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一起上了樓,慧秋摸着樓梯的把手心想,這大約是蓮舟小時候總偷偷滑下來的地方。雲羅在二樓拐了彎,照石帶着慧秋往三樓去。慧秋暗想,三樓大概就是蓮舟他孃的房間了。因此到了門前便不肯進去,只看看照石。照石也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敲門進去同靜嫺、照泉打了招呼便道:“我把慧秋帶回來了,在門外頭呢。”靜嫺站起來,往門外迎道:”怎麼不進來,站在外頭做什麼?“
慧秋並沒想到靜嫺會迎到門口來,當家的太太們總是派頭十足,要端坐在正位等着人來請安行禮的。
門一打開,她便愣住了。眼前這位夫人頭髮雖然燙過,卻一絲不苟地盤在腦後,露出飽滿的額頭,墨綠色的絲絨旗袍外搭着一塊銀灰色的披肩,蓮舟給她看過無數次母親的照片,慧秋知道眼前這位氣質出衆的夫人便是蓮舟的母親,然而她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倒是靜嫺一把把她摟進了懷裡:”我的好孩子,你受苦了。”
“孩子好端端地回來了,你哭什麼呀。”慧秋這纔看到後面還有一位與蓮舟母親年紀相仿的婦人,只是沒有盤頭髮,把一頭捲髮別在耳後,穿一件紫色縐緞的旗袍,罩着藕荷色的毛線開衫細細的眉毛和直挺的鼻樑與蓮舟類似,卻生着一雙丹鳳眼,配着略高的顴骨,顯得有些脾氣。慧秋明白,這位大概就是蓮舟的姑姑了。於是自己定了定神行禮道:“伯母您好,姑姑您好。”姑姑果然直爽,拉起她的胳膊進門,“還有一位沒行禮呢。”屋裡的這位年輕些,也燙了捲髮,卻留着整齊的劉海,也沒有穿旗袍,是咖啡色的燈芯絨褲子配了奶白色的毛線衫,慧秋忙道:“嬸孃好。”
照泉高興起來,衝着靜嫺道:“我們蓮舟還是有眼光,這姑娘有多聰明,進門來沒一個人介紹,她都認得。”慧秋被照泉說的不好意思:“蓮舟常和我提起家裡幾位長輩的,也給我看過照片。”靜嫺看到慧秋難免思念蓮舟,只拉着她的手說:“孩子,回家來就好好養養,就當這兒是自己家裡,別客氣。”又轉向蘭心道:“你去翻翻看有沒有合適這孩子穿的衣裳給她找幾套,再讓廚房煨一鍋雞湯吧。還有,讓人把蓮舟的房間收拾收拾,給慧秋住。”蘭心抿嘴笑道:“嫂娘太小看我,照石打電話說要帶慧秋回來,我都預備下了。只是這孩子太瘦,我的衣裳恐怕有些大,先湊合着吧。洗澡水早燒上了,我帶慧秋下去先洗洗澡,換換衣裳。晚飯還早,廚房燉了冰糖燕窩,嫂娘和姐姐都嚐嚐,一會兒慧秋洗了澡也喝一碗啊。”慧秋很不自在,因爲從小到大從來沒有出現過人們都圍着她轉,這令她不知所措,只得亦步亦趨地跟着蘭心下了樓。
蘭心坐在客廳裡等着慧秋洗澡出來。過了許久不見人影,想她大概滿身塵垢,也得趁這個機會重新梳理心情,便不催她。過一陣聽見流水聲已經停了,人卻不見出來,蘭心擔憂,敲敲門也沒動靜,便顧不得其他,推門進去。大概是水熱了些,洗澡間裡缺氧,慧秋倒在洗澡間的門口,閉着雙眼,牙關緊咬,胸口一起一伏,呼吸急促。
蘭心大驚,趕忙叫雲羅來幫忙把慧秋擡到牀上。洗澡間裡光線不好,待到蘭心拉了被子過來要給慧秋蓋上時,看到她半裸的身體,忍不住驚叫了一聲。
“二奶奶,怎麼了?”還好雲羅忙着去開窗透氣未及細看,聽見蘭心的聲音才轉過頭來。蘭心一邊給慧秋掐人中一邊揮手“沒事,你快去快去叫醫生來,把門也打開。”
室內通了風,慧秋的呼吸逐漸平穩,臉上的虛汗也漸漸褪下去。她一睜眼,猛然意識到自己沒有穿衣服,立即抓住身上的被子,裹的嚴嚴實實。蘭心輕聲說:“慧秋,別緊張,放鬆。這是在家裡呢。我倒了糖水,你喝一點。”慧秋仍然警惕的環顧四周,蘭心道:“這是蓮舟的屋子,你正睡在他牀上呢,別害怕。”
屋子裡很安靜,只能聽見慧秋略有些粗重的呼吸,半晌才聽見她說:“嬸孃,您能不能先出去一下?”蘭心明白了她的意思,指指牀頭,“衣服都放在這兒了,你先躺着,一會兒覺着沒事了再穿,需要幫忙就喊我。起來的時候慢一點,千萬別太猛了,醫生一會兒就來。”
一出門,蘭心安排雲羅在門口等着,自己捂着嘴往樓上跑,生怕在客廳裡哭出聲來被慧秋聽見。照石正在房裡,蘭心沒頭沒腦地紮在他懷裡大放悲聲。照石嚇了一跳,“怎麼了,你別哭呀,快和我說,出什麼事了。”說着,一隻手托住她的脖子,一隻手掏出手絹來替她擦眼淚。蘭心這才哽咽着說:“慧秋,慧秋那孩子太可憐了。她身上的傷疤,人看了都要做惡夢,她是怎麼活過來的啊?”
照石拍拍她的背:“身上的傷疤能治,能穿衣服遮住,心裡的傷,還不知道要怎樣好呢。回來這一路上,她都十分警惕,我和他講話湊的稍微近一些她的眼神就很驚恐。”照石當然知道那些刑訊的手段,即使是模擬的課堂上也常令那些男學員們感嘆生不如死,而慧秋所經歷的必然要更加慘烈。他嘆道:“我們這個家和蓮舟,欠慧秋的太多了。”營救慧秋的時候,照石想法子調閱了她的全部卷宗,根據問詢記錄來看,慧秋所要保守的,就是蓮舟這個秘密。爲了保全他,慧秋幾乎粉身碎骨地獻出了一切。
兩人正難過着,雲羅來敲門:“二奶奶,杜克醫生來了,那位林小姐說什麼也不肯讓大夫給瞧,就縮在牀角,您快瞧瞧去。”蘭心知道,這正應了照石方纔說的話,急急忙忙下樓去和杜克醫生說:“這位小姐受了些驚嚇,您別在意。她剛纔洗澡的時候暈倒了,我想大概是大腦有些缺氧,所以您留些藥就好。”杜克醫生聳聳肩:“如果她體力還好的話,倒不妨出去走走,多呼吸一些新鮮空氣。她看起來很緊張,我想可以留一些鎮靜的藥物給她。”
“真是太感謝了”
杜克醫生說:“我也許快要回國了,不過我離開前一定會來做正式道別。”蘭心微笑着說:“雖然我很遺憾要失去一位好醫生,但還是祝賀你能回到自己的家鄉。”
蘭心還是給慧秋吃了少量的鎮靜藥,讓她睡了一小會兒。待慧秋睜開迷濛的雙眼,天色已經暗下來,爲了通風,窗戶還開着,她身上又多了一條毯子。
慧秋終於穿好衣服出現在了客廳裡,蘭心立即從沙發上起來:“慧秋,你好些了?”慧秋不好意思地點頭:“給您添了不少麻煩。”蘭心也不再跟她多客氣:“正好,就要開飯了,咱們一起去餐廳。”
餐廳裡,靜嫺已經坐在上首,兩側是照石和照泉,蘭心在照石旁邊坐下,又安頓慧秋坐在她身旁。桑枝帶着阿毛坐在照泉旁邊。自從桑枝帶着兩個孩子一起吃飯,蘭心就不便再替靜嫺盛飯佈菜,爲的是怕桑枝不自在。取而代之的卻是桑枝的女兒小妹,雖然靜嫺給取了學名叫做周純,家裡人還是習慣叫着小妹。照泉笑她:“你做了兒媳婦的活,敢麼是要嫁給我們家做兒媳婦?”小妹卻撅着嘴說:“姑奶奶再莫要哄我,二奶奶身邊坐的不是兒媳婦麼,這家裡那還有個兒子來讓我做媳婦呢。”
桑枝趕忙道:“說話越來越不像樣,都是大奶奶慣的你。”照泉笑:“你這閨女從小講話就有趣,合我的胃口,乾脆我家裡娶回去做兒媳婦。”小妹一邊端了湯給靜嫺一邊說:“大奶奶也不替我們說句公道話,由着姑奶奶一回兩回的哄我,表少爺又不是沒領少奶奶來過。”照泉仍舊逗她:“我哪裡哄你了,我家裡孝鵬還沒娶媳婦呢。”小妹氣的跺腳,又不知道怎麼說,半晌才冒出一句:“孝鵬少爺比小少爺還大好幾歲呢。”照泉這下更是笑的前仰後合,連照石都忍不住差點把嘴裡的一口湯吐出來。照泉指着桑枝道:“你瞧瞧你這閨女纔多大一點,倒知道嫌棄孝鵬歲數大了。”靜嫺此時纔不得不說:“你也是的,這麼點兒的孩子,你沒事嘔她這個做什麼。”
慧秋並不認識桑枝母子,她見阿毛看起來比蓮舟還小很多,並不像是這一家的孩子,便有些奇怪地看着蘭心。蘭心這才明白,忙介紹說:“這是周嫂子,原來是嫂孃的陪房,如今是我們這裡的大管家,缺什麼少什麼都找她要就是。”
慧秋暗自神傷,自己的親孃原也是個陪房丫頭,竟然被從小伺候大的小姐折磨致死。除了命運的不公,她竟不知要如何感嘆了。她帶着一些感激看了看主位上的靜嫺,似乎要替蓮舟和周嫂子感謝靜嫺,感謝她沒讓這些人也如自己和親孃一樣悲慘。