後,蓮舟接着說:“所以,我覺得我可以做啊。我保證不告訴別人我認識你就可以了。我只是從光華書局的老闆秘書這裡帶走了一些書稿翻譯。你瞧,阿南帶我來了這裡,我們倆在屋子裡說了很久的話,但是我空着手回去了。這樣,他反而要問我,跟你說了什麼,要問我們之前是不是認識。”
曉真覺得自己剛纔是太緊張,以至於腦子還不如一個孩子清醒,蓮舟的話顯然很合理,她點點頭,鬆了一口氣。從抽屜裡翻出一些書稿,問蓮舟:“德文、法文、英文,你選一個?”蓮舟說:“我只能看英文的,法文只學了一點點,德文不會。”曉真放鬆下來,憐愛地看着眼前的孩子,揉了揉他的腦袋:“小淘氣都會翻譯英文了,真厲害!”蓮舟立即變回那個調皮的孩子學着她的腔調說:“姨娘都做書局秘書了,真厲害!”曉真笑了,問他:“英文這麼好,是二叔教的?”蓮舟撅了撅嘴:“纔不是,是嬸孃教的,嬸孃是復旦大學外語系畢業的,會好幾國語言,比二叔強多了。”曉真心裡悵然若失,喃喃地問:“你二叔,挺好的吧?”蓮舟一邊低頭翻着手裡的書稿一邊說:“挺好的,他去杭州工作了,不在家。這樣就沒人天天管我,不是最好的事情嗎。我娘也挺好的,正海哥和我姐訂婚了。其實我真希望嬸孃趕緊生個小寶寶,這樣我就不是家裡最小的那個了。”
靜嫺、浣竹、正海和照石,這些面孔都在曉真的腦海裡旋轉,她知道自己無論去了哪,做了什麼,都沒法忘記沈公館裡那些熟悉的面孔。
然而蓮舟的希望落了空,蘭心並沒能成功地懷孕,此時照石卻遠在杭州。靜嫺安慰她:“這事情也急不得,你們還年輕,這是遲早的事情。照石寒暑假總要回家來的。”轉過頭來又偷偷地嚇唬浣竹:“你們倆才訂了婚,說好要等正海畢業才結婚的,不許你們幹出格的事情。”浣竹哭笑不得,正海遠在日本,他們能做什麼出格的事情呢。
兩人訂了婚,感情彷彿就不一樣起來。從前的浣竹,一時見不到正海就會不安,獨自坐在房裡,只要聽到外面聲響,就覺得是正海來找她。如今卻不這樣了,她知道這個人是屬於她的,她只用安安靜靜地等着,他就會回來,會坐在她身旁,給她端茶倒水,鋪紙磨墨。她是顧靜嫺的女兒,骨子裡與母親一樣的要強,雖然口不能言,卻不願意處處受人照顧,能自己獨立完成的事情從不假手於人。唯獨對待正海,她放心地做她的公主,將他的讚美、他的照顧、他的憐惜統統收下。
浣竹現在每日去成衣廠上班,看師傅拿了她的設計稿去打版,或是坐了汽車去家裡的綢緞莊看新料子。沈記綢緞在法租界有很大的一間店面,離孫家很近,她也時常去拜望孫太太。孫家已經搬離了從前的石庫門,在法租界買了一棟小小的洋樓,雖比不上沈家花園公館,也儼然是富貴氣象。
孫太太見了浣竹,樂的合不上嘴。喚了家裡的老媽子來接了浣竹的大衣帽子手提包,又自己忙忙叨叨地去沏茶。浣竹拉住她的手,笑着搖頭。轉眼瞥見沙發上織了一半的毛線衣,孫太太笑:“這是給他爹的,正海的我早就織好寄去日本啦。這是純毛的毛線,穿上隔潮氣,正海說他那個地方潮氣大。”浣竹心念一動,廠子裡的女工休息時常常織毛線,總是爲着家裡男人或者兒子,她也想給自己的男人織樣東西。想罷,自己偷偷地笑了笑,把毛線針遞給孫太太,坐在旁邊靜靜地看。
孫太太有了些年紀,未免嘴碎,一邊織一邊說:“我最近常跟他爹唸叨,人這輩子真是說不清楚的。我跟他爹都是家裡人,你們現在年輕人不知道,我們那時候就說叫家生的。我隨着太太嫁到沈家,又經太太做主嫁給他爹。原本覺得沈家人待人寬厚,這輩子老老實實在家裡做活就是了,沒想到遇見大奶奶這樣一個菩薩。我總說正海,你呀,本來就是個奴才命,你瞧現在也成個出國留洋的大少爺了。我聽新來的那個素絹一口一個大少爺的,我都替他不好意思。”
”二爺來家裡提親的時候,我嚇了一跳。擔心大奶奶是要我們正海入贅的,要說這也沒什麼。可是浣竹你知道的,正海上面三個姐姐,我就他一個兒子,我們孫家總要延續香火的是不是呀。要是我家裡娶媳婦,總得我們上門去提親,但又不好意思的,畢竟你是東家大小姐,我們正海太高攀了。結果二爺說,正海也是叫他一聲二叔的,他是來幫正海娶你過門呢。哎喲,我都不曉得說什麼好。他爹一晚上就說我,就知道胡思亂想,一點不懂大體。那是喲,我就是個丫鬟命,哪能跟大奶奶一樣的。“
浣竹始終低着頭,笑眯眯地聽着孫太太的嘮叨,眼睛一刻不停地盯着孫太太手中交錯的毛線針和輾轉跳躍的毛線。她沒想過孫太太說的那些,沒比量過自己和正海的身份。在她心中正海就是正海,是她見過的對她最好,最有學識才華的男人。風度、睿智、才華、責任所有的讚美之詞,都可以毫不吝惜地放在這個人身上,在她心裡,無與倫比。十年前,那個皮膚黝黑的男孩子接過她手裡的書包挎在自己肩上的時候,彷彿她的心就隨着一起了。
第二天,浣竹就出門買了毛線和籤子回去,準備要織條圍巾給正海。她已經記住了孫太太織毛線的方法。但是把針和毛線放在一起的時候,又傻了眼,這最初的一行,是怎樣織起來的呢。浣竹擺弄着毛線,左思右想,她也不好意思去問孫太太,免不了要被笑話一番。若是問桑枝,又恐怕她要代勞。而母親和嬸孃,是和她一樣的大小姐出身,這樣的事情恐怕都不會的。不過,嬸孃雖然不會,大約是會有解決的辦法,於是,浣竹抓起紙筆,去敲了蘭心的門。
蘭心看了浣竹的疑惑,笑着說:“你找我可找對人了。”浣竹盯着蘭心,很吃驚的樣子,沒想到蘭心還會織毛線。蘭心大笑:“你想哪去了,我可不會。可我知道哪裡教這個啊!”她翻出書桌上的《藝術生活》雜誌:“喏,拿去看吧,上面有教怎麼弄的。”浣竹拿過雜誌就要走,想了想,在紙上寫了一句:“我學會了教給你,給二叔織。”蘭心說:“你二叔可沒有你和正海那樣羅曼蒂克,我織給他,他倒要說,哪有軍人戴這個的。我纔不枉費心力。”浣竹促狹地笑笑帶着雜誌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