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舟暑假裡再回上海的時候,意芳已經可以招着小手叫二叔了。蓮舟聽了這聲二叔,彷彿注射了興奮劑,眼睛都亮起來,舉着意芳坐在脖子上滿屋裡轉圈。那孩子也不害怕,只管咯咯地笑。這個孩子雖然眉眼五官看起來都像浣竹,但卻皮膚略黑,還不只如此,身手矯健也如正海一般。蓮舟把家裡的凳子椅子搬到客廳,和沙發茶几一起圍了一座迷宮,意芳也不要人扶,在裡面跌跌撞撞走不過去便爬,要不了多久就突出重圍。一家子人都扔下手裡的事情看着蓮舟和意芳玩鬧。意芳爬出迷宮,要求的獎勵倒也簡單,要二叔“舉高高”,蓮舟舉了兩次就沒了力氣,意芳倒不高興了:“要爹爹。”正海只好接過來,乾脆把她扔起來再接住,小孩子上了癮不停地叫:“還要,還要”,正海扔了幾次也累的喘氣:“唉,這小東西,趕上扛子彈箱跑障礙了。”一家人看的開心,沒人注意這話,只有蓮舟意味深長地看了正海一眼。正海明白他的意思,沒再說什麼,順手摸了摸意芳玩的溼漉漉的頭髮,叫浣竹帶去洗澡了。
正海這些日子也並不好過。日本人變本加厲,並且已經感受到了藍衣社對他們的仇視和行動,對藍衣社的反制已經開始,關於他們的條款,甚至已經擺在了梅X津美治郎和何應欽的談判桌上。上峰電令:“局勢焦灼、隱蔽待命。”如果藍衣社也對日本人妥協,那麼他們真的只剩下剿共這一條路了。正海也並沒有很同情共產黨,之前的一些行動他也參與其中。只是在他看來,這些行動是爲了讓他們更有影響力,在軍方在政界都可以更有話語權,更能夠領導走向抗日的方向。如果真的與日本人有了城下之盟,他的行動就本末倒置了。浣竹曾勸他就此罷手,然而開弓沒有回頭箭,哪裡是他想收就可以收住的呢?
蓮舟和意芳玩的熱了,去廚房裡倒了冰鎮的酸梅湯,順便也拿給正海一杯。時至今日,蓮舟依然無法將正海和把慧秋送進監獄的藍衣社聯繫在一起。他問正海:“在你所有的身份裡,大概意芳的爹是最美好的吧?”正海撇撇嘴:“還有浣竹的丈夫。”如果他和正海之間只是意芳的爹爹和二叔,或是浣竹的丈夫和弟弟,那還真是很美好的一件事。如今他們之間卻隔了很遠,不僅僅是所謂的信仰,還有慧秋和她的血。信仰看不到摸不着,而汩汩流出的鮮血,不但能看到還能聞到刺鼻的腥氣。
兩人都擺弄着手裡沁着涼氣的玻璃杯,正海掃視了一下混亂的客廳:“喝完水,我們把這裡收拾了,萬一來個人,以爲家裡有人打架。”
“好”蓮舟答應着。
雲羅卻眉開眼笑地過來:“大少爺,有好消息。大奶奶叫你去呢。”看見正海和蓮舟都看着她,她便笑着說:“我聽大奶奶的意思,好像是大小姐又有喜了。”蓮舟和正海聽了這話,都三步並作兩步地上了樓,留下客廳的一攤狼藉。
客廳裡電話響起來,雲羅一邊在圍裙上擦手,一邊接了電話,她站在客廳裡仰着臉叫:“小少爺,是孝鵬少爺的電話,叫你下午去法國公園。”蓮舟噔噔噔地從樓上跑下來抓過電話:“喂,孝鵬哥,大熱天的上法國公園做什麼?”孝鵬在電話另一邊笑:“去咖啡廳也行啊。我不上你家裡來,人太多,不夠我請安的,若是舅母問我生意上的事情我還哪裡得空跟你玩呢。”
“行,我知道了,一會兒就找你去。”掛了電話,蓮舟衝雲羅擠擠眼:“下回別犯懶,上幾節臺階到樓上喊我去,不然準有人數落你,剛還是我給你圓了場,說我讓你叫的呢。”雲羅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謝謝小少爺”
八月下旬,吹來的風裡已經有了秋天的涼意,蓮舟遠遠地看見孝鵬正坐在法國公園的長椅上等着,手裡還拿着一份當天的《申報》。孝鵬穿着一件月白色的襯衫,敞着領口,看樣子是剛剛摘了領帶,西裝外套還在腿上搭着,腳上是棕色的英式牛皮鞋,雙腳交疊有規律地晃着。蓮舟拍這他肩膀嬉笑:“我該把你這樣子畫下來拿給我娘和我二叔瞧,整天說我坐沒坐相,讓他們好好看看最懂規矩的孝鵬哥也在公園的躺椅上晃腳丫子。”孝鵬把他搭在肩膀上的手拿下來,蓮舟隱隱感到他的動作有些鄭重,有些不解地看了孝鵬一眼。孝鵬並沒說什麼,把手裡的報紙收起來,從公文包裡掏了一封信給蓮舟。蓮舟摸了摸信封,好像經歷過很多雙手,磨的都有寫發光了,而剛打開那張信紙就驚呆了,那是多麼熟悉的字跡。他的心突突地跳的厲害,擡眼看着孝鵬,他不知所措,不知道該不該解釋,或是問他點什麼 。蓮舟納悶,爲什麼孝鵬的表情看起來是那麼雲淡風輕,像是給了他一份商業文件,而他自己已經把信紙的邊緣攥溼了。孝鵬衝他搖了搖頭,“你這個孩子,警惕性也太差了。”警惕性?什麼警惕性!孝鵬到底是什麼人?他的目光始終落在孝鵬身上,這個人只比他大三歲,卻老成的和二叔一樣,到了商業儲蓄銀行沒多久,現在已經坐上董事長助理的位子,樣子看起來也像是個銀行裡的高級職員,不再像從前那樣土氣。他這個樣子應該是對自己沒有什麼惡意,難道他是自己人?爲什麼從前不肯多說呢?今天找他來就是送信嗎?還是有其他的事情?蓮舟的腦子裡打了無數個問號。卻看見孝鵬略正了正身子,就像是在家裡,他要回長輩的話之前一樣。蓮舟被他感染,也略坐的直了些。這才見孝鵬張口:“蓮舟同志,我交給你的的確是顧曉真同志的信,但是這不是我們今天見面的主要內容。”其實蓮舟只要知道曉真和國峰還活着就好,他們都是老黨員,國峰級別又高,他們工作的內容,不是蓮舟能夠知道的。他覺得有些燥熱,眼前的這個人也變陌生了,但他還是忍不住打斷:“等等,你叫我蓮舟同志?”
“對”
蓮舟不耐煩地揮揮手,”我知道了,你接着說吧。”
孝鵬的聲音繼續響起:“現在有一項比較重要的任務需要你承擔,北平局勢非常緊張,若是國軍繼續不抵抗,日本人隨時有可能撕毀協議佔領北平。而且,最近在日本人的要求下,很多進步報刊都被關閉,有一批左翼文化人士需要轉移,組織上的意見是先將這批人疏散到上海的租界,然後再找機會轉移到香港或南洋。名單上的一些人是你學校裡的教授,還有一些人你可能有機會接觸。因此,你的任務是跟他們接觸並爭取得到信任,然後替他們安排轉移。整個任務中,你只有我一個上級,只需要跟我聯繫。如果我們之間聯繫中斷,組織會再派人跟你聯繫。你聽明白了嗎?”
蓮舟的大腦好像一直在被動地接受剛纔的信號,這時候纔有了他自己的意識:”我憑什麼相信你?”孝鵬竟然咧開嘴衝他笑:“剛纔那封信還不夠嗎?”蓮舟搖頭:“我怎麼確定那封信不是假的?”孝鵬竟然伸出手在他腦袋上彈了個爆慄“你現在才懷疑,不會太晚了一點嗎?”
“啊,太疼了!”蓮舟一邊揉着額頭一邊抱怨,大腦裡搜索着他跟孝鵬接觸的點點滴滴。原本他是靠慧秋作爲通訊員跟組織聯絡的,自從慧秋被捕,他跟組織就斷了聯繫。但一直感到組織瞭解他的存在和他的點滴,不斷有消息在提醒他,提醒他注意隱蔽自己,告訴他曉真和慧秋的消息,他突然抓住孝鵬的手,問道:“你還知道慧秋的消息對不對?慧秋的消息就是你告訴我的!那封信,那封信是你送來的!”
他感到孝鵬並沒有躲避他抓過來的手,反而用另外一隻手也抓住他,還使勁握了握,“慧秋已經轉到南京中央模範監獄,身上的傷也得到治療,慧秋是個好同志。我們的另外一個聯絡員叛變出賣了她和印刷廠,她卻堅決不肯說出一個字,在北平的監獄裡受了很多折磨。”蓮舟擡着頭,覺得這樣大概眼淚不會掉出來。
孝鵬此時纔來安慰他:“我們會想辦法營救慧秋的。你和慧秋戀愛的事情之前我倒不知道,是聽你娘說的。”蓮舟侷促起來,搓了搓已經發涼的手指,擔心她和慧秋的戀愛是不是違反了紀律,之前好像慧秋說需要彙報,但是他們沒來得及彙報,慧秋就入獄了。孝鵬的眼神挺溫柔,讓他有了安全感,“孝鵬哥,我和慧秋本來是要跟曉真彙報我們戀愛的事情的,可是她離開北平了。後來,我們打算着我回來問問孃的意思,要是我娘同意了,我們再和組織彙報,結果她就,她就。”
“現在你怎麼想?”
聽了孝鵬的問題,蓮舟立即回答:“我現在和組織彙報,我打算跟慧秋同志結婚。嗯,我等着她,等她出獄。”
“好,我知道了”在蓮舟聽來,這回答極其乾脆。
“我剛纔佈置的任務,你聽明白了嗎?”這問題也問的極其乾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