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石一回去就問大嫂工商總會調停的事,靜嫺依舊皺着眉說:“我看不樂觀,以日本人現在的態度,工人遲早要鬧起來。”靜嫺沒有料到的是,事情遠不止工人鬧起來那麼簡單。紗廠工人在與日本人交涉的過程中發生了爭執,日本人開槍射殺了工人代表,羣情激憤。七日後,上海各界商議爲遇難工人代表召開追悼會,死難的是紗廠工人,靜嫺此時已是紡織商會的主席,組織追悼會已是義不容辭。照石和蘭心在學校裡都宣誓參與了學生會組織學生演講團,此時運動的大潮風起雲涌,兩人也顧不得前些日子的那些不快。蘭心建議女工學校的學生也應當組織起來,照石欣然同意。
然而活動的當日,學生們在南京路上演講時遭到了公共租界巡捕的阻撓,照石與幾個同學上前理論,竟然被巡捕套上手銬直接帶去了捕房。蘭心聽說照石被帶走,什麼都顧不上了,帶着演講團的同學直奔捕房門口。她正要去跟捕頭爭論,誰知那個大鼻子英國捕頭竟然掏出了手槍!隨後,一陣槍響,蘭心感到左臂一陣劇痛襲來,她倒在了血泊裡。
靜嫺還沒來得及驚異曉真爲何突然出現在眼前,聽到她帶來的噩耗:“大奶奶,照石,照石被抓去了提籃橋!你快,快想想辦法。”靜嫺猛地愣住,緊接着,就軟綿綿地倒下了。曉真顧不得已經跑的上氣不接下氣,死命扛住靜嫺的身體,叫了旁邊兩個女工,一起扶她坐下,又讓人去找車來送她去醫院、
靜嫺在半路上就醒了,曉真正死死地攥着她的手,臉上還掛着淚。靜嫺看着皮膚白皙的姑娘,燙了最時興的髮型卻沒有化妝,穿着一件青灰相間的棉布格子旗袍。她捏了捏曉真的手,叫她:“曉真,我沒事了,咱們回家去。”曉真見她醒了,趕緊擦擦演了,俯下身子輕輕地說:“好,聽您的,咱們回家去。”
沒多久,照泉也得了信兒回家來,看見曉真,就要發作,想了想又忍住了。曉真見她進了房間,就默默地退出去,留姑嫂兩個說話。靜嫺臉色慘白,照泉問:“你要不要喝點水,或是吃點什麼。”靜嫺強打起精神搖頭:“你不用忙,曉真說照石讓人帶去提籃橋了,你快找姑爺的朋友幫忙查問查問看是不是真的。再給孫襄理打個電話,接了孫太太來幫忙照看幾個孩子吧。”照泉嘆氣:“別操那些心了,先顧你自己吧。”靜嫺擺手:“我不要緊,梳妝檯裡有西洋參的含片,你幫我找來就是。”照泉急急忙忙地把抽屜翻了個遍也沒找到。靜嫺躺在牀上笑:“果然不中用,你快去想辦法解決照石的事。我這裡,還是讓曉真來吧。”照泉瞪了一眼:“也不知道如今還能不能支使動呢”話雖是這麼說,還是出去叫了曉真來。照泉靠在牆上,手臂抱在胸前,看曉真駕輕就熟地在梳妝檯找到了西洋參給靜嫺含着,又從廚房端了蜂蜜水來,半坐在牀沿上一勺一勺地喂靜嫺喝了,自己搖搖頭,到客廳裡打電話去了。
照石再一次站在陽光下已經是一個月以後了。
驕陽曬得他睜不開眼睛,遠遠地看見甬道的另一頭,大姐照泉和姐夫陳象藩站在樹蔭裡等着。穿過長長的甬道,一個明亮而寬闊的世界就在眼前,照泉跑過來抱住他,又上上下下地看了一遍,確認他沒什麼事以後,卻又恨恨地舉起巴掌,照石下意識地躲開。陳象藩走過來,攬住照泉的肩膀,又拍拍照石:“算啦,出來了就好,回家吧。”照石坐在車的後座,忐忑不安,左顧右盼半天后,趴在照泉的椅背上問:“大姐,大嫂她,她還好吧。”照泉扭過身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還敢問你大嫂!沒被你氣死就是了。”照石恨不得把自己縮成一團,藏在大姐看不見的地方,低着頭:“我,我也沒幹什麼壞事啊,我也沒想到會鬧成這樣。”照泉猛的轉身,頭卻碰在車子頂棚上,“哎喲”了一聲就一巴掌拍在開車的陳象藩手臂上“你怎麼開車的。”陳象藩笑着:“姑奶奶,我好好地開着車,你不好好坐着,還要怨我,你讓照石評評理。”照石偷笑了一下,照泉也坐回座位上,不再說什麼。
車子進了沈園的大門,照石就看見靜嫺從客廳大門跑了出來,心裡緊了一下。車停了,照石趕忙下車,迎着靜嫺快步過去,兩人目光交疊,照石就跪下“大嫂,我回來了。”靜嫺看見他,就鬆了心裡的那口氣,微閉了閉眼,拉起他說:“回家去,回家說。”照泉和陳象藩跟着進了屋,陳象藩笑道:“大嫂,人可是囫圇個兒地給您送回來了,您看看可少了什麼胳膊腿兒沒有,要是驗收無誤,我就回去了。”照泉在一邊又好氣又好笑地瞪着他,靜嫺仍是客客氣氣地說:“辛苦姑爺了,您事情忙,我也不虛留了,改日回家來吃餐飯。”送走了陳象藩,照石還規規矩矩地站在客廳裡,一步也沒敢挪開,低着頭,臉上的汗順着脖子流進衣領子,餘光卻憋見了遠處樓梯口的一雙紅色繡鞋,忍不住擡頭看了一眼朝思暮想的人兒,怕被大嫂發現,又迅速低下頭。靜嫺看着他緊張害怕的樣子,有點無可奈何,嘆口氣說:“先去洗個澡,換換身上的衣裳,廚房裡煮了梅子湯,喝兩口再來。”照石答應着去了。
照泉扇着一把團扇,臉上已經帶了笑意:“我這一顆心呀也總算放回了肚子裡。你說說這孩子,從小就乖順聽話,一旦闖禍就鬧這麼大,真是嚇死人了。你別說,我路上還一直擔心,怕你要動家法呢。”靜嫺推她一下:“也不知道是誰天天跟我念叨,等這小子回來一定要給他個教訓。唉,是該有個教訓,我剛聽說的時候,一是着急擔心,二也氣的夠嗆。但這些日子想想,事發突然,也不全怪他,況且孩子也大了,有他自己的想頭,讓他自己知道輕重就是。”
照石換了乾淨清爽的紡綢襯衫,天氣雖熱,襯衫的鈕釦也是依舊扣的嚴嚴實實,喝了一杯冰好的梅子湯,酸甜舒爽一股涼意沁入心底;那悶熱潮溼不見天日的牢房彷彿不曾真的存在過,只是一場噩夢罷了。只是大姐焦躁的眼神,大嫂憂慮的嘆息都提醒他,那不是一場夢,就是一次真實的經歷。照石進了大嫂的房間,大姐也在,他此時再看,發現大嫂和大姐都瘦了一圈,大嫂的眼圈已是青的。大嫂只是個三十來歲的少婦,多年的操心勞力,讓她看起來比這個年紀的世家貴婦看起來蒼老了很多,眼周已經有了細紋,光亮的髮髻中幾絲銀髮若隱若現。儘管照石自己在心裡說服自己很多遍——他不是做了壞事,而是租界巡捕不講道理才鬧成這樣,但當他看到憔悴的大嫂和姐姐,內心的堤壩還是一點一點的垮了下去。
還是照泉先忍不住問:“你現在又這麼直眉瞪眼地站在這兒,是做什麼?”照石梗着脖子吸了一口氣:“出必告,返必面。照石外出歸家,自然要來面告大嫂和姐姐。再者大嫂剛吩咐過讓我喝了梅子湯後再來。照石這是遵了吩咐來面見。”照泉氣不過,指着他說:“大嫂,你瞧瞧,你瞧瞧,他這時候倒成個乖孩子了,還說什麼出必告返必面。這一出一返就是一個月,要不是大嫂四處奔波求人你還返的回來?我看你是白長了這幾歲年紀,還不如小時候明白。早知道,我們也不用費勁把你弄出來,你就好好的在那個鬼地方多呆幾天,長長教訓。”照石偏過頭,竟然意味深長地看了大姐一眼,靜靜地問:“大姐覺得照石應在牢里長什麼樣的教訓?”照泉被他的問題噎住,不知道要怎樣回答,霎時又橫眉立目,戳着照石的臉,卻衝着靜嫺說:“你瞧瞧,這可是你調教出來的。從前走哪都說沈家二爺有家教,如今可好,連提籃橋的洋監獄都去過了,還真是長了不少見識吧,虧我上天入地地想辦法,啊,就落了這麼句話。”靜嫺始終面色平淡,並沒有說一句話,這時卻目光深沉地看着照石。大嫂的目光威嚴冷靜,照石立即明白了其中意味,他低下頭不敢再看,嘴裡也小聲道:“照石失言了。”靜嫺依舊沒有什麼表情,眼睛裡卻換了探究的神色。三人都不再說話,一片沉寂後,照石即使低着頭也如芒在背,他終於咬了咬嘴脣,跪下了。他就是這樣,一句話就能噎的大姐說不出話來,但卻連大嫂的一個眼神都接不住。若說他在回來路上心中還有忐忑,這時候也明白了大嫂的心意。他先向照泉言道:“大姐,照石剛剛失言衝撞了您,還請原諒。”照泉一下就心軟,嘆口氣說“你呀!”接着就伸手來扶,照石卻輕輕地推開大姐伸過來的手;他轉向大嫂:“照石外出不慎,身陷囹圄,害大嫂和姐姐日夜憂心奔波勞累,望求看在照石也是爲民請命並非頑劣的份上,原諒照石吧。”靜嫺一手將照石從小帶大,豈能不明白他的心思,這孩子從小看似乖順,但心中極有見地。他若心服,自然言聽計從任打任罰,若不能心服,誰也難以逼他就範。
她此時終於點了點頭卻沒叫照石起來,“這次的事情,你去參加追悼會,原不是什麼錯處,況且想着我也在現場,你也鬧不出什麼出格的事情來。誰知道半路上出了這樣駭人聽聞的事情,當場就死了好些學生,你知道我聽說有學生中槍以後有多害怕嗎?幸虧你姐姐和姐夫在家,央了多少人去打聽,才知道你性命無憂,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讓我......”自照石進門,靜嫺忍了又忍,此時此刻,一個月來的擔憂、焦慮、緊張全都涌上來,紅了眼圈。照石仍舊低着頭,直挺挺地跪着,靜嫺的眼淚終於落下來,掉在紅木地板上,碎成好幾瓣。照石的心跟那滴眼淚一起碎了,膝行兩步,哀求靜嫺:“大嫂,您別哭了,我錯了,我真的錯了。”靜嫺努力地剋制自己的啜泣,揮了揮手:“這兩日去祝家看看蘭心小姐,那姑娘也是爲了你着急去跟巡捕理論,中了一槍,如今還在家裡躺着呢。”照石心裡一驚,低頭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